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节俭需适度(1)
老旧的居民楼里邻居们都歇得很早,空旷的楼道里只有她沉重的喘气声。每次停得久一些,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就自己熄灭了,她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觉得恐惧无边,立刻大声咳嗽,把灯点亮。没有人会来帮她,她还是得一个人一层层楼地爬回家。她身上还穿着香槟色的小礼服,真丝料子就是不好,出一点汗就黏在身上,裙摆上不知被谁溅上指甲盖大小一块红酒渍,料定是洗不掉的。
她没有想到,自己走到租来的这个家的门前时,会有人来给她开门。
桑仲夏穿着一条手缝的棉布吊带睡裙,惊讶地看着马滔滔:“你怎么提这么多东西上楼?早知道就打个电话叫我一下啊。”桑仲夏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两个纸袋,入手肩膀就是一歪。
“活动办完了,总要有点擦屁股的活儿,总不能让老板去做体力活。”马滔滔说着,走到卫生间里看了一眼镜子,她的眼圈也糊了,成了一个巨大的灰黑色烟熏。水池里还留着金惜早洗脸留下的泡沫干涸掉的痕迹。她下意识地走到金惜早的房间,隔着脆弱的门板能听见里面激烈的打字声,就失去了去计较质问的锐气。她们还不都是一样的,都只是在奔命。
她说:“我要洗澡了。”去房间里找睡衣。
桑仲夏也不计较马滔滔的冷淡态度。以前也上过一阵子的班,脑子累、心累,体力也透支的时候,是不想多说一句话的,连多用一个表情都很吃力。客厅里又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再度兴奋起来,从茶几下拖出一个精美的纸箱子,打开,捧出她新买的电动缝纫机,这个机器不但能压线,还能锁边、绣花。她插上电源,对照说明书,试验起来,效果果然惊艳。
大半夜的,桑仲夏在客厅里快乐得直打转。金惜早写完稿子开门出来找夜宵,莫名其妙地被桑仲夏拥抱了一下,惊恐地咕哝:“抽什么风呢?”她把稿件发给主编审阅,耷拉着眼皮听桑仲夏在那边得得得,得得得地把碎布推过来推过去,然后把泡面纸碗扔到垃圾桶里,对桑仲夏说:“明天早上别叫我,我请了一天假睡觉。”
“明天不是周六吗?”桑仲夏从布片上抬头问。
“做我们这行的,哪有周末啊。”金惜早说,“还有礼服我套起来了。如果明天有人来取,你帮我交出去就行了。”重新进小房间以前,她走到窗边,把头伸到窗帘后面看了看,惊
叫:“天都亮了啊!”
是啊,夏天的黎明来的很早。离日出还有一两个小时,枝头的鸟就醒了,吱吱喳喳叫起来。
柳妍头发蓬乱地打开房门,她是出来上卫生间的。“你们一夜没睡啊?”她精致的短发造型在枕头上辗转一夜,就瘪下去了,所以她每天早上必要洗头,吹风,抓发蜡,比长发还麻烦。
“就去睡了。”金惜早嘴上这么说,脚上却没有动。也许是知道自己还有一天一夜的自由睡眠,反而不着急忙慌了,还也许是刚写完了稿子,大脑中枢神经还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桑仲夏向柳妍展示她用缝纫机绣出来的花朵。柳妍含着牙膏沫子望向茶几上的机器说:“看起来那机器很贵。你不是想换单反相机吗?怎么买了个缝纫机。”
“相机是想换,缝纫机也想要。想来想去,旧相机还能凑合用,缝纫机却是急需的。”桑仲夏说。
“你最近拿了一笔大稿费么?”金惜早歪在沙发里似睡非睡懒洋洋地问。
