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漏网

彼处贫而不怨,嗟生民之攸难。

——潘岳

就在洛阳朝廷看似风平浪静,还沉溺在“元康之治”的太平盛世中时,在晋朝的西北边陲,则已然悄悄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

晋武帝司马炎虽然灭掉东吴,一统天下,但西北的戎狄之患却一直不能根治,只能采取剿抚齐下,分而治之的策略,勉强维持和平。早在泰始、咸宁年间,鲜卑的秃发树机能就带领族人攻占凉州,惊扰西北,历经十年才被平复。而到了当今天子司马衷即位后的元康年间,雍州和梁州的氐、羌二族又因为天灾人祸相继举事,震动洛阳朝廷。

由于雍梁二州地处关中,而关中又素有挟吞天下的有利地形,因此司马炎建立晋朝之后,就在太庙中放置了一道石函,内中圣旨清清楚楚地规定“非司马氏诸王不得出镇关中”。后来皇后贾南风掌权,便将镇守邺城十余年的赵王司马伦任命为征西大将军,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让他带着宠幸的孙秀去对付西北的氐羌二族。

司马伦才具平庸,孙秀却野心勃勃,到达关中之后,就寻思着做一番大事业,好尽显自己的本事。

司马伦对孙秀言听计从,听说他要一举平定氐羌叛乱,自然任由他施展。可惜孙秀这个人虽然奸猾,却只擅长阴谋诡计,他所想出的“妙计”,竟是借设宴安抚为名,将数十位氐、羌二族的大酋长骗入大将军府,席间刀斧手齐齐出动,将所有酋长都砍下了脑袋。

领头人全部被斩首,氐、羌两族确实元气大伤,为了争夺酋长之位更是掀起一阵内乱。然而孙秀还没有得意几天,冯翊、北地等郡的匈奴、氐、羌等族就爆发了大规模叛乱,他们打着为各位酋长报仇的名义,杀死北地太守张损,击败冯翊太守欧阳建,吓得司马伦向朝廷连上奏表,要求朝廷速派三万援军。

司马伦主张加大武力镇压叛乱,他治下的雍州刺史解系却不以为然,认为叛乱多是司马伦和孙秀“刑赏失所”所致,主张朝廷另外派人前来安抚叛民。司马伦大为恼怒,上表攻讦解系,谁知解系也不是个吃素的,同时上表弹劾司马伦。两个镇守关中的大员不能同仇敌忾,反倒你来我往打起了口水仗,让千里之外的洛阳朝廷一时无从分辨,不知该听谁的。

那个时候,潘岳刚成为贾谧幕僚团“金谷二十四友”之首,众人常常在石崇的金谷园内饮酒唱和,吟诗作赋,同时,也讨论天下大事和朝廷方略。而石崇的外甥欧阳建在冯翊太守任上兵败之后,也免职回到了洛阳,从他口中众人才知道,关中十数年大旱不断,然而当地官府与豪强却盘剥日甚,甚至朝廷所派发的救济粮米,赵王司马伦和孙秀也会尽数侵吞,在市上贩卖之后中饱私囊。

“这个肯定是孙秀那厮做的,赵王只是被他蒙在鼓里!”二十四友中刘舆、刘琨的姐姐是赵王世子妃,自然要为司马伦辩护,“欧阳兄当时在关中任上,就应该多搜集些孙秀的恶行,早日替赵王除掉这个祸害!”

“我确实想搜集,奈何冯翊离赵王驻地太远,孙秀又狡猾,因此都只是传闻,没有真凭实据。”欧阳建扼腕叹息。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满怀期冀地看向了潘岳:“潘世叔,你还记得当年托我带去关中的马敦吗?他在我手下历练良久,如今我被免职回京,他却不肯回来,我只好推荐他到雍州去谋个差事。”

“你说的那个马敦,就是当初在洛阳冰室做看守的那个吧?”石崇在一旁插口,“那人看着确实是条汉子,安仁又对他有救命之恩,是个信得过的。当初他要去关中建功立业,我还特意嘱咐他多留心孙秀,好抓住罪证为安仁报仇呢!”石崇说到这里,见众人都没怎么听自己说话,反倒都望向潘岳,不由也跟着侧过头去,正看见潘岳的手中,握着一封书信。

“这是马敦刚刚从雍州给我寄来的。”见石崇瞪圆了眼睛,潘岳微笑着解释。

“给我看看,里面肯定有好东西!”石崇毫不客气,一把将那封书信抢了过去,在众人的围观中打开。没看多久,石崇不由哈哈大笑:“好个马敦,这下子孙秀死定了!”

