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花了好大功夫才将秦庭从浴桶里拖到**,放眼望去,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
水从浴桶里渗出,而后蔓延到地面,四面的屏风上也溅得到处都是。谢玹扶着床,累得气喘吁吁。
等歇够了,他才走向秦庭。
为了避免伤情再次恶化,谢玹让秦庭背面朝上趴在**。满头的青丝湿漉漉的贴在颈部,谢玹蹲下身来,将他的长发拂直耳后。
沉寂时刻的秦庭,不似睁眼时的鲜活而有温度。阖眼时眉宇间仿似笼罩着说不尽的哀愁,因伤痛入体,还未靠近,便觉温度陡升。若拿手去触碰,只会觉他的额间更是火热一片。
谢玹在原地沉默良久。
片刻后,他回身看向虚空的某一处,唤道:“叶一。”
傍晚之后,暖色褪去,夜色携带着霜漫上枝头。晚秋时令,秋风正值萧瑟之际,谢玹的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驿馆的用处常供于过路人歇脚,亦会接待如谢玹这般远道而来的贵人,他们因许多原因无法由府衙亲自安置,遂让其下榻于此。
但驿馆防卫寻常,并不似宫中或官府般严谨。
叶一作为秦家暗卫,在秦家家主身手不错的情况下,也理当追随其身侧,耳听六路,目观八方,阻隔一切危险。
窗外的风声如古琴似的,时而波动两声。夜色深沉,诸多隐秘的事物皆掩盖其中。
没得到回应,谢玹神色不变,反而转身撩起秦庭的袖袍。只见那绣满花里胡哨的银线暗纹之中,果然藏着一只短小的匕首。
“刷”一声,谢玹将刀刃抽出,雪色的刃面在谢玹脸上划过一抹霜色。
紧接着,他手腕翻转往下,猛地将刀刃往秦庭颈间刺去——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谢玹动作既快又稳,丝毫没有停顿之意,好似真的是冲着要秦庭的命去的。顷刻间,只听得空气中一声衣袂翻动之声,有一柄短而锋利的剑蓦然向谢玹斜刺而来,却又在中途颇为克制地转了个弯,敲打在了谢玹的腕部。
当的一声,匕首应声而落。
那短刃犹如舞动的银蛇,突如流星而过,凛凛剑光横亘在谢玹颈侧。
谢玹不闪不避,只略一抬眼:“肯出来了?”
叶一:“殿下。”手中的剑却未收回。
谢玹揉了揉手腕:“我素来听闻秦家养的'暗阁'忠心耿耿,今日一见,想来世人也并非只会传些流言蜚语。”
“得罪了,望殿下恕罪。”
叶一转腕收剑,俯身行礼。
然而话音刚落,方才还悠悠然的谢玹蓦然回首,声音一沉:“你当然有罪!”
叶一一顿。
“身为暗卫,没有保护好自家大人的安危,此乃其一;家主受伤之后,隐瞒不报,任其伤势加重,几乎丢命,此乃其二;你家大人肩负运河开凿重任,若因此事耽搁无法回京复命,恐有暗中盯着秦家家主之位的宵小趁虚而入,打乱你家大人的布置,动摇秦家根基,此乃其三。”谢玹冷冷道,“此般种种,你一个小小暗卫,担得起吗?!”
叶一骤然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小的知罪!”
事实上,叶一是个合格的影卫。
为主子的行为马首是瞻,以主子的命令为第一准则。在秦庭面前时,他尚且有作为人的喜怒哀乐,而若是秦庭不在,他便收整起所有情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工具。
秦庭让他不要说受伤一事,他便真的一声不吭,即便眼见秦庭背部的伤深可见骨。
谢玹看了他半晌,脸上的冷凝褪去,缓缓道:“既知罪,就要补救。”
如今躺在**的秦庭衣衫半褪,背部泛着血水的伤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一缕布料还与伤口粘合在了一起,只是看着,就让人能切身感受到疼痛。
叶一脸上属于暗卫的沉稳散去,露出点属于人的担忧来:“小的不知大人伤情竟这般严重……”
“多说无益,你现在替我去办件事。”谢玹道,“你先前去过匪寇窝点,应当还记得路,今夜你再过去一趟,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务必带回一些能够证明他们匪寇身份的物件……记住,是务必。”
“……为何?”
