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正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他早就知道谢玹回宫了,心里一边自得地认为谢玹是要回心转意与他重归于好,一面又美滋滋地幻想着,万一谢玹亲自登门和他道歉,他可要好好思度一番要不要原谅。
可他从晨钟等到暮鼓,宫里报时的钟声响了又响,等得桌上的膳都宣了两轮,还是没见着半点谢玹的影子。
这个谢十三!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十皇子越想越气,连御厨精心制作的雕花点心都觉得食不甘味,嚼了两下后“啪”一声摔在桌上,把旁边侍奉着的宫女吓了一跳。
他衣摆上零星溅到了些糕点屑,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擦拭,却被一把抓住。
“你方才去御膳房,路上应该碰到过相熟的宫女,知道谢玹在哪个宫么?”
宫女怯怯不敢多言,只会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她们哪敢打听皇子的去处,顶多和姐妹们聊些私房话,亦或者抱怨抱怨哪家主子骄矜难伺候。
十皇子也是怒急乱投医,问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做什么?她被十皇子紧紧攥住手腕,又挣脱不开,急得额角上全是汗,心中既烦又怕,情急之间竟真的记起一件与往日相比,颇为异常的事。
“奴婢……想起一件事。”她小声道,“方才去御膳房时遇见了赵闲公公,公公提了两嘴,说是让御厨们多做些好的吃食,送出宫去。”
“送出宫?”十皇子眉头一拧,又乍起怒气,“好啊!谢玹回一趟宫竟瞧都不瞧我便回去了!真当本皇子是好糊弄的了!”
他松开宫女,边让宫侍准备马车,边叫嚷着要让谢玹吃不了兜着走。一路风风火火地就奔着鹿鸣居去了。
距离上次相见已有数月,也不知道谢玹背上的伤好了没有,在鹿鸣居的日子是否过得惯……十皇子坐在马车里,颇为苦恼地想着,旋即又摇摇头,恶狠狠地对着前方空****的座位一阵数落。
“哼,本皇子一腔善意,竟被你小子当成狼心狗肺,今日见到你,定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
他抱着满腔假惺惺的怒火,以及一丁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想念,敲开了鹿鸣居的门。
鹿鸣居地处郊外,依山傍水,正门面前便是一处芳华绽放的水塘。然而如此美景,却透着股冷清的劲儿,与寂静的青砖白瓦,泼成一幅纸张上褪了色的画。
十皇子重重地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想着见到谢玹后的种种,岂料竹篮打水,又扑了个空。
这一回倒不是他这位磨人的十三弟不在,而是已然闭门谢客,谢绝会面。十皇子带着一群宫人侍卫闯进来,被在正殿门外守着的檀夏拦了个正着。
十皇子眯着眼认出了她:“你们主子呢?”
檀夏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十殿下,我们小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十殿下改日再来。”
“你撒谎。”他断然道。
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愚钝,但对人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说到底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即便天资愚钝,再不会察言观色也学到七七八八。一打眼看见檀夏,他便知这丫头虽镇定,但步伐慌乱、眼神游离,不敢与人对视,定然是心中有鬼。
他不言不语,只抬手示意,立马有侍卫提刀上前,冷冰冰横在檀夏面前:“姑娘请让开,刀剑无眼。”
八尺的男儿像一座山,檀夏无意识退了一步:“你……”
侍卫将刀柄一扭,现出半尺雪白的刀刃,惜字如金:“姑娘,让开。”
檀夏到底是个小姑娘,这辈子没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过,当即吓得红了眼。但她却只是眼睫轻颤,仍旧寸步不让:“十三殿下身体不适,还望……还望十殿下莫要……”
但十皇子已然没了耐心。
他能对谢玹和风细雨,一是因为谢玹是他的幼弟,二来自觉他们早已有过命的交情,包容包容谢玹的怪脾气无伤大雅,可对待外人,他还是那个骄傲跋扈,眼高于顶的十皇子。
“闯。”
一声令下,侍卫猛得挥开檀夏,一手按在门上就要推开——
忽听屋内传来谢玹冷淡的声音:“谁在吵?”
