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本来是和凌琳一起到这西梁山来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对着满山春色,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她无法知道这份感觉的由来,也不敢去寻求解答,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份淡淡的忧郁,而她甚至连这份忧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春天,却不知道,于是她才会让年轻的女儿先上山,而她自己,却愿意独自来消受这份初春的忧郁。

望着她女儿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觉得很满足,这淡红的身影,又活生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这迤逦的小道上,她缓缓移动着脚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样地开始在她心里翻涌起来。

往事,往事——唉,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人们为什么要有往事的回忆,若人们单单只会憧憬未来,不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吗?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一去,就永远不会再来了。

江中的暖流,枝头的红叶,人面的堆笑,浓情的密语……。

虽然处处都有春意,但迟暮的妇人心中,却永远不会感觉到,她年纪虽不甚大,看来也不觉苍老,但是她的心境,纵然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也橡是有了晚秋的萧索,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要追寻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没有一样值得她追寻的东西,除了那粉红色的身影。

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寄托她的地方,虽然人生不过百年,是那么匆促,但她的生命,却已有了延续。

于是,她的脚步快了些,她极力集中思潮,在前面的道路上,什么也下看,什么也不想。

终于——

她听到了她女儿的笑声,听到她女儿在快乐地呼喊着:

“妈妈!”

伸出玉掌,她抹了抹面颊,抹去了面上的轻尘,也抹去了而上的轻愁,然后,她抬起头,堆起笑容,回答着道:

“琳儿,我在这里!”

小路上飞快地掠出两条人影来,那是她女儿,但是——

还有一个是谁?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

“呀——”

她不禁失声高呼了起来!

“想不到,想不到,吕……南人,南人,你竟然在这里。”

一个三十五岁妇人惯有的矜持,却也掩不住她此刻的与奋,于是,矜持消失了,她撩起裙脚,一个箭步窜过去。

身法是迅快而惊人的,但是伊风却笑了,多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了,一个高挽云安,穿着百褶湘裙的高贵妇人,竟然会撩起自己的裙脚,像个男子汉似的,窜起箭步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会看到类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涵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着说:

“孙……凌夫人,我……小鄙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您。”

世故,使得他一连变了两个称呼,孙敏目光一转,轻笑道:

“夫人……呀,你还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转中,她已发现了伊风笑容后的苍白与忧郁,她转向凌琳:

“琳儿,你是怎样遇着吕大叔的。”

凌琳抢着说了,等到凌琳说完,孙敏的双眉轻轻皱了起来,她目光再次凝视着伊风,目光满含着询问,她想问他:

“你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有什么心事。”

她没有问出来。

只是她虽然没有问出来,伊风却已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垂下头,强笑着,装成愉快的声音说:

“大姐,你叫你女儿也不要叫我吕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吕了,叫我伊风好了。”

说到后来,他语气中佯装的愉快也消失了。

于是孙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必定有着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愿意将这心事说出来,她就不再问,太多的患难,太多的忧郁,使得她对别人心里的烦恼,也有着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转开话题,笑着说道:

“我叫你伊风,当然可以,可是难道你要让琳儿也叫你伊风吗?”

凌琳娇笑着,望向他,他正也望向凌琳,两人目光相对,他又强自笑着道:

“当然,这有什么不可以。”凌琳娇美的笑容扩散得更大了,她望着她妈妈,像是自己已变成了大人似的说:

“伊风没有事,我们把他也带到大阿姨那里去,好不好!”

她故意将“伊风”两字喊得待别清楚,孙敏责备的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孙敏的目光经过伊风的面颊,再望到凌琳身上的时候,孙敏目光中的责备之意,便像是因为突然看到了什么,和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变为一种温和的笑意。

于是她告诉伊风,她这次到西梁山来,是为了要探望一个已有多年不见的堂姐,她说!

“我已经有许久没看到她了,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来找她,可是最近……”她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亲人,就忍不住要来找她。”

她笑容中加了些轻微的叹息,又道:

“你假如没有事,就一齐去好吗?呀——”她突然又高兴起来:“我告诉你,我那堂姐,是个很奇怪的女人,而且嫁了个很奇怪的丈夫,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你去了,我担保你会觉得去这一趟不是没有价值的事,也担保你不会失望。”

伊风想了想:

“此刻,我该到那里去呢?”他虽然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是现在却不知该先做那一样,更不知道到那里去,于是他答应了。

他们极快地上山,孙敏拉杂地说着些闲话,凌琳却在旁边出神地望着伊风,孙敏说:

“我虽然好久没有来了,上次我来了一次,那还是和……唉,那是和北修一齐来的。”她眼圈红了红,但随即一笑:“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到他们家里去的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太特别了。”

伊风心中一动!

“莫非是他?”

却听她又道:

“剑先生呢?你看到他没有?”伊风摇了摇头,孙敏又道:

“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她垂了垂眼:

“你到无量山去,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唉——对了,你去那里找的东西,倒底找着了没有?”

伊风长叹一声,方待说出自己这一年多来离奇的遭遇,孙敏却又喜呼一声:“到了!”她说:

“我们到了那里,你再说给我听吧,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长的故事。”她脚步微顿,看了看矗立在前面山路上的山峰,自语着道:

“一定是这里。”身形一折向路旁的山林中掠去。

初春的山中,枯木仍多,伊风掠进去的时候,心头在剧烈的跳动着,因为他此刻已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她的堂姐,果然就是嫁给“铁面孤行客”的那个女子。呀!果然是个奇怪的女子,嫁了个奇怪的丈夫,住在个奇怪的地方,唉——可是我又怎能和她一齐到万天萍那里去呢?”

这其中只有凌琳是兴奋的,一掠入山林,她就紧紧抓住伊风的手掌,她是那么兴奋,所以她竟没有发现伊风手掌的颤抖,只听孙敏道:

“上次我来的时候,姐夫不在,这次,他该回来了吧!”

伊风漫应着,他此刻已陷入无限的矛盾中,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和她们母女一齐去的,但是他看到她们母女的笑容,尤其是面对着凌琳这个纯真的少女,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来拒绝她们。

一入山林,他们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向右一折之后,便是那条宽约四尺,蜿蜒上行的山路,望着这条山路,他暗问自己: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