“家主大人,家主大人!”
李景扬急匆匆地入了后院,酒过三巡后,前厅依旧灯火通明。原本正处于微醺状态的李景扬,此时却神采奕奕,步伐丝毫不见醉态。
他大步流星,一路越过诸多家丁,终于在里屋的桌案边找到了李缙。
星灯如昼,晕黄之下,李缙拿出那卷自杭州找到的纸卷,正对着光眯眼看。蝇头小字,几句短语而已,李缙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景扬的闯入如一击重击敲在鼓上,咣铛一声将李缙从专注中拉回。他略带不满地抬头看去,便看见李景扬喜不自胜的面孔。
“家主大人!”李景扬搓着手,缩颈躬身小声道,“谢玹对那把弓有反应。”
李缙收回手,将纸卷攥在手心:“哪把弓?”
“就是萧陵曾经不离身的那把弓啊!大人您这么快就忘了?”李景扬道,“当年萧慎独死后,您与王骐一同在西南乱军中找到萧陵,那时他已奄奄一息,还是您将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呢!”
见李缙不说话,李景扬以为自己深得他的心意,又附上前去:“我虽看不出太大问题,但他那反应绝对称不上平静,家主大人,您信我这一回,这谢玹绝对知道萧家往事!说不定,此次他将矛头对准城郊的那群贼寇,也是有人示意!”
“你……!”李缙蓦然将手中书卷拍在案上,宛若照着李景扬面部扇了一巴掌却依旧怒气不尽,“那谢玹与萧陵本就关系暧昧,你拿着一把萧陵曾经用过的弓给他看,能看出什么?!”
“啊?”李景扬傻眼了,“什么关系……暧昧?”
他不在京都,自然不知道宫里穿得沸沸扬扬的绯色传闻。李缙面带寒霜,负手在原地逡巡片刻,胸口的怒气才消将而去。
“虽不能断定谢玹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此事如此古怪,其中定然少不了王锦瑟的手笔。”李缙冷笑道,“王锦瑟……你想拿诱饵诱导我上钩,小心竿毁人亡。”
他又回头问道:“我问你,你拿出那弓时,可有注意到凤九渊?”
“凤九渊……”李景扬喃喃重复,复而猛然抚掌,“是!我瞧着这位怀远王好似也认识它!”
李缙:“那就对了。”
凉风透过窗棂的缝隙钻进屋内,撩得灯芯噼啪一声,夜色愈深。
李缙沉思良久,再抬眼之时,眼中皆是算计:“听闻,你家那位女儿近日正被你关在家中?”
*
宴会前厅。
酒饱饭足,谢玹撑着头已有些醉意。那把被李景扬供出来的珍宝,眼下正被他抱在怀里,若有人想要上前替他分忧,欲将那弓夺去,定会换回不满的训斥。
这般人影攒动、心思浮动的夜里,凤九渊身为王爷,自然需要受到绝对的保护。大多数影卫蛰伏在阴影里,唯有一个常年在白日里行走的跟在身边,寸步不离,一双鹰眼紧盯着每一个蠢蠢欲动的捕食者。
而他身边的凤九渊,则依旧气度雍容,看起来闲散且附有诗意。
凤九渊今夜并未饮酒——他本就不爱酒,就连李景扬前来敬酒,他也只以茶待之。在如此热闹的宴席之上,他的发丝与衣袍都没有沾染到一丝酒味,冷冷清清仿若遗世独立之人。
谢玹就在他的右侧。
宴席上满斟的酒名为满堂春,入口初时苦涩,再品回甘,一盏茶后,不胜酒力之人便要被它的后劲冲得兴奋异常,大呼过瘾。
谢玹酒量颇佳,自李景扬因事暂时离席之后,他始终都在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神奇的是,这么久竟也没醉,只是思绪与动作都有些缓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处在梦中初醒的状态。
凤九渊起身走到他身边,并将手搭上谢玹的手背,五指微微一拢:“星澜。”
谢玹正握着弓,以为来人又是冲着弓来的。屡次三番被打扰,他眼底戾气横生,刚想发作,抬头一看发现是凤九渊,眼中的锐利便渐渐化作一团温和的水。
“是你啊。”
“这么喜欢它?”凤九渊指尖滑到谢玹的指节,轻轻碰了碰,“不惜整晚都不离身?”
