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又做噩梦了。
还是那座熟悉的宫殿,天子与朝臣们商议天下大事的地方。龙纹盘虬,满目黄金,旁人莫敢直视之处。
他坐在皇位上,听见一门之隔的殿外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那是在暴君统治下不堪忍受的反叛者们,他们身穿胄甲,气势汹汹,势要将暴君斩杀于刀下。
有一仪态雍容的男子被众多追随者簇拥,蔽日的阴影下,谢玹看不清他的脸,亦望不进他的眼。
但他知道,那双眼,一定是恬静地注视着自己的。
就像少时一样。
有的人天生适合在苍茫之中拉弓挽月,有的人却要在肃肃晦色中苟且一生。
男子扬臂开掌,便有身侧之人递过长弓,弦动如号声,箭快似疾雨。
“嗖——”
利箭刺破空气,携带着风霜的杀意。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谢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温柔且决然的眉眼。
*
匀速行驶的马车忽而一个颠簸,随后停在了路边。
谢玹身形一歪,被迫从梦中醒来。街边吵吵嚷嚷,他掀帘往外看时,马车已过城郊,送别的兰亭近在眼前。
他双眼困顿,似还沉浸在那场久别重逢的梦中,秦庭便已凑过来,低声道:“你十哥来送你了。”
此番下永州,并不需要太大的排场。运河一事毕竟劳民,有秦家打头阵,其余世家即便不做声,也会在太后的威压下拔一点身上的毛。
从他们手中榨取油水,谢玹也不便做的过于招摇。
于是,这场兰亭之别无人来送最为合适。
谢玹想了想说:“让他回去吧,没什么可送……”
“谢玹!”
话音未毕,那人已三两步赶来,大喇喇地从车悬爬进了车内,侍奉在身边的宫侍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生怕一个不慎直接摔下来。
接近晚夏,在路途中颠簸数月之后,到达永州时约莫便要入冬了。谢玹在马车里备了一些御寒的大裘,十皇子刚进来,便似东道主似的,挥手将它们推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谢玹身侧。
谢玹看得有趣:“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去呢!”十皇子说,“那地方没有汴梁繁华,我若是去了铁定遭罪!”
“那你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做什么?”谢玹瞥了他一眼,扬首便要喊侍卫把人请出去,结果被后者一把扯住袖子。
“急什么,我来送送你不行吗!”
他觉得自己向来度量大,不屑与谢玹计较,说完两句,便在谢玹狐疑的眼神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帕。
谢玹:“怎么?还有礼物送我?”
“也可以这么说。”十皇子嘿嘿一笑,邀功似的,“你猜这是什么?”
谢玹原本没什么兴趣,但十皇子讨赏的嘴脸太过明显。他接过帕子一瞧,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字都是人名,叫得出的叫不出的,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像一张特制的花名册。
“这是我从卫涟口中问出的李党名单。”十皇子道,“除去京城中的人,里面还有一些目前在永州的。我拿回去思量了几天,想着兴许对你有用,就拿来给你了。”
那些名单里,的的确确有一些连谢玹都没察觉到的李党之人。
这的确是一份极其重要的礼物。
谢玹翻手收下手帕,抬眼看向十皇子。
他让十皇子去接近卫涟,本来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结果。谁曾向十皇子竟然不仅能将卫涟拉入皇党,还从他嘴中问出了这一份名单。
细细一想,自上回鹿鸣居一别,他与十皇子,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谢谢十哥。”谢玹收好手帕,笑道,“十哥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空**的马车之内唯有他们二人。谢玹收好手帕后,亦不似从前般与十皇子熟稔,这般不近不远的距离,让十皇子个更加小心翼翼。
打量许久后,十皇子仍旧没有在谢玹脸上看到熟悉的神色,难免垂头丧气起来。
“我知道你我要避嫌……”十皇子呐呐道,“你与我立场不同,终归要走向不同的路,但是十三……”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喉中泄露出的哽咽:“小十三,咱们还能做兄弟么?”
他生得人高马大的,情绪却并不见得有多稳定,易怒、容易被利用,偶尔还喜欢哭。
谢玹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在练武场上打我一耳光的那个伴读么?”
