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缙来这一趟,也不是真的没事找事。基于合作一事,他不信任萧陵,但又不得不信任。一来他想确认萧陵对谢玹失踪的反应,以此决定今后的打算;二来,宫里最近寂如死水,他总觉得不安宁。
但要说比起萧陵,他更为信任的,实则是那位称谓为“薛先生”的人。
说是先生,却并非书生。薛先生名姓不知,脸上生长了一条蜈蚣似的疤痕,如被刀斧劈过,让他原本还算英武的脸,看起来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倒也没什么过错。
薛先生原本跟在萧家军麾下,是萧慎独副将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萧家军一夕之间烟消云散,萧侯爷也魂归西天,薛先生被阎王放过,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了一条命。
只有亲自历经过那炼狱一般的日子,才能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在掀翻太后治下一事上,薛先生坚定,且不顾一切。
那些与匪寇伪装成一块的萧家残部,过的日子就连李缙都看不下去,就算萧陵另有打算,薛先生他们又凭什么不恨?
李缙回到驻扎地时,薛先生正在喝酒。
行军之人对酒有着说不明白的瘾,就好似与血液各自掌管着身体的半部分。如往常一样,李缙没有对他们视而不见,而是招呼着迎了过去。
他们时常一起喝酒。
李缙年纪大了,通常只浅尝辄止,既能与这些酒鬼们更为亲近,又不至于损伤肝脾。
今日也是如此。
大约已是酒过三巡,各自扎堆的士兵们晕晕乎乎地靠在一处休憩,薛先生坐在主位,见李缙走来,隔空朝他举了举酒碗。
李缙心中谨慎,表面却面含笑意,一把接过了薛先生手里的碗。
算计之中人心不可测,更别谈他们这种被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李缙虽狂妄,但在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上,总是慎之又慎。
他担心酒里有东西,于是在观察到薛先生自己喝下一口后,才借势夺下了他手里的碗。
事成之前,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悬着一把刀。
薛先生对李缙的心思毫不知情,被夺了碗也只当志趣,乐呵呵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李大人一早便出门了,是去找明煜了?”
薛先生喊着萧陵的表字,一副长辈的口吻。
李缙一笑:“瞒不过薛先生。不怕你笑话,近些日子在寨中见不到阿灵,心中总觉得不踏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阿灵比我小上一辈……”
他不能叫明煜,显得太殷切。只随着萧慎独一般叫着萧陵的乳名,也算与萧慎独搭了点关系,在这些萧氏残部眼里,便是亲昵的行为了。
可惜李缙此事正专注于手中的酒,没有注意到薛先生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
酒里的确没东西。李缙在对饮途中,找借口又与薛先生交换一次酒碗,最后二人谈到兴处,醉醺醺地被手下抬回去了。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李缙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被光刺得险些流泪。他心道,是谁把窗户打开了?
然而念头刚落,他便看见了薛先生。
不,这里不是他睡得那间屋子。
李缙心头警铃大作,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被薛先生一脚踹得就地打了个三个滚。
“阿灵也是你配叫的。”薛先生沉声道,“怎么,才十年过去,你就忘了当初是谁向王锦瑟出谋划策,戕害萧家军上下三个大营的将士们了?”
李缙依旧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继续假装相安无事:“薛先生……你怎么在我的屋子里?”
薛先生冷笑一声:“我怎么在这里?我是来替明煜送你归西的!”
他并不打算再与李缙多言。
早在天亮之初,李缙就被薛先生拎到湖边,就此结束呼风唤雨的一生。李缙感受到了薛先生的杀心,大骇之下,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束缚,但四肢就是不听使唤。
他挣扎了几下,依旧使不上力,这才终于缓过来:“不可能……那酒……”
薛先生压根没有让李缙做一个明白鬼的意图。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将士们听命行事,一声令下,三两人便一举将李缙抬过头顶,大步往湖边走去。
这是一个偏僻的内湖,李家的军队听从了李缙的命令,一部分留在李缙身边,一部分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
留在永州的军队,还是有能力与这姓薛的一战的!只要他能拖延到领军发现异常!
生死关头,李缙的脑子转得飞快。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明明与姓薛的喝的是同一碗酒,姓薛的没事,他却中了招。
客栈里,凤九渊斟的茶!