“拿了一笔小稿费,又申请让杂志社提前发了一笔,加上之前攒的相机钱,就差不多了……有了缝纫机,手工效率提高,就可以批量做啊,做出来就挂到网上卖,卖手工攒钱换相机。”桑仲夏踌躇满志地宣布她的计划。
“我怎么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呢?”柳妍放水洗头,忽然叫起来,“今天是周六吧?周六呀!”她关掉水龙头,晃悠回房间去了。
事实证明,桑仲夏雄心勃勃的计划就像寓言故事里的鸡蛋一样。那寓言故事说的是一个穷人,好不容易弄到一只鸡蛋,想我先不吃鸡蛋,我把蛋孵出来,让鸡下蛋,再孵蛋,再下蛋,要不了多久,我就有一大群鸡了。然后我卖掉一些鸡,换一头羊,就可以挤羊奶卖,卖羊奶攒的钱可以再买头牛,用不了多久,我便拥有一座农庄,我就是富翁了。可是凭一只鸡蛋起家致富的道路比头发丝架起的桥梁还脆弱,经不住一点意外。寓言的结局是,穷人不小心打碎了鸡蛋,他失去了他的农场。桑仲夏遇到的问题是,没有人买她的作品,她就揭不开锅。
现在大多数人不计较机制和手作的分别。大工业批量生产的东西,当然是有很多好处的,冰冷、规范、整齐,无懈可击,在满足实用的底线上,外形绝对能接受。而大多数买手工的人都会在商品介绍里标上诸如“手工品不完美,接受的拍”或者“有瑕疵,在乎的勿拍”之
类的言语,似乎手作品就应该是歪瓜裂枣,有人肯一针一线为你缝一堆屎出来你就得感恩戴德。当然不是的,真正的手工品是完美主义的,修正了一切流水线出品的瑕疵。桑仲夏的缝纫机,只在某些能偷懒的环节帮上忙,有些手工步骤,是想偷懒都偷不出来的,比如装拉链,贴布绣,上口金,直到现在也没有机器会做这些,极大地考验着制作者的经验和耐心。
尽管如此,手工还是不值钱的。手工者们因为要过生活,自己把手工价钱压得很低。手工钩一片巴掌大的杯垫,一元钱,扎染纯棉纱围巾,三十条,十块。大多是工厂接了外贸单子外包出去,接单子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手艺纯熟,不吝惜自己的手工,认为只要拿到钱就是赚到。她们大把大把地赶工,工厂交了单子,多余的剩下的货品又被另一些人低价收过去,挂到网上。网上就有了许多外贸尾单或者号称外贸尾单的,有了许多纯手工或者号称纯手工的。不是内行压根不能分辨,其实也没必要分辨得那么清楚。
价格因素永远是第一位的嘛。而且现在当网络卖家不必从前了,不刷出个几钻几钻,谁理你。
桑仲夏做了一堆零钱包、头花、笔袋,挂在网上一个礼拜,只成交了三笔。其中两笔是她自己买自己的,另一笔是柳妍买的。柳妍买了个四四方方的口金包放零钱,本来是直接钱货交易就行的,桑仲夏求着她去网上拍才算正式开了张。
又连续几天白板,没有卖出一件东西,冰箱里的小馄饨也告罄。桑仲夏开始焦虑,手工热情也一落千丈。她可是预支了稿酬的,这意味着接下来一两个月都不会再有收入了,除非买彩票中个大奖。眼看锅都快揭不开,谁还有心思趴在缝纫机上画饼充饥。
“急寻同城手工高手,外贸订单外发,给童装订扣子,十件十元,日结……”
桑仲夏盯着手工论坛上的一条广告,挣扎了半分钟,做下了艰难决定。她终于也沦落下去了。打了个电话,问明一件童装上有三个扣子。钉三个扣子一元,如果一天的生活费是二十元,就要钉六十个扣子,如果还想抓住机会多攒点救命钱,那就一天钉一百五十个扣子,赚五十元……她在心中飞速盘算,出门,倒了两部公交车,一个半小时后,在临港的一个仓库里领到了五十件没扣子的童装和一百五十粒扣子后,一刻也不敢耽误,原路返回,用公交卡一个小时内换乘,车费是会便宜一块钱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