十皇子猛得坐直身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记得,不过那个时候你我不是还……”
“他还在你身边当差吧?”谢玹打断他。
十皇子连连点头:“在呢,你放心,过会我就把他赶出去,让他永世不得入宫。”
“不用。”谢玹抿嘴一笑,“你回去打他三耳光,我们就算扯平了。”
“啊?”十皇子张了张嘴,“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玹说,“我这个人很记仇,若是受了委屈,又没有加倍讨回来,这事可是过不去的。”
十皇子迷茫了。
可片刻之后,他那张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忽然当的一下开了窍,眼中亦随同一起闪烁起光来。
*
兰亭过后,便是迢迢而望不尽的山水之路。
谢玹所坐的那辆马车落在最后,摇摇晃晃的,便这么赶赴下一场棋局去了。
汴梁城中,凉意四起时,许多富贵人家早早添置了新衣。而皇宫之中,文宣门后的那处偏院,十年如一日地寂寥清净。
萧陵坐在那棵生满翠绿旧枝的桃树下,膝上摆放了一张信纸。
纸上的笔迹遒劲有力,可观书写之人的心境——
“先生亲启。
皇祖母曾告知星澜萧氏一族过往,先生觉得,星澜会信几分?
此去永州山高水远,明月遥记。先生若还记得星澜,切记送抵书信,予我心幽。
是为: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萧陵淡然地将书信纸面抚平,拿起时亦闻得到墨水的浓香。
秋风扫尽满地的闲散花草,卷起一阵残风,亦吹拂过萧陵的脸。
此时,青竹恰好怀抱一堆物什走过,看见萧陵孤零零地坐在树下,便顺嘴叮嘱了一句:“先生早些回屋,免得被风吹得伤寒。”
萧陵将信纸折叠好收进信封,目光落在青竹怀里抱着的衣物上:“你要去做什么?”
“把这些扔了。”青竹道,“先生不是不喜欢屋子里有碍眼的脏东西吗?”
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日谢玹在他这偏院里换下的衣物。由于没有告知,青竹并不知道这件衣物的主人,亦不知道要趁早收拾干净,以免难以清洗——那沾染了血的袍子已经互相粘合在一起,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半晌没见回应,青竹便兀自往院外走去,打算找个宫侍把这些处理了。
下一刻,他家先生蓦然叫住了他。
“回来。”萧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东西留下,洗干净放我卧房中即可。”
青竹:“啊?”
他一面疑惑,一面又震惊,看看怀里脏兮兮的衣物,又看看远远坐在桃树下的萧陵,一时摸不着头脑。
*
而远在汴梁城最高处的“天阶雪”里,下了朝的一些官员们相拥至此,叫上一些官妓,听着小曲喝着酒,将已有些许萧瑟的秋风关在了门外。
一个年轻的官员站起身来,越过喧闹的众人,端起酒杯往僻静的角落而去。
那角落里坐着的人可并不寻常。
听说前些日子刚掇升了四品兵部侍郎,眼下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连他的顶头上司都不敢直接在他面前对他呼来喝去。
年轻官员看不懂朝中风向,但知道人际来往需灵活走动。他来到新任的兵部侍郎面前,抬杯敬酒,笑意满腔:“还未来得及恭贺李大人升职之喜,李大人可否赏脸与我喝上一杯?”
那人起先并未有动作。
“天阶雪”的雅间里,他的侧脸正对窗外的另一侧,有些冷的光照拂在此,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可他原本的脸部轮廓便已十分明显,眉眼之色看起来也比常人更加如墨般浓郁。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脸上挂起一个轻浅的笑意。
“多谢。”
二人对饮,一切话语尽在一杯酒中。
喝完之后,这位李大人便又转过头去,望向了一望无垠的窗外。年轻官员心中疑虑,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见灰蒙蒙的暮色四合的天。
这个方向,好像是兰亭的方向啊?难不成李大人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良久之后,年轻官员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李大人……这是在看什么?”
李徵微微一笑:“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看秋风起。”
作者有话说: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蹋莎行》吴文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永遇乐·落日熔金》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