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起命案
陈天翔一身浅蓝色的便装,并没有开车。
今天公司里的事务并不算多,陈天翔对自己的秘书交待了几句,就提早一个半小时从公司里抽身出来了。
在略显老旧的出租车里颠簸了四十多分钟,陈天翔来到了现在身处的城东美食街。
坐惯了百万元级别、豪华内饰的奥迪A8,再乘坐座椅破旧、车内弥散汽油味的出租车,陈天翔下了车后还是感到浑身的不舒服。
上周六在中环街菜市场的杀人案让陈天翔的爱车被公安局作为物证扣留了几天,昨天才刚刚领回就拿去4S店进行维修和保养,所以他现在无车可开。虽然公司里也有专车,但考虑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陈天翔还是决定打的过来。
时间回溯到上星期六下午。
陈天翔从市公安局做完笔录回到家中,几个小时前亲眼所见、近在咫尺的杀人案让他的意识还是有些恍惚,他的心中没有所谓报仇后的痛快,只有对梦境现实是否颠倒的怀疑和对鲜血、死亡不由自主的惊惧。
自家别墅的大门就在眼前,门里面是全天候细心持家的妻子叶欣。陈天翔知道自己的妻子虽然只是一位家庭主妇,但她眼尖心细,自己平日里在工作中遇到的顺心和不顺心的事她都能够察言观色地瞧出来。
陈天翔现在确实很需要一位能够倾诉的对象,以往自己的妻子是不二的人选,但这次陈天翔从内心里就在抵触这一想法。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自己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了妻子,妻子肯定会劝自己去向警方坦白的。而这一选择,恰恰是陈天翔最不愿、或者说是暂时最不愿意做出的选择。
他心里当然明白其实自己的做法已经构成了这起杀人案的共犯,如果向警方坦白说不定就会有牢狱之灾,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了。
同时,他心里对于寄来邮件的那个人还是表示着怀疑的。虽然这起案件看上去很像是有人蓄意谋划的,但巧合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在没有百分之百确信以前陈天翔还不想走到向警方坦白这一步。
既然不想让妻子看出端倪,陈天翔深吸一口气,让心绪尽量归于平静,然后面沉如水地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厨房的电磁炉上正炖着菜,妻子叶欣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剧。
“老婆,我回来了。”陈天翔用温柔的声音叫道,然而他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叶欣偏过头来,脸上露出一抹温馨的笑容,说道:“你回来了?累了吧?晚饭还在做,先去洗个澡吧。”
看到叶欣并没有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陈天翔微微宽了一下心,说道:“吃完饭再洗吧,我先去书房待会。”
“需要吃些什么水果吗?”叶欣起身问道。
“不用了,你看电视吧。吃晚饭的时候再叫我。”陈天翔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朝书房走去,却没有意识到急促的心跳使得他的脚步都有些变形了。
走进书房关上门,陈天翔背靠门板长出一口气。
等悸动的心律平静了一些后,陈天翔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他想看看那个人有没有寄来新的邮件。
还没等陈天翔移动鼠标,书房的门响了。只见叶欣打开了房门探进半个身子,关心地问道:“老公,今天又发生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陈天翔心头一突,神情凝滞了片刻,连忙强笑道:“没啊,你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一有心事就会往书房里钻……”叶欣微微蹙着眉说道。
陈天翔还真没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个习惯,连忙解释道:“别多想了,我是因为有一些工作上的东西要弄。”
“是吗?”
“我要真有心事还不是每次都跟你说啊?别乱想了,看电视去吧。”
“嗯。那你忙吧。”说罢叶欣关上了房门。
陈天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在不知不觉间快了起来。他连忙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登陆了自己的邮箱。
果然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显示为“净风者”。
陈天翔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是之前的那个未知帐号的主人。他点开邮件,用微微颤抖的手滑动着鼠标滑轮反复看了几遍,心绪久久不能平复。“净风者”在邮件里说的话,如果是被那个老头碰瓷之前的他,或许真的难以体会到那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无奈,而现在,每一个字都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在他心里敲起了重重的回响。但他心中还存有的法制意识还是让他回复了几句连他自己都没有自信能够说服对方的话:
这可是杀人,是犯罪!难道你没有一点罪恶感吗?社会风气的净化不能用人命来换取!