谢玹回头看他:“秦庭吩咐你办事时,你也会过问原因吗?”
叶一:“……”
他面带犹疑。
没有秦庭的吩咐,即便眼前的人是谢玹,他也不愿擅自妄动。
况且,家主大人伤成这样,谢玹当真不去请郎中?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是为了大局。叶一垂首,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谢玹将秦庭扶起来,一边轻手轻脚为他剥离衣物,一边道:“出门时,记得告诉檀夏让她请个大夫来。”
叶一猛地抬起头:“可是……”
“可是你们去了贼寇窝点的事必须秘而不宣?”谢玹微微勾起嘴角,“事情到这一环,便不必死守陈规了。大夫就今夜请,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整个驿馆的人都知道,我屋子里有人受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无人下令,叶一却兀自微微抬眼,去端详谢玹的神情。在叶一眼中,这位小殿下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却无端地能让人感觉到他正在生气。
他是为何生气?
叶一想不明白。
秦庭身上松松垮垮的衣物已被谢玹褪了大半。兴许在床下扒衣服姿势不大舒服,谢玹干脆膝跪上床,坐到了秦庭对面。
平日里风流优雅的秦大人任由摆布,上衣褪到腰部往下,谢玹却还不满意。一面与秦庭面对面相拥着,一面将衣袍往更深更隐秘之处扯去。
谢玹本人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衣物不除掉,到后腰处的伤口便一直闷在里面,滋生暗疮。但叶一在一旁却看得面红耳赤,耳垂上几乎要滴出血一般的红色出来。
他别过眼,心道,既然秦大人与小殿下都这般亲密了,那……小殿下命令应当也是可以听的吧……暗阁的规章制度也没有写这一条啊……
这般思忖着,他的注意力便全放在是走还是留上了,压根就没注意到,谢玹眼底划过一丝精明的暗光。
谢玹收回视线,同时也收起笑意。
他指尖缓缓划过剑伤的边缘,想象到这种痛若是落在自己身上,脸色不免愈发冷然:“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叶一:“……”
沉默良久,还是屈服:“是。”
叶一收起短刃,转身欲离去,岂料谢玹又叫住他:“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玹:“你们一同去探贼寇窝点时,分开了多久?”
叶一瞳孔微睁,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又被极力遏制住:“……殿下何意?叶一不懂。”
“习武之人对于伤情判断尤为精准,你们暗阁更是常年与伤口打交道。一剑刺来,只需一眼便可看出能划多长、刺多深。”谢玹将秦庭放倒下来,又细细为他打理着长发,“那剑刺到秦庭身上的时候,你并不在他身边罢。”
叶一:“……”
他呐呐道:“是小的……没看清。”
谢玹哼笑道:“你是暗卫,用没看清这种理由搪塞我,你觉得我会信?我也不与你争论,你只需告诉我,秦庭丢下你单独行动,意欲为何?”
叶一眼一闭心一横,知道自己说不过谢玹了,于是赶紧叩拜行礼,想要趁早逃离此处。可谢玹手上动作不停,在帮秦庭简单擦洗创口附近时,还有功夫动脑子。
“不会是匪寇之事。否则毋需瞒着我。”谢玹语速平缓,“支开你让你去探查,而他自己去另一处,原因无非有两种。一为人,二为事。依我所见,秦家与萧家……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此次匪寇之乱,有萧家的手笔吧?”
谢玹侧面对着大门,边说边懒懒抬眼,碧色的眼看向叶一,直把叶一盯在原地,不得动弹。
“秦庭从不掺和于自己无益的事,所以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人。”谢玹问,“你们秦家也有人在匪寇窝里?”
