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明奇觉得可以回家了,因为骆圆圆雷打不动地都在9:30睡着,哪怕他加班,她也会在那时睡下。

他想着可以不用和她打照面,一路乘坐电梯到了8楼,家里的指纹锁只需要拇指验证即开,“嚓”一声,他进了家门,客厅的灯光也因此亮起。

他没有开灯。

骆圆圆站在客厅照明灯的开关旁,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整个人消瘦得像是刚从深渊中爬出的鬼魂。

周明奇心中惊恐,表面维持着讪笑,下意识地对她扬了扬嘴角,问道:“你没睡吗?”

骆圆圆盯着他的脸,“我在等你回来。”

周明奇啊了一声,“开会之后就一直加班了,会议安排的内容很多,我一会儿还要洗个澡,烧热水了吧?”

“烧了。”

“那我先去洗澡,你回房间睡觉吧,今天你也过得不容易。”

周明奇开始脱下外套,回过头时发现骆圆圆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停住动作,沉默地看着她。

骆圆圆挣扎般的紧皱眉头,好半天过去,她才终于重新开口:“他们说,我执意要证明骆莹莹不是自杀的话,会给你带来麻烦。”

周明奇等她说下去。

“我想了一整个晚上,我还是放不下。”骆圆圆走近周明奇,十指绞在一起,显露出她此时此刻的心乱如麻,“老公,我从来都没求过你什么,我也不是想在你这个关键时刻给你添堵,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周明奇缓缓地解开自己的领带,轻声问:“你想让我帮什么?”

骆圆圆顺势抓住他的双手,近乎哀求般地说道:“帮我出面和派出所说明我的要求吧,你出面的话,他们一定会重新调查,只要你动用关系的话,派出所所长一定会给你面子的!”

周明奇无奈地拂开骆圆圆的手,他表现出极为疲倦的样子,一个个地解着衬衫纽扣,“老婆啊,我没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这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公安那边有公安的规矩,我不能以私人关系去妨碍他们公务。”

骆圆圆再次追到他面前,恳求道:“但骆莹莹不是自杀,你也知道的,她的状态一直很好,根本不会是抑郁症!”

“老婆。”周明奇蹙了眉,转头看向骆圆圆,“人都已经死了,你究竟还在执着什么呢?”

骆圆圆愣了愣,嘴里发出一个充满质疑的“嗯?”。

“案子结了也好,事情就别再闹大了。”周明奇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脸颊,仿佛很体贴似的说着冷漠的话,“明天我陪你去派出所签字,尸体早点火化,总放在停尸间也不是那么回事,丧事一过,咱们的日子还得继续,这事儿就翻篇吧。”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卫生间,很快就传出了花洒淋浴的声音。

骆圆圆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周明奇第一次对她的事情这样冷淡。

而且,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是骆莹莹的死。

他为什么可以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己?

2.

说来也巧,接到报警电话的人是正准备结束加班的班柠。

她心里念着倒霉,拿起座机电话后的表情也瞬息万变。

约莫11点,班柠已经跟着崔兴武一起来到了雅居小区16号楼1单元,801。

是802为崔兴武打开的楼宇门,他们夫妻正从门口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指着隔壁的801说:“警官,就是他们家,一直在吵,我们家孩子还小,不得已就只能报警了……”

崔兴武点头示意,和班柠使了眼色,年轻的警察立刻抬手去敲801的房门。

刚开始敲了几次后,房里的争吵声仍旧没有停止,甚至还可以听到摔碎玻璃器皿的声音。

班柠提高了音量,喊道:“开门,警察!”

而客厅里的骆圆圆只顾着哭喊,全然没有理会、更没有听清门外的动静。

结婚6年来,这是她与周明奇发生的第一次争吵,但更像是她当方面的爆发。毕竟满地破碎的花瓶、碗碟都是她摔的,周明奇只是坐在沙发上冷眼看她,连上前安慰她的意思都没有。

骆圆圆还在指责他:“那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怎么能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别人阻拦我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我怎么能接受?”

周明奇什么也不说,表情显露出不耐,这也是令骆圆圆更加崩溃的原因之一。

她无计可施了,只能道德绑架般地抱怨着:“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我怕你不高兴,从来都不敢让骆莹莹在这里多住,全部都是我在为你考虑,你就不能为了我去求那些人一次吗?就这么一次!”

“差不多就行了。”周明奇终于开口,“吵到邻居的话,他们会报警的。”

骆圆圆也的确因此而控制了自己哭泣的声音,她察觉到了周明奇语气中的一丝愠怒,这令她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而她很害怕会触怒他。

对于骆圆圆来说,周明奇是她全部的经济来源,如果失去了他,她无法想象下一顿饭是不是还能吃饱,更别说是还能再穿上那些名贵、漂亮的时装了。

“你这样我真的是很难办啊。”周明奇甚至开始抱怨起她来,“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现在是我的关键时期,很多人都在盯着这个位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走向,就不能等这阵子过去了再闹吗?”他这样说完,就起身朝书房走去。

骆圆圆下意识地问他:“你去书房干什么?”

“我今晚睡书房。”他像是懒得回答似的,脸上满是倦容。

骆圆圆想要阻拦,却猛然听见了敲门声。

那声音极大,令周明奇也停住了脚步。

他们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忽然又同心协力的决定一致对外了,便说着“肯定是吵到了邻居”就赶快去开门。

刚一开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崔兴武和班柠。

3.