“以前只是传言孙秀私吞救济粮米,没想到马敦竟然将他藏匿粮米的地点都探听了出来,这下子有凭有据,他再狡猾也抵赖不了了!”欧阳建也抚掌笑道。

“孙秀以前只是蛊惑赵王滥施赏罚,很难有确切的罪名。如今这一桩,可真正是坐实了。”潘岳点头道。虽然他对赵王司马伦也有旧怨,但顾及刘舆、刘琨兄弟在侧,便将司马伦一带而过。

潘岳的退让果然博得了刘氏兄弟的好感,一向使气任侠的刘琨当即表态:“我们早就看不惯那个孙秀了。安仁兄只需将马敦提供的线索上奏朝廷,朝廷必定能查实孙秀扰乱关中之罪。到时候就算朝廷不判他死罪,我们兄弟也不会放过他!”

“这件事,还是不要由安仁出面的好。”石崇连忙道,“安仁一向与孙秀有仇,若是由他上奏,倒有挟私报复的嫌疑。不如我另外找人代为上奏,就事论事,更有说服力。”

“多谢季伦。”潘岳知道石崇一片好意,颇为感激。毕竟孙秀虽是死罪,但他的主子赵王司马伦却是当今天子的叔祖,身份尊崇,就算犯下弥天大错,也动摇不了根基。石崇让潘岳置身事外,就是为了避免日后司马伦的报复。

石崇说到做到,果然打点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官员,将马敦信中提到的孙秀罪行都上奏上去。皇后贾南风这些日子正为关中胡人此起彼伏的叛乱烦心,一看到这份铁板钉钉的罪状,立刻将它下发众臣,召开廷议。经过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等重臣协商,一致同意下诏处死孙秀,同时罢免赵王司马伦都督雍梁诸军事之职,召回洛阳。

“恭喜安仁,大仇得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石崇第一时间就在金谷园内摆开宴席,兴高采烈地向潘岳祝贺。

面对众位友人的道贺,潘岳举杯相迎,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什么无法真正释怀。由于武帝司马炎定下了非司马氏皇族不得出镇关中的铁律,朝廷选来选去,决定由梁王司马肜携带诏书前往关中替代司马伦,并主持处死孙秀之事。这位梁王是宣帝司马懿第八子,恰是司马伦同父异母的兄长,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前去罢免司马伦,司马伦绝无置喙的余地。可这位梁王和司马伦一样才具平庸,见识短浅,潘岳暗暗担心他并非奸诈的孙秀的对手。

不过处死的明旨已下,就算孙秀再怎么奸猾,也无法逃脱朝廷的诏命吧。潘岳这么安慰着自己,想起自己与孙秀二十多年的仇怨终于可以做个了结,终于放宽心胸,举杯痛饮起来。

梁王的车驾还走在半道,诏旨的内容已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关中。司马伦看完儿子司马荂从洛阳加急送来的密信,如同五雷轰顶,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哀号起来。

王府侍从不知何事,想要劝慰,却被司马伦胡乱抓住身边的物件,没头没脑地全都被打了出来。他们一个个揉着额头上的包,面面相觑,终于派人飞奔出府,去请军师。

所谓军师,正是众人对孙秀的敬称,实际上背地里包括世子司马荂等人,都鄙夷地将孙秀叫做佞幸。孙秀根本无所谓别人背地里如何称呼,在他看来,既然无法得到所有人的尊敬,那就得到所有人的惧怕好了。只要赵王司马伦还掌握在他的手里,乖乖地对他言听计从,他就是关中隐形的主人,放心地在这片广袤的地盘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

孙秀原本在府中与张林、辛冉等几名五斗米道的大弟子议论传道之事,听说司马伦在王府里失态大哭, 连忙遣散众人,马不停蹄前往赵王府中。

到得司马伦所在的房中,孙秀发现赵王已经停止了哭号,只是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白白胖胖的脸上犹自带着未干的泪痕。听孙秀叫了自己两声,司马伦朦朦胧胧地朝他望过去,忽然一把抓住孙秀的肩膀,将他往门外推去:“快跑,快跑,朝廷要来杀你啦!”