叶一苦笑道:“小殿下别问了,小的不过是一奉命行事的暗卫,只听从家主大人的吩咐做事,对这些事实在是不知。”
谢玹笑道:“旁人不知,你叶一必知。说说吧,是什么身份的人藏在那堆匪寇窝中?再不请大夫,你们家主大人可撑不下去了,不如你早点交代了。”
叶一:“……小的不知什么身份。”
“哦。”谢玹点点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罐伤药,“那就是不存在这个人。”
他用指节挖出一些药膏,细细为秦庭涂上,这般垂眸认真的模样,好似注意力全在此之上。就在叶一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之后,又冷不丁听谢玹说道:“你们是在找人。”
叶一:“……”
“行了,去吧,记住我交待你做的事。”谢玹抬起头来,一缕碎发顺着前额从右至左杂乱地垂下来。手上还糊着药膏,没空余的手去整理,谢玹只好随它去。
这副随意的样子,给人平添了几分慵懒与狡黠。他抬了抬手腕,那白皙的腕部内侧,一道短而细的红印尤为刺眼。
“若秦庭醒来,知道你全交代了要罚你,那我也没辙,谁叫我手腕现在还在疼。”
谢玹最后说道。
*
叶一的身影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谢玹脸上最后的一丝笑意,也如同藏于云层之后的月,隐匿无踪。
他只敢在伤口不深的地方为秦庭涂抹一些药膏,那些深得可见白骨之处,仍有血液不间歇地往外渗出。
可见那人下手有多狠。
谢玹此刻也已断定,刺伤秦庭之人,就是凤九渊。
他想起十多岁之时,初遇凤九渊。那一年宫中尚且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有人间的诸多喜悦安乐之事。凤九渊与谢玹生活在一处,年龄又相仿,总是形影不离。
他的这位九哥哥性格沉稳,行事规整又令人安心,一言一行间都分外妥帖。
不过那时谢玹总听人说,凤九渊的父亲凤易在北疆,而他却与生母一起留在宫中,是因为凤家权势过大。
他失去自由,沦为质子,被困在这终日看不见日头的宫墙之内,连少年人纵马高歌的机会都失去了。
宫里闲人多,胆子大的人也多。偶有被凤九渊亲眼撞见的碎嘴子,见到他也只敷衍行礼,从不告罪。
对这些,凤九渊毫不在意,神色依旧如清辉般明霁。
不过后来,谢玹在宫中便再也没见过这些面熟的碎嘴之人。
离宫之时,亦是凤易薨没不久,凤九渊的身影尚且单薄,便要回北疆继任怀远王之位了。
与此同时,他的母妃依旧留在宫中。
临行前,凤九渊找到谢玹,与他立下北疆之约。
“若此生有机会,星澜便留在北疆吧。”
“我留在北疆作甚?”
“观雪、赏月、烹茶、听雨,做尽人间极乐之事。”
“与你一起?”彼时的谢玹不敢苟同,“难不成你不娶妻生子啊?”
年少的怀远王静默良久,轻声道:“未尝不可。”
时隔多年,谢玹又借此想起他那决绝却温柔的一箭。
那时他已有死志,世人皆知他残暴如斯,却不知他在位数十年,活着的每一年都是煎熬。
那么多年来,没有人看出来,唯有凤九渊,只有凤九渊。
凤九渊是他的兄长,是爱护他,待他如亲的人,亦曾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可若是他因此故意伤害秦庭……
对方抛来虚情假意,他便能逢场作戏,游刃有余。但若是有人将自己的真心**地捧到他的面前,谢玹也未尝不愿将自己的目光停驻下来,向他投去温柔的一瞥。
谢玹摇摇头,伸出手指在秦庭的侧脸戳出一个凹陷:“傻不傻,不疼啊?”
他睚眦必较,敢爱敢恨。
所以即便是凤九渊,也要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
作者有话说:
秦大人永远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