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觉得实在是没眼看, 扭头转到一旁去。
毋庸置疑,林浩远的的确确是挨揍了。
周梨即便是没有看到,但也听到了章玄龄那拳头落到林浩远身上的声音, 以及林浩远那爹哟妈哟的叫喊声。
这番热闹沈窕自然是不愿意错过,听得这里动手立马就跑进来,往周梨身边一坐, 啧啧地开始和周梨悄悄发表着感言:“书呆子还总说我暴力,你看他,打人专门打脸呢!”
可不是嘛,眨眼间,那林浩远就已经好似猪头一般了,牙齿也掉了两颗。
一旁的老驿长见此,觉得差不多得了, 虽然这林浩远是有些欠揍, 但还是出言阻拦道:“好了好了,小章大人你别把人打死了,周大人这里还要问话呢!”
章玄龄这才停下手,一面将袖子给放下来,活动了一翻四肢,才重新捡起他的白本和笔,然后正襟跪坐在周梨对面, 继续一副要记录的模样来。
这前后间的变化, 实在是让沈窕大跌眼镜,难以想象刚才他还挽着袖子动手打人,这会儿又像是个乖巧老实的书呆子一般端正地坐在那里。
于是忍不住和周梨说:“他这是有两张脸么?”
周梨也没料到, 刚才暴力打完人后,章玄龄还能这么斯文, 心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一面朝那林浩远看过去,大抵是刚才被打的时候爹呀娘的叫得多了,这会儿叫老驿长扶着勉强坐稳,已经不再像是此前一番大放厥词了。
什么爱不爱,情不情的,一个字不敢再多提,一面偷偷拿眼神瞧章玄龄,生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他的拳头又招呼过来了。
分明看着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文雅读书人,哪里晓得打起人来那拳头仿若是铁铸的一般,疼得他三魂七魄都在身体里晃动起来。
一面又朝周梨看去,“大人,下官有罪,你要审要判,直接给下官一个痛快吧!”可别再动不动就打他了,他实在受不住,这还不如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好。
周梨这是第一次看到不能吃苦挨痛的,心想那往后到了白石矿山上,有他好受的了。“你有什么罪?皆一一道来,也免得本官再多费口舌问你。”
林浩远却是想着伏罪,但叫周梨这样一问,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他纵容那左云薇,是因为自己爱她啊!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献点殷勤,怎么可能有罪呢?
但是他有些忌惮章玄龄,可不敢再将这话说出来,垂着头措辞半响,才吞吞吐吐道:“下官不该纵容左云薇,本为地方父母,应当多家约束才是。”
然而他说完,却发现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十分不解。
直至周梨问:“没了?”这就没了?
林浩远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来,连忙说道:“我那二哥所行之事,我并不知晓,更何况我也拦不住!何况他是我二哥,旁人都知晓,我
总不可能做了这知州以后就同他断绝关系吧。”
所以那些人主动要给二哥送东西,要给林家钱送人,他怎么拦得住别人?
因此他觉得这也不关自己什么事情!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喜欢左云薇,不喜欢她的话,哪里有当下的一切折磨?
周梨听得他的这话,认认真真地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就释怀了,放弃了,不打算再继续审问这林浩远了。
这就是个蠢货!而且他的认知了,他应当是没有触犯律法的。
无知!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当初怎么就能考进前一百名去?是因为爱么?