“王爷?”孙秀伸手抵住门框,抗住司马伦的推力,惊讶地问,“谁说朝廷要杀我?”

“我儿加急送来的密信在此,你自己看吧。”司马伦抹了一把脸,将一封书信递给孙秀,哭丧着脸道,“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将我们藏匿粮米的地方捅了出去,张华裴頠就暗中让雍州刺史解系查证,只是瞒着我们而已。如今解系那个老东西将人证物证都上报了朝廷,朝廷命梁王前来关中顶替我的职位。这下子不仅你性命不保,我回到洛阳还不知要怎么治罪呢!这可让人怎么活啊!”说着说着,司马伦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司马伦在一边絮絮叨叨,孙秀却没有理会他,只是将赵王世子寄来的密信反复看了几遍。看完之后,孙秀朝司马伦扬了扬那张信纸:“看世子在信里的意思,是想让王爷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好让王爷得以免除罪责?”

“是啊,他说反正你也是死罪了……”司马伦说到这里,蓦地捂了捂嘴,心中后悔怎么让他把这些话也看了去,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知道军师有何良策?”

“就按照世子的意思,说一切罪过都是我私自犯下的,王爷一概不知情。”孙秀似笑非笑地回答。

“这……这样不太好吧……”司马伦看着孙秀俊美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惊,“就算是你死了,张华那几个老儿估计也不会放过我……”

“放心,王爷是宣皇帝之子,当今天子的叔祖,天潢贵胄,不会有事的。”孙秀将那封关乎性命的密信随意丢在书案上,就仿佛丢弃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一般。见司马伦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眼中依然含着抹不去的惊恐神色,孙秀嗤地一声,露出他惯有的魅惑笑容:“王爷别忘了,你是岱舆山的神仙降世,是被天帝封为华夏帝君的。有天命护体,王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是,我有天命,要做华夏帝君。”司马伦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不断看到的幻境,茫然点了点头,忽然醒悟一般盯住了孙秀,“可是我看到的天命里,都是需要你的辅佐我才能登上大位,如今若是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如果天命真的让我辅佐王爷登上大位,那我就不会死。”孙秀笑着迎上司马伦的眼睛。

“你想让我放你逃走吗?可那会给我招来麻烦的。”司马伦垂下眼睛,不敢对上孙秀的视线。有时候他也深恨自己窝囊,明明自己才是王爷,才是主君,为什么在孙秀面前却总会怯懦心虚。若是按照世子司马荂的建议将孙秀一脚踢出去顶罪,将大大小小的罪过都堆到他头上,那自己回洛阳后还能钻营一个好职位。

“我不需要王爷救我,我自己能救自己。”孙秀看得出司马伦的心思,心中微冷,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只要日后王爷还念着我的好,肯认回我这个旧臣就行。”

“那肯定,那肯定!”就算颟顸如司马伦,此刻也不由真心称赞孙秀懂事。他满心欢喜地点完头,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摸了摸脑袋讪笑道:“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尽管说。”

“若是王爷里还怜悯我,就烦请王爷在梁王到来时,将我的行刑之日多延后几天。梁王是王爷的兄长,这个请求应该还是会答应的。”孙秀清冷地笑了笑,抬头望了望天,“关中的雨季,马上就要来了。”

梁王司马肜的车队终于到达关中重镇雍州的时候,已经是元康六年六月了。作为梁王的弟弟,赵王司马伦亲自出城迎接司马肜进入王府,两兄弟寒暄几句,又聊聊旧事,气氛还算融洽,也让司马伦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看来,就算是强悍如贾南风,也不敢动他这位司马氏的耋宿元老。