崔兴武本来是没打算进去室内的,毕竟已经这个时间,他心里只想着快点结束出警。

但802的那对夫妻一直在他的身后盯着,俨然是要亲眼看到他处理“扰民”行为。

而骆圆圆和周明奇一见是崔兴武和他同事,都不问原因,就赶忙把他们迎了进来。

架不住盛情,崔兴武和班柠半推半就地进了他们家里,关上门之后,崔兴武迅速地说了出警原因。

周明奇态度好极了,不停地道歉,解释是自己没有关注到老婆情绪才引发了争吵,他们以前从不会这样的,吵到了邻居真是不像话。

骆圆圆红肿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模样显得她更加柔弱。

周明奇却使唤她去倒水给警察,崔兴武连说不必麻烦了,但骆圆圆还是乖觉地听从了周明奇的吩咐。

这个家的气氛有些诡异。

周明奇落座在沙发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空旷的客厅,白寥寥的墙壁,偌大的液晶电视,连一盆绿植都没有,干净整洁的仿佛没有多余的人味儿。

崔兴武用余光打量着阳台悬挂着的电动晾衣杆,心里感慨着:噢!这东西可贵死了,我老婆之前说死要买,都够我两个月工资,好不容易买完了她也嫌贵,不舍得晾衣服,整天摆着看。可这家不仅用着这么贵的晾衣杆,挂着的衣服都是名牌,那条格子围巾叫什么来着……什么巴……什么莉的。

崔兴武半天也想不出牌子名字,给自己折磨够呛,移回目光时,看到骆圆圆已经端着木盘走了过来。

上头放着的茶杯都十分讲究,这种人在镇子上可不多见,算得上是顶层了。

但在看见茶水上漂浮的碧螺春时,崔兴武终于明白这个家为什么会如此冷清。

没有小孩。

这对夫妻没生孩子。

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了。崔兴武接过茶杯,对骆圆圆道了一声谢。

骆圆圆则是站到周明奇的身旁,她没有坐下,像是习惯了站立。周明奇也很自然地把喝完的茶杯交到她手上,她像个女佣一样捧着那茶杯,如获珍宝。

崔兴武很不适应这家的氛围,只想快点把事情解决,就对骆圆圆和周明奇说明了来龙去脉,并表示如果他们保证不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争吵的话,就和他去隔壁承诺,802的住户同意了之后,会取消这次报警投诉,周明奇这边也就不会留有不必要的出警记录。

周明奇赶忙表示了感谢,“崔兴武真是为我着想,太谢谢了,我们夫妻肯定不会再争执了,都是小事,我这就去和隔壁邻居保证。”

骆圆圆却没有行动,她站在原地,就算周明奇喊她一起,她也只用笑脸搪塞。

崔兴武像是察觉到了骆圆圆的意图,便对班柠说:“你陪周先生去吧。”

班柠立刻站起身,跟着周明奇去了802。

剩下骆圆圆和崔兴武两个人的时候,骆圆圆迅速走到他面前,神色凝重地说道:“崔兴武,骆莹莹公司的经理你们联系上了吗?”

崔兴武就知道她是要问这些,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等周明奇离开了才问,就好像害怕周明奇会阻拦一般。

“哦,已经联系上了。”崔兴武回答,“他明天会到所里来,案子会根据他提供的口供来进行最终调查。”

“有结果的话,你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崔兴武点头:“当然,你是死者的……我是说,你是骆莹莹小姐唯一的家属,我们需要你的签字才能结案。”

骆圆圆略微皱起眉头:“签字?”

崔兴武解释说:“家属认可的结案同意书。”

骆圆圆的表情变了变,“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同意结果,你们还会重新调查?”

这女人不是一般的顽固。崔兴武感到很头疼。

可站在她的角度来考虑,失去至亲实在是痛不欲生,崔兴武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他才耐着性子地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骆女士,按照规定来说,家属不同意结果是可以申请重新调查的,只不过那种情况很少,因为警方给出的结果必然是经过证据比对的,就算再次调查,结果百分之九十会与此前一致,浪费警力的事情上级也是不会同意的。”

骆圆圆疲倦的眼睛里渗透出一丝怒意,可她什么也不再说、不再问,只匆匆交给崔兴武一句:“我等你们明天的最终结果。”

这话音刚一落下,周明奇恰时和班柠回来了,骆圆圆也不动声色地从崔兴武身边离开,她站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正等待着周明奇察觉到她的忠诚。

崔兴武余光端详着骆圆圆,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捉摸不透。

而班柠带回了802取笑报警投诉的消息,崔兴武也该离开了。

周明奇一直送他们到门口,讪笑着不停地说:“真是对不起了,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们专程跑来一趟,辛苦了啊,辛苦了。”

骆圆圆则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她侧着头,紧盯着崔兴武的一举一动,在彼此眼神交汇的瞬间,骆圆圆轻声说了句:“我等你明天传唤。”

那声音轻不可闻,几乎要凭口型才能分辨得清晰。

崔兴武确定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也只有他,向骆圆圆点了点头,仿佛是回应她的讯号。

4.

隔天清晨6点30分,距离骆莹莹死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清松食品公司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唯有那栋自杀者坠落的工作楼外仍旧围着警戒线。

不少员工在经过附近的时候都会发出嘲笑般的嬉笑声,他们并不惧怕死者,也不尊重,甚至还会有男员工啧舌地惋惜着评价一句:那个女的长得带劲,唉,红颜薄命啊。

崔兴武带着班柠进来这所公司后,最为受不了的是走廊里散发着的浓重香水味。

许多化着浓妆的女职员挽做一排,即便见到了身穿警服的崔兴武也毫不紧张,只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警察,是警察,肯定是来查骆莹莹自杀的”、“昨天咱们公司都上电视台新闻了,火起来了”、“可怎么还没人清理那地方的血迹啊,都要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