如果是,那周梨也不得不承认,这爱情的力量可真是不小。
让他为了包庇左云薇,竟然能在科举之中杀出重围来。
叹了口气,也懒得再问了,只招手朝外面喊了两个人,将林浩远给关回去。
林浩远却不知周梨和众人如何想的,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将他们给说服了。那如此的话,到了州府,应该就是浅浅责罚一回罢了。
至于左云薇,她的确是带人劫杀了路过的商队们,手里沾了人命,自己如今是顾不上她了。
反正她由始至终都觉得是二哥好,那她好好等着二哥来救她就好了。
而自己,往后余生当要为自己而活了。
待他退下去后,周梨也没有审问的心思了,何况寂夜深深,门也差不多要修好,便准备休息了。
老驿长起身告辞,再三朝周梨谢恩,不记他今日安排不周的过错。
而章玄龄那里,将方才所记录下来的一切给周梨过了一回目,确定无误后,也起身回去休息。
这个时候的风雪更大了,起先的那硬邦邦,吹落在脸上还叫人觉得皮肉生疼的雪粒垫在了底下,如今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来。
周梨睡前出去巡游了一圈,只担心那本就腐朽的马棚怕是支撑不住这些积雪,叫人随时清理。
还有这破败的驿站,怕也要叫人值夜,不然的话,要是这鹅毛大雪不停歇下到天亮,怕也承受不住积雪重量,天亮就坍塌了。
众人那里只应了,又多在人群里添了好几个火塘,老驿长还带着小驿卒一起搬了些石碳里加在里面。
如此一来,这火也能旺些,延续又久,自不会叫这些晚上在外过夜的众人受寒。
要说这石碳,的确品质不好,无烟无味。
周梨拿着火钳在里头翻看了几下,发现也没有夹层,几乎都是上好的精碳。
这还是老驿长从矿区下面的河沟里捡回来的,都尚且是如此品质,那可想而知乌鸦山里的石碳,质量到底是有多好了。
她便和整理铺盖的沈窕说:“本来我此前还一直想,冯家当初将女儿送去屛玉县,显然是有心成为这也业州第一家了。哪里晓得,比起着林家来,冯家反而是不算什么了。而且眼见着此处经济发展实在过慢,又不似别的州府有特产工坊,但如今看来,倒是我白白担心了,当下只要抄了这林家,倒是能肥了整个业州,届时可让人直接将路给修起来了。”
什么都好说,可以缓一缓,但是这路啊!迫在眉睫,这一路他们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若都是灵州那等通天大道,哪里还需要走这么久?一天半的路程,怕是能节省一半时间呢!
且还有那乌鸦山的石碳矿区呢!
只可惜如今要忙着进城去,不然她是有心去那乌鸦山看一看的。
沈窕闻言,想着业州这一路走来,的确不见什么。甚至都不如那绛州等地。绛州那一处,到底还有些牧区等等,可到了这业州,山川多歧路不说,且贫瘠百姓更是散落各处山洼间,行路十分难。
所以也赞同周梨的话,“是了,就算要弄什么发财的大计,也要路通,这路不通,里头出不来,外头进不去。等着路都修好了,做什么都方便呢!”不过有些纳闷,如今综合所得来各方审讯,这业州即便是从前有不少狂妄之徒,但如今除了七岔岩,全都为林家一支了。
连冯家都销声匿迹了。
所有的涉法之事,都是林家为头为主,真要清算起来,倒也是简单得很。
又见时辰的确是不早,便也是催促着周梨休息。
两人吹灯歇下,外头时不时听得马鸣声起,或是值夜巡游的队伍四处清扫屋顶马棚上的积雪声音。
不知是什么时候,周梨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便惊醒过来,只见刺目的白光从破旧的窗户外面照射进来,火盆里的碳已经快要熄灭了。
难怪屋子里会这样冷。
她连忙起身,赶紧往炭盆里添了些木炭,眼见着木炭燃了起来,才将石碳给放进去。
只是这一番声响,也将沈窕给吵醒来了,揉着眼睛朝窗户缝隙外面看去,“这就天亮了?”感觉才躺下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呢!
“是天亮了,雪也停了,不过下了大半个晚上,想来积雪也不少,今儿路是难行了。”所以周梨也没叫急着赶路,打算让大家都吃饱喝好,再慢慢上路。
不然又没能休息好,还没能吃饱,到时候一个个在这大雪里饿得前胸贴后背,精疲力尽的,到了那城里,多半也好似难民或是乌合之众一般,如何能震慑那林家?