打完这几个字,陈天翔有些后悔,但邮件已经发出,他也只能无力地瘫在电脑前。
在他神情还在恍惚间,“净风者”的回复来了:
之前的邮件里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如果不喜欢就去报警吧,别把你的正义感放在虚拟空间中大义凛然。不过你刚从公安局回来还回复了这封邮件,这就说明你并没有把一切告诉警察,那么你心中还是认同我们所做的这件事的。
没错,杀人是犯罪,碰瓷讹诈也是犯罪。同样是犯罪,但杀人的罪孽更为深重。不过我们不会有罪恶感,因为我们杀人为的是警示更多碰瓷的人让他们停止这种愚蠢且极度自私的行径,为的是消除人际之间的冷漠,为的是使社会道德观得以扶正、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帮助的风气得以延续,为的是使中华泱泱大国五千年的思想美德不被尘蒙土掩。为了这些,就算是触犯法律我们也问心无愧!
还有你说社会风气的净化不能用人命来换取,但被这些人污浊下的社会造成的血案还在少数吗?这些都是无辜的人啊,却死在了被这些人扭曲了的社会道德和风气之下。冤有头债有主,如此算来他们也应该以命相偿。再者,这些人践踏了人们的善良,丢弃了自己的良心,已然不能算是人了,如不能幡然悔悟亦然死不足惜!
读完这封邮件,陈天翔已然找不出辩驳的切入点。虽然他的三观在潜意识中不断告诉自己这么做始终是错误的,但“净风者”的一词一句都如同重锤般砸在自己的心头,敲出了自己被那个老头讹诈时的愤怒和委屈,敲灭了心头不断冒出的不安和愧疚。他心中已经渐渐充斥了对“净风者”的认同。
不过他始终有一个难以抹去的疙瘩留在他心里,那就是法律。或许法律难以对碰瓷施以重罚,但对杀人却绝不会姑息。而就上午的那起杀人案来看,行凶者所承担的风险不可谓不大,只要人群中有几个正义感强的人伸出一手,行凶者必然被抓不可。陈天翔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行凶者是否就是“净风者”,或许可能也是一个像自己一样被莫须有的碰瓷坑害过然后被“净风者”怂恿的人。但不论是谁,陈天翔可不会相信他在被抓进了公安局时能够大义凛然地承担一切而不把自己给供出来。一旦自己被供出来,那可就是共犯了,那以后在人前可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他才刚刚三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事业也正蒸蒸日上,大好的前程就放在他的眼前,说什么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于是陈天翔将这个顾虑发送给了“净风者”,当然内容主要是怀疑他计划的粗糙,并没有把自己对前途的担忧写上去。
陈天翔自是不知“净风者”到底动员了像自己这样吃过碰瓷的亏的人有多少,不过对“净风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底牌能显得这么有恃无恐感到好奇。“净风者”虽然在邮件里很“大义凛然”地写着对此问心无愧,但显然也是想要躲过警察的天罗地网,逃避牢狱之灾的。
正思考间,“净风者”给了回复:
空口无凭,那就让你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亲自来感受一下吧。下星期三(4月16日)下午四点半,到城东美食街,身着浅蓝色的衣服,带上手机,我会随时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于是陈天翔现在就站在了这里,城东美食街。
快接近下午四点半,正是美食街即将热闹起来的时候。再过不久这里将要迎来一大批吃客,每个餐厅的前厅后厨都在忙碌着。在街上,已经有许多人在穿行,因为这里不光只有美食而已,超市、服饰店、娱乐场所……闲暇下来的人们选在在这些地方打发餐前的时光。
陈天翔在人群中小心地穿梭着,眼睛则不停望着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众生百态。他们的目光不时在街旁的招牌上停留,心里在挑选着今晚想要光顾的餐厅。
陈天翔看着他们,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带着妻子到外面的餐厅吃饭了。自己常常因为工作和应酬不能陪妻子吃饭,偶尔能够在八小时外空下来就直接回到家享用妻子亲手烹饪的晚餐。他最喜欢妻子叶欣看着自己吃饭时浮在嘴角那一抹温柔的笑。
——打住!