世间有各种奇药,有一击毙命的,有喝了便有药瘾从而控制人如傀儡的,也有两味分开喝无事但混在一起喝便毒性大增的!
他谨慎至此,却还是着了道!
原来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那几个短命小子就已成了一丘之貉!
李缙恨得牙痒痒。
但他还有活下来的余地。
萧陵最初与李缙合作,就是看中李家私兵的实力。毫不夸张的说,李家及投靠李家的世家们,拿无数的金子砸出来的军队,就算是怀远王府都能攻破,还怕这些阎王爷都不收的残兵老将不成?!
思至此,他大喊一声:“等等!”
姓薛的部下并未停住脚步,他们铁了心的贯彻话多必有意外发生的原则,势必要把李缙丢进湖里。
情急之下,他只能最大速度地牵动嘴皮子。
“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无法调动我手下的人!若要他们听令,需要我亲自出面,还要只有李家嫡系血脉才能打开的令牌!”
这是他的底牌,也是让他下决心与萧陵合作的原因。李缙心中忐忑,但并不畏惧,萧陵想反,唯有萧氏旧部,根本不够。他需要自己的李家的私兵。
然而下一刻,忽有一人出声,犹如一道泛着寒刃插进李缙的胸口。
“你是说这个吗?”
扛着他往湖中心走的脚步终于停了,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人被猛地一推,踉踉跄跄地倒在李缙的眼前。
看见那人的脸,李缙枯草般的面容瞬间惨白。
那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在哭喊着叫他:“爹——”
李缙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这个人的鬓变,余光却瞥见了另一双脚。
他俯首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的印象里,那个总是伤痕累累的庶子,如今已然长得这么高大了。
李徵一身雍容的华服,他好像是特意这么穿的……亦或者,是刚从某处需要身份的场所出来。总之,他们的身份戏剧般地颠倒了个儿。
似乎一直以来,李徵是李大人,李缙才是那该踩进淤泥中的尘埃。
“你不是一直想李郁继承你的东西?我体恤你,让你在死之前看一看他,也算了却你一个心愿。下了地府,可不要化作厉鬼来找我。”李徵缓缓道,“不过,就算你真的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能把你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像驱赶虫蝇一般挥了挥手:“安心去吧。”
薛先生面色凶煞,但在面对李徵时,却是和颜悦色的。
他微微俯首,权当给这位朝廷命官行了个礼:“辛苦李大人跑这一趟。”
“薛先生才辛苦。”李徵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那令牌上血迹斑斑,好像刚从血池里被捞上来似的,但金色的牌面被血色浸染过后,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颜色来。
他将令牌递给薛先生:“没想到李郁的血还有这个作用……薛先生,东西就交给你了。”
薛先生起先并没有接:“李大人不自己留着?”
被金钱浸泡着生长起来的私兵,是一块巨大的充满**力的饼。他以为,没有人能拒绝这个**。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却见这位刚刚及冠,面容还算稚嫩的青年微微一嗤:“不了,我嫌脏。”
李徵这辈子除了身上的血,再也没有从李缙身上得到过什么东西。
但他总不能把自己剥皮放血——这世间大好的东西,挚爱的人他还未一一尝够爱够,他还得好好的活着。
兴许是知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李缙看向李徵时,眼里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应寒。”李缙道,“我并未真的伤害过你,你所有的处境,都是你娘和你的兄长造成的,还有你的命格。你刚出生时,我便去般若寺替你求了符,至今还挂在宗祠里。还有……你被扔到乱葬岗的那一年,我还训斥了你二姨娘,这才使得她将你抱了回来。”
他缓缓喘了口气,试图缓解亲临死亡的恐惧,呼出的气体都在发抖。
“身为李家人,你倒戈偏向太后,让我丢了官职回到永州,我也并未真正地对你做过什么,我始终认为,你一直记得自己姓李,只是一时被恨意蒙蔽,走不出来,忘了自己身体里留着李氏的血。应寒……不要执迷不悟了……”
李徵回头看他:“你说的对。”
李缙面色一喜。
“我天煞孤星,从小亲缘单薄,但你却好似有九条命,怎么也无法被我克死。”李徵说,“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你遭逢大劫,是否也能逢凶化吉?”
他不再看身后的目光,就好像二十几年来,他始终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