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心病心药医(3)
舅妈和史甘都在院长办公室里等她。舅妈还是坐在她会计的办公桌前,眼睛红肿得令人担心,见她进来,还张罗着泡茶。用的还是那种印着“上海”字样的旧式玻璃杯,似乎还是以前的幼托所留下来的硬件设施,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换新的,几乎可以挂到网上当作怀旧物品卖了。茶叶也是小镇上最便宜的碎茶叶沫子,喝吧,实在难以下嘴,不喝吧,又不好意思浪费。
史甘把一个信封往她面前,她倒了倒,一本存折掉出来。户头的确是金惜早的名字,她翻到最后一页一扫,眼珠子要弹出来了,二十多万,有零有整的。既然不是为了给她凑个好看的整数,有这钱你就不能给办公室换扇铁门,顺便请个专业公司来治一下白蚁?得了,看来这钱,还是得她来花,是不是故意留着给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
信封里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舅舅在信里面叫她“小早”,说:“小早,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没有办法与你聊天了,真是遗憾。可能你对一些事情有误会,而我已不可能亲手解开疙瘩。别的都不要紧,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一说。
首先是钱和房子的事情。那年你五岁,无法独立生活,由我和你舅妈来照顾你。因为痛失爱子的打击,我和你舅妈萌生了办一个孤儿院,照顾更多小孩,把他们当做自己孩子的念头。当时需要一大笔钱来启动这件事,我卖掉了你父母留给你的房子,投进孤儿院里,但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存款我没有动。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这本存折是你父母离开你三个月后,我带着你去银行办理的,存的是定期。孤儿院周转起来后,我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把卖你父母房子得到的钱还给你,也存到了这本存折上,你可以在上面看到我的还款日期。从此折子上的金额只进不出,我没有动过上面一分钱,任由存款到期后自动续存。年轻人容易
被生活享受**,我怕你乱花钱,就没有告诉你,想等你成家的时候,把钱给你。可惜在我有生之日,都没有等到,也算是另一桩遗憾。”这也算是老一辈人的典型思想了,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点钱,存在银行里,等着有一天应付大事。哪里知道等这一天来临,手里的钱早就不值钱。
看到这里,金惜早又将存折翻到第一页,立刻咧嘴苦笑。从存折上的数字上,二十多年前,父母留给自己的存款加房子折现,有十多万,那可是一笔巨款。这个二百五的舅舅,把房子卖了,换成存款,与原有的存款加一起,利滚利了二十多年,也就二十多万。今天的二十多万,怎可与二十年前的十多万同日而语?还不如当初都拿出来买棉花糖吃,也能过一个甜蜜蜜的童年呢!更悲剧的是,本来他手里有两套房子,他都给卖了!让这种金融白痴管理孤儿院,怎么可能不潦倒破败!有这种家长也算倒了霉了,尤其是他始终认为自己正义、正确、正直……
“另一件事上,我对你有亏欠。我和舅妈是你世上仅存的亲人,我们应该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可是我们却很自私地想用更多孩子填补我们的寂寞,抚慰我们的创伤。于是我们就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的舅舅舅妈,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的养父养母。如果别的孩子知道,我们是你的舅舅和舅妈,那么他们就不会有新的爸爸和妈妈。所以,我让你和他们一样长大了。你小时候很顽皮,我同样担心,如果公开身份,你会借自己的身份加倍捣蛋,欺负别的孩子……”
金惜早还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舅舅蹬着一部三轮,一路当当打着铃,三轮车斗里是从以前的家中搬出来的最后几件家具,还有金惜早。舅妈步行在车后帮着推。一种如同在午睡中的迷迷蒙蒙的气氛,他们把家具搬进一所很旧的大宅子里。一家人脸上飘着乔迁的兴奋。金惜早欢快地在新家各处跑动巡视。
舅舅把
她喊住,说多多,舅舅跟你商量件事情好不好?你以后不要叫我舅舅了,叫我院长。那个时候,舅舅舅妈还叫她乳名,关系还是不错的。
金惜早说:“我不叫你舅舅?叫你院长?舅舅你不要我了?”
舅舅说:“不是不要你,就是改个叫法。”
金惜早说:“叫院长和叫舅舅不一样吗?”
舅舅说:“你和以后来的小朋友一起叫我院长,大家叫一样的。你不要让别的小朋友知道我是你舅舅,行不行?”
虽然问了行不行,可是哪里是商量的口气。金惜早成了孤儿院资格最老的一名孤儿,以后几次,她不小心没改过口来,舅舅都会脸一板当做没有听见。然后趁着孤儿院孩子午睡的时间,把她叫到外面来谈心,说:“多多,又叫错了。为什么改不过来呢?是不是你故意不想改?这不行,不能让别的小朋友听到。”
金惜早就小声检讨,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直叫舅舅,看到你就叫舅舅,让我改,改不过来。”
舅舅说:“不可能改不过来的。你不要老记着我是你舅舅,你不记得你舅舅长什么样子,以后看到,也不会马上想起我是谁。”
金惜早似懂非懂,就连自己心里伤心和失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来,还太小了。她点点头,又去睡觉了,梦里还努力告诉自己,别叫舅舅舅舅了。谈话的次数多了,她感受到了舅舅院长式的严厉。别的孩子淘气,他只会微笑摆手,让他们下次不要这样。而她淘气,院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批评她,让她丢丑。她内心里再也无法把他当做可以依赖的亲人了。她学会了低头看着地上那双旧男式黑皮鞋说“院长好”。短短两年里,她强迫自己把舅舅的容貌忘掉了,即便他站在自己面前,她也得低头看看那双两年没有变过的旧皮鞋,确认他的身份。没有错,皮鞋上的银色金属装饰,落满锈斑,斑斑驳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