正是这样打算,所以她刚才起来,没忙着将沈窕叫醒。
眼下见沈窕和迷迷糊糊的,便道:“你再睡会儿,我洗把脸便出去转一转。”
沈窕‘哦’地应了一声,抱着被子重新躺下去。
周梨这里洗漱好了,便也开门出去,顿时迎面而来的白光,叫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老驿长已经起来了,和小驿卒在雪里掏他们的柴火堆,见了周梨便上前道:“这雪才停了片刻。”一面抬头望着明晃晃的天,“不过瞧着,应该是不会再下了,小老儿这里想着,一会儿烧个大灶火,给大伙儿煮点面汤喝。”
“有心了。”周梨点了点头,也知晓他这驿站里都有什么,所以见章玄龄已经起来,便叫他去做安排。
反正干粮果蔬什么的,这林浩远即便是急行军,但也是样样备好了,只叫他打发人来过来,与老驿长这里帮忙。
又道:“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这路就不好走,人马都要费劲,你自己看着些,给驿站里留一个月的口粮,余下的今儿都给煮了吧,让大家吃饱些。”省得到时候在路上带着还费劲。
章玄龄得了话,立马便去做安排。
那乾三却是半夜就起来的,到前面去打探了一趟,只说四下皆是茫茫白雪,前面走个五六里,有个小村庄,叫积雪压垮了几处房屋,万幸是没有人受伤。
还有路上有不少地方,都因两侧树木不堪积雪重负,折断了下来,横栏在路中央,到时候也是要人清理,行程怕是又要被耽误了。
周梨听罢,有些诧异:“我问过老驿长了,此处每年逢这寒冬腊月,总归是有一场雪的,他们即便是没有银钱将房屋修葺好,怎么也没有做防护的意识?”
“这个属下还未打听得来。”
“也罢,你先去休息,一会儿早膳叫你。”见他靴子上都全是积雪,整个人风尘仆仆的,便叫他去小息。
人多力量大,到底是上千号人,队伍里头也是三十六行的人都差不多给集齐了,如今是各忙各的,不过是个把时辰,大家就热火朝天地将这上千人的早饭给煮出来。
除了有老驿长带人煮的面汤之外,且还有肉有蔬菜瓜果,倒是饱饱地吃了一顿。
又说这一夜的大雪,从此处驿站一直延升至城中,又正好要过年了,所以这一场雪的到来,并没有让人不喜,反而满怀期待地准备着过年事宜。
今年对于林家来说,这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嫡孙子林浩远在这一年成为业州的知州,向来掌管庶务家业的林子桐也取了金商馆的馆主,还将其取而代之。
老太君对于这庶出的二孙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虽没有多期盼,但她的嫁入,
使得林家锦上添花,所以对于她算是客气的。
老太君也十分重视这个年,因此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且不说那数不尽的鹿狍子大雁等各物,即便是猪牛羊也早早做了准备,昨儿一早她就叫人全部都给从圈里牵出来宰了,只等今日林浩远归来了,便开始祭祖。
谢谢祖宗们保佑,叫林家子孙后代们步步高升,荣华富贵享不尽。
这会儿看着满院的大雪,不免是忧心起来,只喊了管家来问:“按理远儿昨日便该到的,如今下了这大雪,别叫他将吉时给误了。”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天,十分担忧,“老二在何处?”心里只埋怨起那左云薇来。
管家只忙问道:“这也是年底了,各处的生意忙,如今二爷还要掌管金商馆的事务,一早就过去了。”
老太君听了,涂着厚厚一层珍珠粉的脸上,因她这眉头一皱,满脸的皱纹里顿时堆积了不少珍珠粉,似乎只要她一动,那些个珍珠粉就都会从她脸上洒落下来一般。
“什么事,能大得过远儿?更何况如今下了雪,你差人叫他,快些带着队伍出城去瞧一瞧,祖宗们还等着远儿回来呢!”老太君的偏爱明目张胆,没有丝毫掩饰。
管家听罢,却是有些为难:“可是今日金商馆……”
只不过管家的话还没说完,就叫老太君敲拐杖的不悦声给打断了。
老太君对于林子桐没有将这林浩远摆在第一位,十分不满,只认为他如今是不是觉得娶了那个姓朱的,插手了金商馆的事情,就能凌驾在远儿的身上了?
想到此,不由得无端对林子桐生出一股怒火来:“这个混账东西,真将自己当林家主子了?那金商馆在怎么样,难道还能大得过一州之主?”一面朝着管家吩咐道:“我让你去你就去!”
管家没法,心里实在不解,老太君莫不是糊涂了,小公子虽是有些文才,但却不是当家做主的材料,如今那衙门里也是一团糟,要不是二爷一直在打点,他怎么可能做个甩手掌柜?
