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念兮再次见到翠莲时,她已经是个自由身了。

十五那日,两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带着她回到村子。

正碰上拍喜俗。

这一年,村子里除了她,还有三个女人没有身孕。翠莲看到自己男人拿着扫帚在小梅身上,正打得起劲,小梅卧倒在粪堆旁,连挣扎都不曾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明明先前还怕得要死,翠莲猛地冲上前,一头将她男人顶开,张开双手护在小梅身前。

他男人见到是她,先是眯了眯眼,继而露出凶光,吐了口涎,骂道:“贱人,你还敢回来!”

随即高高举着扫帚,用力朝翠莲的脑袋砸下来。

翠莲只生出了那一刻的孤勇。

此时真切地站在男人面前,恐惧是她的本能,腿软几乎连挪动一步都难,吓得闭上眼。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

睁开眼,她男人就倒在粪堆上,染了一身污秽。

接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里正来了,村长也来了,向来凶恶的丈夫,乖乖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连一句屁话都不敢多说。

她翠莲,堂堂正正地走出了这个家!

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她扯开了嗓子喊,用尽生平最大的气力,“我有贵人助,如今京城六疾馆!”

小姐说了,要她给村子里,给镇子上的女人们做个榜样。

小姐还说了,会像帮她一样,帮助她们这些可怜人。

翠莲觉得自己人生交了大运,才会遇到小姐。

小姐是那般漂亮,聪慧,说话从来温柔和气,却给了她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连男人都能不要,这世上也没什么叫她害怕的事了。

翠莲跪在地上,“小姐,我想做您的丫鬟,伺候在您身边。我什么苦都能吃,有一把子大力气。”

“我身边如今也不缺人。”

念兮笑着将人扶起来,“别怕,我给你养活自己的法子。我问过张管事,六疾馆如今正缺人手,每月发月钱,你就在这儿住下。以后若是有更好的去处,自去便是。”

翠莲倒不是忧愁生计,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

她就是想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对她的恩情,她一辈子都偿还不了。

但小姐已经开口,翠莲乖乖点头应了。

小姐时常来六疾馆救助贫弱,翠莲觉得,自己能时常看到她,心下也很满足了。

……

长乐宫

陆皇后轻蹙眉头,常年端庄慈和的面上露出两分愁容。

她这个新年过得半点不好。

万事都不顺遂。

就因为除夕夜宴上她提了一句恂儿独自在府上,便因此招来陛下不快。

她是皇后,更是靖王亲娘,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出席的皇家宫宴,只她的恂儿,被可怜牵累,禁足在府上。

偏淑妃那个贱人不安生,在陛下面前乱嚼舌根,还有萧南夕,惯会装疯卖痴,惹得陛下对她们母女愈发宠爱。

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赏给了淑妃那贱人。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眼下朝廷已经开印,可恂儿的禁足,陛下至今未解。年前又爆出恂儿与盐引贪腐案有关,陆皇后几乎要夜不能寐了。

“闻笙,你莫不是还在生恂儿的气?”

陆皇后朝下首端坐的弟弟看去,“恂儿可是你的亲外甥,就为了一个女人,你竟不肯帮他吗?”

自千秋宴后,这是陆闻笙头一回进宫觐见。

先前不论陆皇后如何三催四请,他总借故推脱。

便是年上内、外命妇入宫朝拜,陆皇后亲自与太夫人说情,请母亲劝说弟弟,陆闻笙都未肯进宫一趟。

她这弟弟,看似温和宽厚,内里却有几分傲骨,对于他在意的人或事,是能豁出一切去护的。

她只是不知,那姑娘在闻笙心里,竟有千般重。

想到这里,陆皇后不由软下语调:

“我也不知恂儿那孩子何时对温小姐起了心思,总是我这做母后的不好,没提早告诫他,温小姐是你的人。不知者不罪,那时他在殿上,总是被你伤了脸面,做事才过激了些。”

“你若气不过,不若我将温小姐请到宫中来,当面与她赔不是?”

说完,她便去看陆闻笙的脸色。

陆闻笙呢,垂着眼睫,照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知在思忖什么。他常有这样的时候,将喜怒都藏在温和的神态背后,叫人轻易看不透他。

陆皇后心下多忧,不免又出声唤了一句:

“闻笙!”

陆闻笙衣饰的玄色缎面暗纹涌动,把人衬得愈发高洁端稳,他说,“小七很喜欢她,我也是。别去招惹她。”

他的话云淡风轻,却叫人心口一紧。

陆皇后嘴唇翕动,正要开口,陆闻笙抬眸,目光清冽如水:

“至于靖王,他行事过于冲动,在府里冷静些时日,对他有好处。”

“可是——”

“两淮盐引案,我已有后续处理,奏请指向靖王的证据,都已经处置妥当,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平心而论,裴俭手段老辣,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他为官区区一年,根基太浅,裴俭有本事寻到证据,那他就能无声无息的销毁。

正好年节辍朝这些日子,给了他充分的时间。

陆皇后面上登时露出惊喜,闻笙的本事,她这做姐姐的最清楚不过: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娘两!”

一位身份贵重的皇后,最能依靠的,却是他这个弟弟。

陆闻笙心下一软,嗯了一声,“这一回,是给靖王长个记性,往后切莫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陆皇后忙应了,又觑着他的脸色道,“陕东道大行台方尚书那边……我知道你属意温小姐,可陆、方两家原是说好的婚事,说不得要委屈念兮一下。”

“等你纳她时,我身为中宫多多赐她些物什,绝不叫人看低了她去!”

说完,见陆闻笙面色不大好,终又在后头补充了一句,“你看,这样如何?”

陆闻笙起先还笑着,慢慢那双眼睛便凉下来,面上倒是一如往常,曼声道:

“行台尚书方家之子方鸿禧如今已来了京城,方、陆联姻,陆家会嫁去一位小姐。”

身在其位,不可能独善其身,陆闻笙能明白皇后处境的不易。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对亲人的算计和拨弄。

说完这些,他起身行礼告退。

陆皇后没想到闻笙私下里与方尚书已达成共识,心下安定,想要再说两句软话缓和,却全被堵在喉咙。

直到他走后,陆皇后才恍然察觉,关于温念兮的事,闻笙半句都没有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