“关中多事之地,这些年劳烦九弟镇守了。”司马肜观察着气派舒适的王府,虽然心中明白这是司马伦多年盘剥关中百姓所得,但一想到这座王府的新主人便是自己,就不好意思责备司马伦了。

“是啊,离开洛阳十多年了,我还真想念那十丈软红的富贵乡呢。”司马伦这几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他偷觑司马肜面色和缓,便大着胆子凑过去问:“八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潘岳,就是那个掷果盈车的檀郎,如今还在洛阳吧?”

“怎么,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司马肜嗤地一声笑出来。

“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八哥就不要提了。”司马伦欲盖弥彰地辩解,“只是他也算个故人,我琢磨着回洛阳去跟他叙叙旧。”

“你想和他叙旧,就看人家会不会搭理你了。”司马肜笑道,“现在潘岳可是鲁国公贾谧的首席幕僚,就连咱们大晋朝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是他说了算的。他要是不想,你这个‘旧’啊,可叙不成。”

“以前是桃符,后来是杨骏,现在又是贾家,这个潘岳,可真会挑靠山!”司马伦嘟囔了一句,满心不忿——就算自己是堂堂天子叔祖,天潢贵胄,居然这辈子都拿潘岳没有办法。

“好了,咱们来办正事。”司马肜和司马伦扯了半天闲话,终于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九弟方才也已经接旨了,那就麻烦将罪人孙秀交出来吧。”

见司马伦咽了咽唾沫,脸色明显紧张起来,司马肜奇道:“那个孙秀,不会是跑了吧?”

“没有,没有,我哪敢抗旨放他跑。”司马伦干笑了两声,招来一个侍从低声问了两句,这才向司马肜道,“孙秀现在就在王府中待罪,八哥请随我来。”

“为什么要过去?”司马肜皱眉,“一介死囚,不应该是绑了拖上来吗?”

“他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八哥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和我走一趟吧。”司马伦有点讨好地看着司马肜,语带哀求。

“好吧。”司马肜知道孙秀是司马伦的嬖宠,亲密非常,不好拂了司马伦的面子,便勉强跟着司马伦往王府一个偏院走去。

那偏院楼阁精致,朱栏外郁郁葱葱,种满了大片的玉簪花。由于刚下过一场雨,宽大的叶片新绿喜人,玉白的花瓣莹润夺目,和司马肜一路走来的枯败荒凉风景大相径庭,直让人一时恍惚踏入了仙境。而用晶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一个人正伸出手臂,逗弄着一只半人来高,莹白如雪的仙鹤。

那人一头漆黑长发在头顶松松挽了个髻,随意插了一支白玉发簪,剩余的长发便顺滑地披在肩头。他穿着一身绛红纱袍,腰肢纤细,大袖飘飘,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光是看到他侧面高挺的鼻梁和浅淡的薄唇,梁王司马肜心头便是一跳——司马伦的府中,竟藏着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然而下一刻,司马肜便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早就听闻那妖人孙秀擅于蛊惑人心,如今看来,光这副好相貌就能摄去人们三分神智。

“你就是孙秀?”司马肜有了准备,蓦地大喝一声,为自己没有受到孙秀迷惑而自豪。

“在下孙秀,见过梁王殿下。”那人轻轻拍了拍仙鹤,施施然转身向司马肜行礼。下一刻,那只仙鹤扑闪着翅膀,忽然腾空飞了起来,越过院墙消失在树丛之中。

“你又要使什么妖法?”司马肜心中警惕,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左右,给我绑了!”

“回禀梁王,这只仙鹤乃是我的好友,也是九霄天帝的使者。”孙秀没有任何反抗,任凭梁王随从将自己绑了个结实,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它知道我即将含冤受戮,所以去天帝那里为我伸冤去了。”

“向天帝伸冤?”司马肜平素也笃信鬼神,听到这个说法心中顿时一寒,扬声叫道,“来人,快到外面去搜那只仙鹤!”千万不能让他去给天帝报信!