很快他在脑海中将自己妻子温婉的表情淡化掉了,因为想到妻子的面容,他的内心就会涌上一股愧疚之感。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不容许他心有旁骛。
陈天翔低头想去看紧紧握在手中的手机上的时间,而恰巧在这个时候,短信来了。
仍是未知号码,内容是:去到美食街东头,三根电线杆下。
陈天翔辨清了方向,向东头走去。
三根并排竖立的电线杆非常的显眼。
陈天翔到其中的一根电线杆下站定,现在离约定的四点半还有几分钟,他百无聊赖地点上了一支烟。
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他那只夹着烟的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微微颤抖着,烟头上的烟灰小片小片地抖落在地。他又连忙将烟放到嘴边快速地抽了两口,心绪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
几秒后,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街道似乎是凭空多了一层滤网一般,把美食街中心的人潮过滤得稀稀落落。虽然这么说,但这里的人仍是不少,毕竟这条道是美食街的主道路,几乎大部分人都打这儿进出。
这里的情景,让陈天翔又不由得联想到了上星期六在中环街菜市场那起杀人案周围的情景。
抽完一支烟后,陈天翔又从怀中掏出芙蓉王的盒子,取出一支含在了嘴唇上点燃。他的视线则看到了蹲在街对面的两个农民工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们一人叼着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其中一个则把手里玉溪的空盒揉成一团仍在了地上。
时间接近四点半,陈天翔心里慢慢有些焦虑了起来,右脚不停地在地上打着拍子。
街对面,又一个农民工打扮的年纪稍长的男人走到了那两个抽烟的人中间,弯下腰对着他们说着什么。然后两人扔下刚刚抽到一半的香烟站起身来,跟着前一个人走了。
陈天翔看了以后,心下疑窦顿生,暗自揣测他们也许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关系。不过时间逼近了,他也不再分心,因为他不知道“净风者”到底要让自己做什么,他的精神必须保持高度的集中。
在人群的喧嚣中,传出来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陈天翔眼皮一跳,下意识感觉到要开始了。
这时,陈天翔的手机又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他低头一看,短信的内容是:
碰瓷者的对象是一辆银色的奔驰S600。待会车子停下时,站到南侧的人群最前面,一个身穿红黑相间外套的人身边。你的任务是在制裁者完成制裁后放他离开,不过动作别太明显。
——制裁者?说的是凶手吗?
看完短信,尽管有些疑惑,陈天翔还是毫不马虎地抬起头凝视着不远处比肩接踵的人群。他知道那辆银色的四轮驱动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产物即将从人群中分流而出。
果然,人群分开,奔驰S600银色的车头破“人”而出。
这种车陈天翔并不陌生,因为当初自己也曾想选择购买这一款车,不管什么配置都在两百万元以上,绝对的高端座驾。
和四天前一样,仿佛按照同一个剧本参演:银色车头微微上台,马达轰鸣声隐隐传来,这辆车开始加速了。
接着,又是如出一辙的剧情:一道影子从旁边的人丛中窜出,闪到了车子的面前。不同的是这次出来的人并没有骑着一辆三轮车。
“叽——”抱死的轮胎摩擦地面产生刺耳的声音。
“啊……”那道人影发出一声惨叫,扑倒在了地上。
两种声音之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撞击声。陈天翔知道,仅仅发出这种声音的碰撞对人体的伤害不会太大。但这并不是重要点,重点的是和上星期六一样的戏码开始上演了。
这场“事故”如约吸引了周围人群的目光,部分人开始驻足围观。陈天翔也按照短信中的指示找到了站在事故地点南侧那个身穿红黑相间外套的人,也没看他的相貌,就径直站在了他的身边。这里毫无疑问是人群的最前面,最佳的观看地点。
几秒之后,那道被撞倒的人影坐起身来——毕竟撞得不重,躺地上起不来就太夸张了。
陈天翔认出了那张面孔,就是刚刚蹲在自己对街抽烟的两人中的一个。
奔驰S600的主人似乎和四天前的陈天翔一样在车里犹豫、焦虑、愤怒、无奈了一会儿,才打开车门缓缓下车,然后看着眼前的景象又不知所措起来。
陈天翔看他的衣着和气质,知道这是个高管,暗暗揣测他应该之前也有和自己有一样的遭遇然后在愤懑之际被那封邮件钓过来的。而他现在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的样子和那时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
但陈天翔不再去看他,也不去管他在想些什么,而是将目光对准车头前方倒地的那个人影,因为最**的部分即将上演。
被撞倒在地的那人捂住自己的右腿,假装满脸痛苦地**起来。周围渐渐增加的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在他逼真的演技下有一部分开始为虎作伥起来,在议论纷纷中将矛头对准了银色轿车的主人。
也有部分人小声在对身边人质疑道:“这人是不是碰瓷的?”