而且这林家的生意,不管是小公子做知州前,还是做知州后,都是二爷在张罗经营,大权也都全在二爷的手里。
二爷如今还愿意敬着老太君,那是他孝顺,可是老太君也不能太过份了。
管家心中虽是替林子桐不服气,但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金商馆,只不过将那老太君要他传达的话说完,便又道:“二爷,您对林家的付出,奴才们都是知晓的,小公子一味玩乐,您总不能就这样帮扶他一辈子啊!”
林子桐当然不想替那林浩远做一辈子的嫁衣,他林浩远这么多年能一直锦衣玉食,都只因自己在外辛苦经营。
早些年世道不好的时候,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做小伏低,那赵华高再此起疑的时候,自己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倘若不是那时候自己竭尽全力周旋,得了些粮食金银奉上去,如今哪里还有林家一说?
只是当时他还被祖母责备败家,如今还时不时地将这件事情来训斥自己。
可是她不想想,那些金银粮食若是不奉上去,她哪里还能有性命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教训自己?
但是面对管家的话,他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是苦涩一笑:“那又有什么法子?谁让我是天生的奴才命,没有托生到嫡系夫人的肚子里呢!”林家的家规不算森严,但是在这嫡庶之分上,却是分得清清楚楚。
他林子桐的确是命不好,父亲是庶子,自己自然也是庶子了,当然比不得那林浩远金贵,是老太君的亲孙子,所以她百般偏爱疼爱,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有时候林子桐难免想,明明这个家自己一手操持才有了如今的盛景,便是今日林浩远要进祠堂去祭拜祖宗所有的一切祭品,都是自己来准备的。
可笑的是,自己却没有资格踏入祠堂中。
他兢兢业业为林家操持,可祖宗却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有时候都忍不住想,索性林家祖宗也不知道自己,那自然是不会庇佑自己的,如此自己何必还认他们做祖宗?自己搬出去当家做主便是。
但就这么走了,想起小时候所受的一切苦楚,又万分不值得,而且也还没到时候。
他还是想等林浩远和左云薇成婚以后再说。
左云薇心悦自己多年,只不过年少的时候老太君不允自己与她多走动,因她是将军之女。
而自己一个庶出的庶出,有什么资格到将军家的小姐跟前去?
前朝覆灭后,左将军也不在人世了,按理老太君是看不上这左云薇了。可是左将军却留下那么多东西给她,将来她嫁给谁,那便是谁的。
所以老太君即便是不喜欢她,但仍旧将她当做是未来的孙儿媳,毕竟左云薇身后的财富也太迷人了。
只不过此刻管家却是不赞同林子桐的这话,“二爷,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到此处,只满脸防备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随后压低声音说道:“那王朝皇室,还有更迭换代的呢!”
他的意思,林子桐何尝不懂?可这不是还没有到时机么?“好了,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只不过当下还是以林家为重吧。”说罢,只朝几个心腹交代了些事情,便与管家一起上了回林家的马车。
朱彤云如何不知晓林子桐在林家的处境?只不过她觉得自己在屛玉县之时,什么俊男才子没有见过,但唯独没有见过像是林子桐一般坚韧不拔的人。
他仿佛是那残垣断壁里坚强而生的野草,看起来明明渺小又弱小,但他却以一手之力,撑着整个林家。
这让朱彤云十分震撼,从一开始的同情他,到心疼他,然后爱上他,只用了短短的两个月。
她哪怕知晓自己主动将金商馆教给林子桐不合理法,但是她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么一个擅长经营的天才沦落在外。
所以便想,等这林子桐将业州的金商馆打整起来,做出了样子,自己再上书去给周大人,她素来是个爱才之人,想来一定会体谅自己的。
兴许还能不拘一格降人才,将林子桐真正录用,名正言顺做这业州的金商馆馆主。
只不过嫁了林子桐后,生活在林家这大院里,看到老太君对于林子桐的态度,她就更心疼林子桐了。
“夫君,你怎么回来了?”她如今已是有了孕相,一手扶着腰,一手捧着肚子,关切地朝他问。
这个时候,不是该在金商馆里忙么?
“我回来换件衣裳,浩远昨日便该回来的,今日还未到,又要忙着祭拜祖宗,祖母叫我带人出城去接他。”林子桐解释着,从朱彤云身边越过了两步,似才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头伸手去扶她:“今日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若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要马上找大夫来。”
朱彤云满脸爱慕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天底下为何会有他这样的好男人,既然能再外操持家业,内里又能帮忙管理庶务,且还如此关怀自己。
她微微一笑,只觉得受再多苦再多的累都是值得的了,反而因为听到他要去城外接林浩远,心疼不已:“这样大的雪,叫下人去不行么?”