几个侍卫听命,手忙脚乱寻来弓箭,翻过院墙去追那仙鹤,却连仙鹤的影子都没找到。眼看司马肜脸色难看,站在一旁的司马伦“好心”地向孙秀劝道:“这件事梁王也是奉命行事,要是那只仙鹤不明就里,让天帝误会梁王就不好了。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把那只仙鹤召回来吧。”

“对,赶快把那只仙鹤召回来。就算你有冤屈要向天帝申诉,冤有头债有主,也让那只仙鹤弄清楚状况再去伸冤不迟。”司马肜被司马伦的话说得更加忐忑,深怕天帝误以为自己加害孙秀,半空中给自己劈下一道雷来,连忙催促。

“要杀我的,确实并非梁王。”孙秀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也罢,我将它召回来吧。”说完,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俱都望着院墙上方,想要看仙鹤如何返回。没多久,墙头树荫里果然有白影翩跹一闪,紧接着一个东西便从墙外直射进来,橐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梁王司马肜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一闪,发现躺在地上的果然是一只仙鹤。那仙鹤与正常大小无异,只是双翅紧紧贴在身上,双眼晦暗无神。再定睛一看,这根本就是一只木雕仙鹤!

“它不肯听我召唤,我只好做法将它困住。”孙秀满眼惋惜地看了看地上的仙鹤,轻叹一声,不忍地转过脸去。

“委屈你了。”司马伦伸手拍了拍孙秀的肩膀,“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但圣旨已下,我也救不得你……”说着,用袖子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司马肜将信将疑地看着孙秀和司马伦,终究冷笑了一声:“本王才不信你的妖法!”随即吩咐侍从将孙秀押起,关入雍州死囚牢中。

眼看孙秀被人押解而去,司马伦忐忑地问司马肜:“八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处死孙秀?”

“这个,我和雍州刺史解系商量之后定夺。”司马肜回答,“九弟你这些天就收拾收拾,准备回洛阳去吧。”

“我有一个请求,还望八哥看在兄弟情分上,务必答应。”司马伦厚着脸皮道,“孙秀的家人此刻正从琅琊赶来,我不忍心他们未见一面就阴阳永隔。还请八哥通融几天,等孙秀家人到达雍州后,再处死孙秀,这样也有人为他收尸。”

“他的家人要多久才能到达?”司马肜有些不耐烦地问。

“不久不久,一个月内必定到。”司马伦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一月还不到,八哥就立刻斩了孙秀就是!”

“若是一个月之内他跑了呢?”司马肜皱眉。

“他若是要跑,早就跑了,怎么会今天束手就擒?”司马伦回答。

司马肜点了点头:“好,一个月之后,我奉旨将孙秀斩首,九弟也即刻启程回京。”他心知孙秀这些年在关中积累了不少钱财,倒也不急着杀他。他心中打定主意,这一个月之内,势必要从孙秀口中将那些财物全都掏出来。

“多谢八哥,多谢八哥。”司马伦憨厚地笑着,走上两步,伸手抱住了地上的木雕仙鹤,送到了司马肜面前,“这个,就送给八哥了。”

“送给我做什么?”司马肜奇道。

“仙鹤乃是祥瑞之物,有长生不死之意。”司马伦见司马肜不动声色,便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何况这只仙鹤想要到天帝那里为孙秀伸冤,八哥难道不该把它看住么?”

司马肜一怔,随即想起这只糊涂仙鹤可是要把自己告到天帝那里的,所以不管它是真鹤假鹤,都毁掉比较好。可是他毕竟不敢一把火烧了这个木雕,生怕给自己招来上天的惩罚,便吩咐从人道:“找个笼子,把它锁进去。”

亲眼看着仆从将那只木雕仙鹤放入一个铁笼,上锁之后放置在院子角落里,司马肜终于放心。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忙于接见关中官员,与司马伦交接镇守事务,倒把孙秀的事情暂时丢到了脑后。直到有一天——

一个侍从趁司马肜空闲的时候,凑到他身边小心道:“王爷可知道雍州城最近出的怪事吗?”