也有人默不作声,兴致盎然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也许他们并不清楚四天前在中环街菜市场发生那起杀人案的梗概,或许他们知道但并没有预想到这一切能活生生地搬到他们的眼前。
不过陈天翔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并没有讶异一道灰色的人影从围观的人群中钻了出来……
他并没有讶异那道人影闪到了倒地的那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面前……
他并没有讶异灰色的人影手中闪现白色的光没入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他只是被真实的刀光入体的场面震撼得难以呼吸,心跳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
或许有些太刺激了……
但并不是讶异。
但接下来他讶异了,因为那道人影松开了插入倒地者胸口的刀,迅速转身向着自己这边快步走来——这和“净风者”在短信中告诉他的剧情完全一样。在电光火石间,陈天翔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他们都是演员,“净风者”是导演,而那些短信就是剧本。
陈天翔看不到那人的脸,因为灰色的风帽和风帽下的鸭舌帽挡住了他的容颜,他能看清的是那一米七五的标准身材、灰色外套、黑色鸭舌帽、黑色运动裤、黑色手套和白色的跑鞋……
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身材。同一个人?
就在陈天翔打量之间,灰衣人已经走到近前,灰色的衣袖上点滴狰狞的鲜血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凶器在手,身材也不健实,只需突然猛力的一拳,灰衣人必定会被击倒,然后被抓。陈天翔的脑海中冒出这个大胆的想法。
但短信下达的指令是不动声色地让这个凶手过去。
结果自然就是这个凶手安全逃脱。
陈天翔将右手紧攒成拳,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的心律紊乱异常,呼吸急促,气血冲脑。
猛烈的思想斗争在陈天翔的脑海中拉锯着:是应该让行还是朝灰衣人的脸上来上一拳?
当灰衣人的身影已经凑近到他的跟前的时候,陈天翔泄气了,他连忙微微晃了一下身子在他人几乎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让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他往边上微微一让的时候,他发现在他身边的那个穿红黑色外套,大概二十多岁的男人也配合地向另一边微微挪动了一下,于是一个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勉强挤过去的缝隙产生了。
那个灰衣人迅速地闪进两人让出的缝隙,融进了身后的人群。
陈天翔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那个人的脸,有着初出茅庐的稚嫩和甩不掉的淳朴气息,像是个来自农村的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
那人也将目光对准了陈天翔,但他的脸上却跳上一抹惊异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但片刻之后那人就转身走进了身后的人群之中,似乎在追随着刚刚凶手离去的轨迹。
眼前的人走了,但陈天翔脸上的讶异神情迟迟没有消失。他发现对方似乎认识自己,但自己却对这个年轻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时,刚刚围成一圈的人群才开始被几秒前迅雷不及掩耳的凶杀刺激到,充斥着惊恐、讶异、慌乱的喧哗声开始缭乱在虚空,场面变得混乱。
陈天翔趁着这股混乱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人群,他要在警察到来前离开这里——这是刚刚“净风者”发来的短信上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