“祖母的意思。年关了,不想惹老人家生气,何况走一趟罢了。”林子桐说得十分轻松,可是眼底的无奈又那样清楚。
朱彤云自然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于那老太君又心生出一分不喜来,但想着夫君是个孝顺人,自己是万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半点对老太君的不恭,便只微微一笑,“那妾身伺候夫君更衣。”
夫妻俩一并进了房间,丫鬟婆子们放下帘子关了门,都止步于门前。
不过进了屋子,林子桐就赶紧扶着朱彤云坐下,“夫人快些休息,为夫哪里要你来伺候?更何况小时候生在那荒院里,年少时候又在外流浪过,什么苦头没有吃过,不过是换件衣裳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将自己曾经的苦难给提起,引得这本来就十分为他过往经
历和如今处境心疼的朱彤云更难心疼他了。
但林子桐说完,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换了衣裳,捡起氅子帽子,便出了门去。
走时只再三交代下面的奴仆们,要好生照顾着朱彤云,又叮嘱她:“我瞧大家都在忙着祭祖之事,许多地方的雪还未清扫,你不要到处走动了,当心脚下滑。”
“嗯。”朱彤云听罢,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夫君小心。”随后一路恋恋不舍地追着回廊转,目送他到了小院门口,才作罢。
林子桐这厢从自家的小院出来,也没去老太君的正院,便直接出了林家大门,这里早就有人安排了队伍,他直径翻身上了马,朝着城外去。
街道上的积雪已经早就被清理干净,两侧的屋舍上,也不见落雪,只能从那高大的杉树上看到些残影。
直至出了城,入目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官道上也不见人影,只有几串并不明显的脚印。
显然这一场大雪,将大家的旅程都给耽误了。
“二爷,全是积雪,这实在不好走。”随从有些担心,见马儿步伐蹒跚,什么时候才能行得一里路?
若是接到了林浩远尚且还好,若是没有接到,耽误了祭祖之事,回去二爷怕是要被老太君责罚一回了。
“那也没法,走吧。”他与下人面前,总是那个温和孝顺的二爷。
众随从们很是替他不值得。
只不过此刻林子桐却没有想这些,思绪反而是因为这皑皑白雪,回想起十年前在外流浪的日子。
父亲反抗了祖母,导致他们全家都被赶出林家,身无分文,父亲就是那时候死在雪里的。
饿得枯瘦如柴的母亲同他安葬了父亲后,哭着与他告别,他此刻仍旧记得那时候母亲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桐儿,娘从小在你外祖家受苦,原本以为跟你父亲,是熬出了头,可是哪里晓得这日子是越过越苦,好似一个坑跳进另外一个坑里,这样下去,娘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娘要走了,娘要去过好日子了,娘也想去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往后你自己好好活着。”
在他们娘俩抱头痛哭的不远处,一个牵着骡子的驼背男人在那里不耐烦地催促着,“你这个娘们,快些,别耽误了赶路!”
他的催促声,让母亲提前松开了环抱着自己的手,将她卖身给那驼背的五两银子全都塞入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哽咽捂着脸走了。
林子桐那时候呆呆地一个人坐在雪地里,不远处就是他爹的坟头,怀里的五两银子冰凉凉的,将他胸口最后的一丝暖意也带走了。
那时候他并未哭,只是一直盯着母亲远去的身影,她牵着骡子,驼背男人爬到了骡子上。
大雪里,骡子也乏了,不愿意走,母亲像是一头老牛一般在前面奋力地扯着绳子,试图凭着她那单薄的力量,能将骡子和那个驼背男人给带走。
可骡子仍旧是原地不动,那个坐在骡子上的驼背男人不耐烦了,他拿出了鞭子,但抽打的不是骡子,而是走在雪地里的母亲。
那一时间,林子桐只觉得背脊骨一阵剧烈的疼痛,好似那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背上一般。
然后他发了疯一般,忽然从雪地里站起身来,朝着他们的身影奔跑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已经十四五岁了,却瘦弱得宛如八九岁的孩子一般,他也不知的哪里的力气,在那鞭子即将又要落在母亲身上的时候,他一把扯住了鞭子,猛地一拽,连带着那个驼背的男人也一起从骡子背上拽下来了。
驼背男人很生气,骂了许多难听的话,甚至要叫母亲将那五两银子还给他,他不买母亲了。
他的母亲,哪里是去享福,分明是为了让自己熬过那个冬天,所以将自身卖给了那个驼背的男人。
他的眼泪是这个时候才掉下来的,从怀里将那冰凉凉的五两银子掏出来,狠狠地砸向了那个驼背男人,“拿着你的臭钱滚!我们不要了,你滚!”