“什么怪事?”司马肜正捧着一杯新煮好的茶慢慢品啜,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那个关押孙秀的牢房,如今出了许多异状。”那侍从悄悄摸了摸袖中五斗米道弟子送的贿赂,吞吞吐吐地道,“雍州城内的百姓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看着侍从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样,司马肜的心里打了一个突。

“都说孙秀是得道高人,要是王爷真杀了他,就和——”侍从硬着头皮说完,“就和孙策杀于吉一样了!”

“啊!”司马肜喝下一大口茶水,这才发现烫得厉害,不由大叫了一声。他又痛又怒,蓦地将手中茶杯往那侍从身上一砸,痛骂道:“狗杀才,胡说些什么?”

司马肜再不学无术,孙策和于吉的故事倒是知道的。当年孙权之兄孙策号称江东“小霸王”,传说他一怒之下杀死道士于吉后,不断被于吉的鬼魂作祟,最终死于非命。现在流言用孙策于吉来比喻司马肜和孙秀,岂不让司马肜惊怒之余,又生出了无端的恐惧?

眼看那侍从磕头如捣蒜,司马肜没好气地问:“你说孙秀的牢房里出现了异状,却是什么异状?”

“衣不染尘,体不生垢。稻萌嘉禾,木生灵芝——全,全都是仙人才有的祥瑞之兆。”那侍从结结巴巴地背完这几句话,就看见司马肜霍地站起身来,“王爷要去哪里?”

“去孙秀的死牢!”司马肜咬紧牙关,深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恐惧的颤抖,“什么祥瑞之兆,本王要去亲自看看!”

梁王殿下要亲自前往死牢,顿时忙坏了梁王府的侍从和雍州的官员。当下主管雍州牢狱的从事辛冉率领手下,一直迎到了街口,卑躬屈膝,满脸都是讨好逢迎的模样。

司马肜见那辛冉样貌普通,一副老实本分的循吏模样,也懒得和他寒暄,径直往内走去:“孙秀的牢房在哪里?”

“启禀王爷,死囚牢在甬道最里面。”辛冉殷勤地想为司马肜引路,却被司马肜烦躁地挥手赶开,“把闲杂人等都带出去,本王要单独会一会孙秀。”

“是。”辛冉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随即将所有人都隔绝在长长的甬道外。有梁王府侍从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声,司马肜却摆了摆手,只带了一个领路的老狱卒走了进去。

没有理会沿路牢房里罪犯的哀号,司马肜脚步匆匆,沿着阴暗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去。他原本想让老狱卒带自己到孙秀的牢房前,不料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借着甬道上方天窗里昏暗的光线,司马肜一眼就看见了一朵夺目的鲜红——那是一株饱满娇艳的灵芝,正长在一间牢房的木栏之上,就仿佛一枚招摇的旗帜,预示着牢房中人不同凡响的身份。

司马肜伸手摸了摸那株珍贵的灵芝,不待老狱卒开口,就停在了那间牢房的正面。隔着木栏,他看见孙秀正盘腿坐在墙角一堆稻草上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依然是被抓捕那天的装扮,漆黑的长发一丝不乱,绛红色的纱袍洁净如新,面红齿白,神清气爽,似乎这些天他根本就没有经历牢狱之灾,而是在深林涧水之间吐纳修炼。

“这些天他可洗过澡,换过衣服?”司马肜侧头问老狱卒。

“王爷说笑了,这里是大牢,自然不会有这些待遇。”老狱卒陪笑着回答,“金真天师自从进了这里,就一直盘腿打坐,连吃喝都省了。”

“衣不染尘,体不生垢。稻萌嘉禾,木生灵芝。”司马肜想起侍从先前说的雍州传言,目光落在孙秀所坐的那堆稻草上。死囚牢内的稻草经年不换,霉烂不堪,偏偏就在那一堆污秽之中,抽出了一枝青中带黄的禾苗,顶生双穗,颗粒饱满,眼看再过些日子就要成熟了。

这种结有双穗的禾苗被称为“嘉禾”,自古以来与灵芝都是历代朝廷所重视的祥瑞之象,东吴大帝孙权甚至因为臣下献上双穗禾而将年号改为“嘉禾”。因此当司马肜先后看到这些征兆时,内心所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王爷,要不要进去看看?”老狱卒说着,哆哆嗦嗦掏出钥匙,就要去开牢门。

“不用了。”司马肜有些畏惧地看着孙秀,还是觉得隔着那些木栏会安全一些。他吩咐老狱卒远远退开,独自站在木栏外看了一会儿,见孙秀并无动静,这才开口道:“孙秀,你听得见本王说话么?”

