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落薄雪,柳絮似的,扬进屋内,同屋里熏着的五名香扑在一起,混成一股独特的冷香。

“雁枫,”祝书良忽而朝我稍稍倾来,拍了拍我肩膀,“走神想什么呢?”

我方回过神来,茶楼雅间李喝茶谈天的动静忽地灌进耳朵里,想答祝书良的问,却发现已然忘了方才走神时脑子里想的东西了。

“带你来赏心楼也有四五次了,你总这么不说话,我这香都要被你身上冷气扑灭了。”

祝书良把唯一开着的窗给关上了,转身拈着柄挑子揭开香炉盖子挑了挑香,压着点儿声道,“都是书院的同窗,不必拘谨。”

我凝神听了会儿同窗们交谈的内容,对祝书良如实道:“吟诗作赋我不会,下次还是不来了。”

祝书良微微皱眉,思索片刻,没说什么。

约摸过了小半时辰,天渐黑下来,同窗们大约也是聊得尽兴了,各自散去归家。

我出门时没带伞,祝书良撑伞同我一道走。

“你这身子骨比从前差了许多,书院好长一阵不去了,又总待在家里不出来见人,心情必然也不会多好,更影响身体。”这几回见面,祝书良对我操心得很。

夜色里街上行人稀落,远远的有个熟悉身影撑着伞朝这边走来,街边铺席檐下灯笼毛茸茸的光勾出其高大身形,散在肩上的卷发杂草般随风而动。

怕再被问雁长飞是不是我爹,我赶忙告别:“雪不大,我自己走回去便成,不必相送。”

祝书良朝前望了两眼,似乎是看见了,不知道认没认出来,眼里含笑,道:“明日书院见?”

我:“再说吧。”

朝前走了一会儿,和雁长飞遇上了,他转了转伞柄朝我倾过来,“今日如何?聊了些什么?”

“还和昨日一样,诗词歌赋,我弄不明白,明日不去了。”

雁长飞没说什么,但是到了第二天上午,来我房里找我。

“外头雪厚,带你出去堆雪人?”

我卧在**懒得动弹,青蔼一事仍令我有些气闷,这气不知往哪儿去撒,便撒在他身上:“不想出去,少来烦我。”

雁长飞也不是那能一直做受气包的人,闷闷的坐了一会儿,道:“怎么都捂不热你,你的心是铁做的?自己待着吧,看谁搭理你。”

说完雁长飞就走了,真如他所说,一连几日都不曾来找我,偶尔在府里见着他,不是正要带青霭出去玩,就是刚带青霭玩完回来,两人高高兴兴的。

我累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俩要是情投意合就随他们去,雁长飞除了长相难看了些,其他方面还是过得去的,无论如何,总强过张闻是个太监。

有那么几回,我试着和青霭搭话,心想事情都过去了,想缓和缓和关系,然而她却没有一点儿要和好的意思,让我碰一鼻子灰。

我便还是成天待在屋里,醒了吃饭,吃完躺着发呆或睡觉,梦里时而出现董君白那张俊美斯文的脸,一梦见这我就得醒,满背冷汗。

“大人?”门外人听见我惊醒的动静。

我坐起身,伸手在后颈上一摸,触手湿润,今日又是雪天,出了汗容易着凉:“打些热水来。”

热水端来,我随口一问:“王爷和青霭小姐这会儿在府里么?”

来人答:“今日冬至,王爷领着青霭小姐去绸缎庄取新做的衣裳。”

擦完汗没一会儿,有护卫过来找,神色略显焦急:“大人,皇上微服来府上了,正朝这边来。”

我微微一惊,稍一思忖,吩咐:“着人速去请王爷回府。”

说罢立即起身穿衣:“若皇上问起我来,说我一早就出门去了。”

腰带随手系上,拿了顶笠帽,踩着院里半尺深的雪从偏门离开瀚王府。

不想才踏出偏门,头顶就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青枫兄弟上哪儿去?皇上要见你。”

转头一看,王涟就坐在墙头,我竟毫无察觉。

装作没听见,将笠帽戴在头上,朝街上人多的地方快速走去,不出多会儿,余光瞥见三四个锦衣卫紧紧跟着我。

董君白这趟该是专程来找我的。刚这么想完,忽觉有人与我并肩同行。

“你如今这身子骨,还能溜得掉?”王涟道。

灵净寺那晚他替我遮掩踪迹的事我还没忘:“若王千户肯放些水,我甩掉后面那几个还不是问题。”

王涟冷哼:“锦衣卫办差,几时有放水的事?”

我:“王千户不是称职的锦衣卫。”

王涟眼睛一眯,咬着后槽牙笑:“你小子真不是个善茬。”

转过街角一家茶楼时,王涟突然伸手在我肩上一推,把我推进茶楼侧门里。

我顺势转身,摘下笠帽藏身门后朝外望,只见王涟加快脚步朝前头去,仿若追逐目标。

片刻后四个锦衣卫从街角转过来,远远看见王涟疾行的背影,其中三个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还有一个曾是我下属的年轻校尉落在后面,追了几步之后缓下脚步,一脸疑虑地环视街上铺席酒楼,视线落在我藏身的茶楼,接着便朝这边快步走过来。

我撤身往里去,心下感慨此子真是后生可畏,不愧是我卢青枫的人。

茶楼一楼开阔不适合藏身,我直接上了楼,不想才一上到二楼就听见张闻说话的声音,正从三楼往下走,楼下的锦衣卫也正在上楼,二楼包间儿全都亮着灯,骤然闯进去势必引起惊叫,正着急不知避开,边上包间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个长衫男子。

“雁枫?”祝书良睁了睁大眼睛,脸上有惊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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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书良把地上烧着的水瓶盖子揭开,往里头丢了些茶叶:“怎的穿这么单薄,这大雪的天儿。”

这包间儿隔成了里外两间,我俩坐在外间,里间有好些人在说话,声音都不太大,嗡嗡地传出来。

我注视着靠走廊的门窗,一道身影从门前走过,挺拔的身姿和轻快的脚步,一认便知是锦衣卫。

“谢了。”我转头对祝书良道。

“?”祝书良莫名地笑,“我还没给你倒茶呢,就先谢了?”

喝了杯热茶进去,估摸张闻和那个校尉应该都走了,便起身向祝书良告辞。

祝书良也起身,作揖之后神色犹豫,道:“有几个书院的同窗在里边,既然遇上了,进去稍坐一会儿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走?何必如此匆忙。”

“今晚无人吟诗作对。”祝书良又补了一句。

我没什么兴趣,但心里稍有些过意不去,刚被解了围不大好拒绝,便答应了。

祝书良领着我过去,撩开门上珠帘,踏进去第一步便听见有人正说:“皇上脾气愈发阴晴不定,早朝时因为一个内监奉茶不及时便让锦衣卫把人拖下去打了二十廷杖,打完送回去,不出半个时辰,人便没了。”

又有人道:“皇上暴戾,锦衣卫那群鹰犬更是冷酷,二十廷杖要人性命,下手太重了,内监的命也是一条人命啊。”

“别说一个内监了,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不过是说错一句话,还不是说进诏狱就进诏狱,昏君宠信锦衣畜生,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我看大魏迟早得……”

“放肆!”我脑子里似乎有根弦被这些话拨动,脱口而出,“谁许你们妄议天子!妄议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