驼背男人骂骂咧咧的,哪怕他的驼背,但在雪里捡银子的动作很敏捷,很快就将银子捡起来,随后就举着长鞭,狠狠地抽打在了他们母子的身上。
那时候林子桐正要弯腰去扶雪地里的母亲,却不防这驼背男人拿回了银子,还要打他们。
他忙着护他母亲,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便是如今那疤痕也如同丑陋的蜈蚣一般,吸附在自己的后背上。
他已经忘记了,那个驼背男人都骂了什么,反正都是些难听的话,只记得他终于打累了,牵着骡子走的时候,那骡子还是不愿意走,他就继续打骡子。
骡子生气了,后脚一踹,男人飞了出去,软软地落在雪地里。
等他们这满身伤痕的母子过去时,驼背男人竟然断气了。
林子桐壮着胆子,上前去从他的口袋里将那五两银子拿过来,然后和母亲担惊受怕地跑了。
他们不敢在多留,生怕官兵怀疑到他们的身上。
没日没夜地逃,一直往南边走,但不知怎就走岔了道,走到了芦州。
业州下接芦州十方州上乃绛州,左连磐州,右是珑州。
那时候开了春,萧条了整个寒冬的枯枝都冒出了嫩绿的新芽,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他母亲却在途中染了病,本该还足够他们过冬的五两银子在昂贵的药材前,很快就捉襟见肘。
那个傍晚,仿若乞丐的他们母子俩相互掺扶着,饥肠辘辘地走在那芦州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偶然间听得有人说,周记要关门了,今日剩下了不少卤菜,又便宜了破庙里那帮乞丐。
有人打趣,说这些乞丐们比他们这些老百姓们都要过得好,日日都能吃上卤肉。
是了,那卤菜里除了素菜,还有不少荤菜。
他不知真假,只是那时候实在是饿极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矮小瘦弱的他将母亲背起,打听了周记卤菜的位置,便背着母亲小跑过去。
他们家真的要关门了,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柜台前收拾。
那一时林子桐却忘记了开口管她要卤菜,没想到她一抬头,看到了自己,露出笑容来,“你要么?恰好今儿剩得不少,回头除了萝卜崽他们的份儿,还能匀出不少来。”
她的声音暖暖的,好似那天边斜落的夕阳照在背上一样舒服。
她还说:“你们是从外地来的么?最近有很多从十方州过来的老百姓呢!你先扶你娘过来坐着,恰好我家今儿饭煮多了,我去给你们盛一些。”
她说完,把卤菜摆上桌子,就小跑着钻进了帘子,脚步声从穿堂里消失,很快又响起,随后帘子被挑起,她拿喊了一个比她漂亮的女孩儿一起拿了饭来,还有些汤。
一一给他们母子摆在桌上,然后叫他们慢些吃,她们得继续收拾摊子了,一边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那一顿饭,大抵是林子桐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所以到如今,他仍旧记忆犹新,对于卤菜更是有一种几近疯狂的偏爱。
哪怕,再也吃不出那个味道。
吃完后,她说借给自己二两银子,叫自己送母亲去瞧。
她看出来了,母亲身体不好。
但是那二两银子,始终没有能救回母亲的命来。
林子桐将母亲埋在了芦州,然后他又回了业州,他不甘心,他也是林家的人,凭什么连个奴才都不如?
所以那二两银子,他至今未还。
那二两银子他不还了,他还给周梨更多的。
想到此,他回头看了看那逐渐与自己拉远距离的业州城,还给周梨一座业州城。
等着林浩远和左云薇成婚,差不多该收网了,从她在屛玉县的消息传来开始,林子桐就布局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