孙秀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司马肜有些烦躁,拔高了声音:“孙秀,你是不是死了?”

被呵斥了这一声,孙秀这才浑身一颤,如梦初醒一般睁开眼来。他看向站在牢门外的梁王司马肜,微微一笑:“王爷恕罪。方才在下魂魄离体,正欲在水德星君那里讨一碗茶吃,不料王爷虎威深重,我的茶还没吃着就赶紧回来了。”

“哦,难道本王的气势,还能盖得过天上的星君?”司马肜奇怪地问。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王爷贵为宣皇帝之子,自然就是天孙了,一般的仙官自然会让着王爷几分。”孙秀见司马肜面露笑容,显然对自己这番说辞极为受用,不由看着司马肜的眼睛微笑道,“不知王爷驾临这污秽之地,有何贵干?”

“我……”司马肜本来还想端起王爷的架子,不料对上孙秀那双含笑的深邃眼眸,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迟钝地移动了一下视线,却摆不脱孙秀摄人的目光,只能翕动着嘴唇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仙人?”

“是啊。”孙秀的眼中精光闪动,“王爷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司马肜恍惚了一下,似乎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信了没有,含糊地问:“那你能未卜先知吗?”

“王爷想知道什么?”孙秀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司马肜的瞳孔缩了缩,又慢慢放大。

“我想知道,将来我是怎么死的。”司马肜怔怔地回答。他已经是天潢贵胄,位极人臣,唯一害怕的就是死亡。

“就是王爷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孙秀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隔着木栏站在了司马肜的对面。他们两人身量相差不大,因此司马肜平视出去,就只看得见孙秀的眼眸中波光层层,缓缓**漾开去,仿佛一泓深潭将他吸入其中。

“王爷仔细看看,你看到了什么?”孙秀**的声音从潭底传来,吸引司马肜越陷越深。

司马肜睁大了眼睛,果然在潭底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白面长须,身材微胖,头戴一顶八旒平冕,身穿一袭九章衮服,却不是自己是谁?只见那个司马肜此刻正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前方手拿诏书的宦官,嘶哑却不甘地叫道:“这是伪诏,是伪诏!我是天子的亲叔公,他怎么可能赐死我?”

“这诏书上盖着天子玉玺,怎么可能是假的?”那个宦官皮笑肉不笑地道,“不信,王爷自己好好看看。”

跪在地上的司马肜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张诏书,看了一下,猛地扔在了地上。“是真的又如何?反正所有的诏书都不是天子的意思,都是贾南风那个女人伪造的!我不服,不服!”说着,他猛地爬起身,朝着门外夺路而逃。

“梁王,你要到哪里去?”一个冷厉的女音忽然响起,下一刻,有人拦在了司马肜面前。虽然只看见背影,司马肜还是蓦地认出了来人——中宫皇后贾南风!只见贾南风随意挥了挥衣袖,立刻走上来一大群人,将想要逃走的司马肜包围起来。那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将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司马肜淹没了。

“啊!”旁观的司马肜蓦地发出了一声大叫,不由自主伸手抱住了脑袋。他眨了眨眼睛,才发现额头上滚落的冷汗已经将眉睫都浸湿了。

“王爷看清楚了么?”孙秀依旧站在牢房里,脸上挂着无害的微笑。

司马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没有立刻回答。等到扑通乱跳的心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才向孙秀问道:“你可有改变命数的法子?”