谢玹笑意更甚。在酒意的催发下,他的这抹笑意显得有些傻气,亦有些不可名状的天真。
“是。”谢玹喃喃道,“这可是先生的弓。”
“先生?”凤九渊浅浅一笑,看向谢玹的眼中尽是纵容,“学堂里的先生?还是教导武艺的先生?亦或者……”
话未说完,谢玹以指封缄,拦在凤九渊的嘴上,也拦住了凤九渊未尽的话。
“不告诉你。”
凤九渊凝视他半晌,也轻轻笑开。
恰此时,李景扬裹着屋外凛凛的寒风,箭一般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随之而来的,还另有一位妙龄女子。
藕衫青裾,容貌昳丽。仔细看去, 与李景扬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不过相似的五官,长在不同脸上亦会有天壤之别。女子低眉垂首之间,可比他这位发福的老子要好看得多。
李景扬拉着女子走过来,表现得热情至极:“这位是臣的爱女李冉冉,方才听闻王爷与殿下皆在席间,便难掩仰慕之情,哭着闹着要来见二位一面。虽说内室女子不便见人,但谁让臣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还望王爷与殿下见谅。”
说着,他将李冉冉推上前来:“快,给二位贵人问好。”
李冉冉样貌上乘,看年龄不过豆蔻,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被李景扬推了一把,李冉冉低着头,弯膝行礼:“见过十三殿下,见过王爷。”
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仰慕。
可惜谢玹此时意识已有些迷蒙,只在心中保持着基本的警惕。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面前,目光中也难免带了些欣赏之意。
“免礼。”
凤九渊也道:“李姑娘不必多礼。”
一旁的李景扬见气氛大好,脸上笑容更是灿烂:“既然今夜良宵美景俱在,就让冉冉给二位斟一壶酒如何?”
说罢,他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李冉冉推往二人之间。
席中座位两两相连,凤九渊与谢玹比肩而坐。李冉冉被这么一推,整个人便跪在了二人的桌案之间。
她身上的藕衫因势拂动,撑在桌上用来稳定身形的大袖之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来。
少女手腕本应当如藕节般细嫩白净,李冉冉的却好似受到虐待似的,如雪的肤色上横亘了一圈乌色的伤痕。
就像是……被绳索捆绑而至。
谢玹微微清醒了些,间隙里,与凤九渊对视了一眼。
凤九渊摇摇头,让谢玹先按捺不动。
随即,他自己起身,一面扶住李冉冉的前臂,一面牵引她行至自己的席间。
李景扬在身后高声和道:“冉冉,你可要好好伺候王爷。”
李冉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堂堂一个州府贵女,被“伺候”二字冠在姓名之后,任谁都觉得是个羞辱。可李冉冉并未辩驳,甚至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逆来顺受地随凤九渊入了席。
李景扬要她斟酒,她就不得不斟。
满堂春既是名酒,斟酒便就格外有讲究。身后有下人送来一罐新酒,李冉冉不发一言,取杯,干晾,等酒沉渣落入壶底,才慢慢地替凤九渊满上。
“王爷,请。”李冉冉抬眼,说出了今日入席以来的第一句话。
二人动作皆被背景里的人看在眼中。那李景扬虽已兀自入座,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手中的酒杯上,反而时不时地瞥向远处。谢玹酒意已消,看起来正低着头百无聊奈地拨动弓上的线,实则余光正紧盯着李景扬的一举一动。
李景扬带李冉冉出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谢玹想。
来之前,谢玹曾在十皇子给的那份名单里看到过李景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家有多少口人。李冉冉是李景扬的女儿没错。
如果是冲着凤九渊去的……
“嗡——”
谢玹收指,弦绷紧又弹开,犹如古琴之声。
满堂春比一般的酒要浑浊些许,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劣酒。相反,这是这酒够烈、后劲够猛的证明。
凤九渊不爱喝酒,谢玹很早就知道,他思忖着,若凤九渊为难,他可上前替他挡一挡。但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想必就算喜欢喝,也不会被胁迫着喝下。
他会直接一杯酒全泼在李景扬的脸上。
这般僵持,并非是凤九渊不敢拒绝李景扬,而是,若是在这般不合时宜的时候拒绝李景扬,待他们离去后,李冉冉的下场会很惨。
况且,谢玹虽知此事有问题,但并不知道李景扬究竟想做什么。
酒已至眼前,凤九渊缓缓垂眼,抬手要接。
立于他身侧的,自始至终毫无存在感的影卫忽然在此时出手,短刃碰到酒杯,瞬间弹开,霎时间,酒水四溅。
影卫微微颔首,不发一言,收剑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要影卫出动,这酒里,必定有东西。
谢玹蓦然站起身来,就听李景扬在一旁醉醺醺地高声问道:“冉冉,酒怎么洒了?”
他不问王爷,不问下人,却要单点李冉冉的名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冉冉吓得慌忙给酒杯满上,瑟瑟发抖地再次将它递到凤九渊跟前。
凤九渊没有翻脸拒绝,李冉冉便已明白,他们二人多半是在顾虑自己。于是这一回,她俯身敛眉,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王爷,记得将酒含在嘴中,切莫咽下。”
只是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因为畏惧而手抖,递上去的那一刻,李冉冉的手仿佛骤然脱力,酒杯顷刻间从指尖滑落,酒与酒杯就要齐齐往下坠去——
凤九渊眸光一闪,抬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李姑娘小心。”凤九渊道,“酒砸了两次,可就不好喝了。”
说罢,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凤九渊抬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