十皇子瞬间哑了火,身上那股必须要见到谢玹的执着劲瞬间消弭了。他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言语间竟有些拘谨:“十三,你……”
可屋内的谢玹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压着尾音打断他:“无论是谁,现在立马给我滚。”
十皇子心头的火“噌”一下又起来了,将门板拍得一震:“哎不是,我怎么你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谢玹冷冷道,“滚。”
细听下来还有些咬牙切齿意味令十皇子顿时僵住,他脸上全是不可置信,连侍卫唤他都没听见。
片刻后,他颓然地退到那条铺满青石板的小径上,冲着紧闭的门窗指点连连,末了拂袖而去。
马车在鹿鸣居外的池塘边等着。十皇子怒气冲冲地掀帘而入,又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这马车是他最初与谢玹出宫的那辆,软垫是后来配的,原本里边儿只填了一层棉絮,可谢玹说太薄了,坐着硌得慌,当时十皇子觉得他矜贵事儿多,无奈让人装上的。
谢玹这个人,惯用他那双碧色澄空般的眼乜着人看,做事说话都是从容不迫,就连生气都喜爱阴阳怪气,并不曾有过如此暴怒的时刻……
等等。
是啊!
十皇子骤然醒悟过来——谢玹几时这般不顾仪态地发过怒?他那张从老天爷那儿借过来的嘴,只消寥寥数语便能扎得人浑身是孔,节节退败。
又何须怒骂?
他一把掀开车帘,当机立断冲着马夫道:“回宫!找赵闲!”
*
青竹推着萧陵穿过文宣门时,特意无视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
今日有些风,先生出门时还带了件遮风的大氅,却还是被吹得面色苍白,胸腔处时不时压抑着沉闷的震动。青竹看得心疼,犹豫了片刻出声询问:“先生,若是不信任御医,我便出宫请个大夫进来,料想太后也不会说什么。”
“请什么大夫,我就是大夫。”萧陵瞥了他一眼,“回去。”
萧陵无法出宫,但自有办法与宫外萧将军的旧部联系,因做得隐蔽,再加上……有与谢玹那段关系的掩护,御林军并未过多盘问,但谨慎些总是没错。青竹将萧陵肩头的大衣拢了拢,耳边忽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当即回身挡在萧陵跟前,轻呵出声:“谁?!”
只见红墙青瓦的远处,十皇子只身前来,步履匆忙,发冠不知撞到何处,红玉宝石歪歪扭扭地偏向一侧。
萧陵看见他,蹙眉道:“谢端?”
“萧……先生!”
十皇子一路不停地从紫鸾殿赶到文宣门,累得气喘吁吁,又生怕自己耽搁了事儿,好在最终险险拦下萧陵。
他一边扶着萧陵的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萧先生,十三弟他……”
方才十皇子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在紫鸾殿中侍奉的赵闲。
这个机灵的小太监定然不会一无所知,找到赵闲时,他还没来得及溜,被十皇子逮了个正着。起初他害怕太后问责,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在十皇子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松了口。
赵闲尽挑着能说的说——类似于永州至杭州一处的运河即将开凿,只待工部下达文书;又说谢玹今日上了朝,也不知是以何种身份,但是在大殿上怼得诸多朝臣下不来台,威风得很;还道离朝时太后脸色颇为古怪,怕是不日东宫就要有主人了。
后面那句是十皇子自己猜的,但听说太子一位有可能要传于谢玹时,他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为何皇祖母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结合今日种种古怪,十皇子一应告知了萧陵。而之所以选择萧陵,是因为谢玹曾亲口承认,萧陵对他来说很重要。
再者……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谢玹与萧陵的龙阳之兴,他又不是聋子,自然有所耳闻。
十皇子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萧陵一眼——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位先生多少有些畏惧。
也就是这一眼,他瞧见萧陵苍白的脸,愈发冻得似寒冬腊月的冰雪。他一把拉下肩上的大氅,神情冷静,紧紧攥着大氅的手却暴露了他的心。
“去鹿鸣居。”
作者有话说:
有人急了,但我不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