“命也,运也,本来就是可以更改的。”孙秀伸出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唇边,“就看王爷以后怎么选择了。”

司马肜木然地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孙秀,转身离开了牢狱。

看着他迟滞的背影,孙秀的嘴角渐渐勾起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他嫌弃地踢了踢脚边霉烂的稻草,却小心地摸了摸那株双穗的禾苗,仔细检查拼接之处是否还牢固。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站在牢门外低声问:“梁王都相信了吗?”

“由不得他不信。”孙秀头也不回地回答,“何况,我们不是还有最后一招么?”

“嗯,这几天天气阴湿,木雕上的涂胶应该化开了。”说话之人正是掌管牢狱的雍州从事辛冉。他虽然是雍州官员,却是孙秀的死党。这次孙秀出事,辛冉作为牢狱长官,可是为他这些灵芝嘉禾费了不少心思。

“原本听说这位梁王为人中庸,我还深怕你找不到他的弱点,摄魂术难以生效。”辛冉佩服地看着孙秀,越发坚信这次救他是自己投下的绝好赌注。

“自从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被贾皇后杀死后,司马氏宗室想来没有不害怕贾皇后的。就连我们赵王,也在绞尽脑汁回洛阳后如何讨好贾皇后呢。”孙秀冷冷一笑,忽然话锋一转,“辛冉兄应该也不甘心困在雍州做个小小从事吧。”

“只要天师这次逃出生天,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指望以后能沾沾你的福气呢。”辛冉心领神会地道。

“如今把持朝政的,不是宗室,就是士族。像我们这种出身寒门的人,只能指望头顶能裂点缝隙,我们才能钻上去了。”孙秀说着,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牢顶。而辛冉,也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司马肜与孙秀在牢中一见,心神大受震动,一会儿想起关押孙秀的死囚牢中种种祥瑞,担心杀了孙秀会给自己招来灾祸;一会儿又想起幻境中贾南风要杀死自己的景象,忧虑这可怕的一幕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现实。这双重的震惊恐惧在他心头交织盘旋,让他走出牢狱重见天光时,脚下几乎都站立不住。

好容易在侍从们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回到王府,司马肜正想躺下休息,却不料几个侍从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张口便道:“启禀王爷,发生怪事了!”

“什么怪事?”司马肜心头大惊,顾不得斥责下人,一骨碌就从**坐了起来。

“仙鹤显灵了!”

“就是那只木头雕的仙鹤,一直关在笼子里的……”

“王爷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侍从们显然被惊到了,顾不得礼节七嘴八舌地回禀。

司马肜听得心烦意乱,一脚踢开挡路的侍从,靸上鞋子就往放置那只木鹤的侧院跑去。

锁木鹤的笼子还放置在院子角落里,笼门上的锁也纹丝未动。然而司马肜一看清眼前的场景时,惊讶得立刻顿住了脚步,不敢再朝那个笼子靠近。

因为笼子的木鹤,不知何时竟展开了翅膀。

“它以前的翅膀,是不是收在两侧的?”司马肜害怕自己记错了,转头去问跟过来的侍从。

“是是是,王爷记得没错。”侍从点头如捣蒜一般,“所以这翅膀怎么就展开了呢,是想要飞回天庭吗?”

“你过去看看!”司马肜只当自己已经得罪了这只仙鹤,不敢上前,却下了命令。

“是。”那侍从不敢违命,战战兢兢地走到笼子边,幸亏那只木鹤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处,并没有突然暴起。侍从看了一会,忽然道:“王爷,这木鹤的嘴也张开了,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拿出来!”司马肜撑起王爷的威严,却掩饰不了声音的颤抖。

侍从硬着头皮打开铁笼,伸手从木鹤口中抠出什么,双手捧到了司马肜面前。

是一条白色的丝绢,上面用朱砂写着十二个殷红的古篆字:“孙秀若有一死,梁王灾愆不止。”

司马肜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难道这只仙鹤的精魂仍旧穿透了铁笼,将孙秀的事情禀告了天帝?可是为什么惩罚的对象是自己,他不过奉旨行事,凭什么要成为朝廷的替罪羊?

撑着侍从的手臂愣了半天,司马肜终于颤声吩咐:“赶紧把赵王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