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遘祸

嗟秋日之可哀兮,良无愁而不尽。

——潘岳

七月流火,暑热渐退。转眼间,便是元康七年的七夕节了。

“山奴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当小院的木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扑面而来,下一刻,蝴蝶一般轻盈的小女孩欢快地牵住了司马冏的袖子。

“金鹿真聪明,怎么就知道是我?”司马冏笑吟吟地跟着金鹿进了院子,老远看见杨容姬从厨房里迎了出来。他叫了声“杨婶婶”,刚要行礼,手中的礼盒顿时被金鹿接了过去,欢呼道:“我就知道山奴哥哥会给我带巧果子!”

“她呀,一直在等殿下,知道殿下一来就会给她带礼物。”杨容姬嗔怪地看了女儿金鹿一眼,笑向司马冏道,“殿下来得正好,一会儿在这里吃汤饼。”

说话之间,潘岳也从屋内走了出来。金鹿一见父亲,连忙献宝一样捧着礼盒迎上去,嘴里喊着:“爹爹,爹爹,你看山奴哥哥送了我这么多巧果子,里面还有果食将军呢!”

七夕节吃汤饼和巧果子是当时风俗,制作巧果子主要的材料是油面糖蜜,包括用面捏成的门神一般身披战甲的人偶,称为“果食将军”。潘岳虽然不愿意收司马冏的礼物,但巧果子应节,价格也不贵,便只好摸摸金鹿的头道:“谢过齐王殿下没有?”

“几个巧果子而已,又不值钱,有什么好谢的?”司马冏见潘岳手中抱了一捆书,知道他是按照七夕风俗要将书放在院中晾晒,连忙接了过来,“我来帮檀奴叔叔。”

“殿下这次过来,没人知道吧?”潘岳放手任司马冏接过书,忽然问。

“没有,我每次来都很小心。”司马冏停了停,委屈地抬起眼,“为什么我大哥和睿儿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我却必须偷偷摸摸?”

“海奴和睿儿都是闲散诸侯,来读读书不打紧。”潘岳取过一本司马冏捧着的书,翻开晾在石板上,“至于我,全天下都知道我谄事贾谧,无可更改;可若是太子对你起了疑心,就影响你的前程了。”

“听刘卞说叔叔上次在东宫和太子相处……呃,不太愉快,当今也颇多流传太子的种种不堪,难道叔叔还对太子抱有希望吗?”司马冏惊异地问。

“假痴不癫,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正是司马家的遗风吗?”潘岳笑了笑,“太子自幼贤名太盛,如今遭遇贾氏专政,只能自污以求存身,所以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你看他小错虽不断,却从未犯过大错,其实分寸都是拿捏好了的。”

“叔叔的意思是,太子针扎杜锡,西园卖肉,迷信鬼神什么的,都是做给皇后和贾谧看的?”司马冏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来,“那就好,我还一直害怕自己跟错了人呢。”

潘岳笑了笑,没有答话,将司马冏手中捧的书都晒好了,继续回屋内去搬书。

司马冏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脑子里飞快转过了许多念头,又不甘地追问:“不过太子还有一条最遭人诟病——按礼制,太子应每五日去西宫朝见父皇母后,请安问好,可太子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哪怕天子最近身体不适,太子也没有前往朝觐。当今天下最重孝道,太子如此不孝,就不怕落人口实吗?”

“太子不是不想去西宫,是不敢去。”潘岳叹息,“托当年太子外祖父杨骏的照拂,东宫制下兵力有一万人,保护太子绰绰有余。可太子一旦进入西宫,就是进了贾皇后的地盘,生杀予夺都不由自己,所以他宁可蒙上不孝之名,也不敢给贾皇后机会。”

“太子顾虑没错,贾皇后还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太子下手。上次她派中护军赵浚去引诱太子谋反,幸亏太子没有上当。”司马冏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贾谧常常在皇后耳边说太子的坏话,还说太子放言一旦将来继承大统,必定按照杨骏的先例荼毒贾氏。这些话不知真假,但必定让皇后对太子越发厌恶惧怕。”

“贾谧与太子自幼不睦,积怨已久,我只能想法慢慢化解。”潘岳见司马冏眼神闪烁,奇怪地问,“山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没……没什么。”司马冏将涌到喉咙口的话用力咽了下去,胡乱扯开话题,“我只是觉得太子这招扮猪吃老虎十分厉害,一般人真还做不到。”

潘岳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扮猪吃老虎固然是妙招,可若一招不慎,就真的会被老虎当猪吃掉。如今世家只顾自保,诸侯拥兵自重,太子除了东宫将士,朝堂中竟找不出一点支持,而潘岳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使贾氏有所顾忌,不敢将非分之念付诸行动,最终让太子平安继位罢了。

潘岳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只要皇后贾南风没有生出皇子,这么维持现状拖下去,等天子司马衷一死,太子依然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因为除了袖手旁观的世家,拥兵观望的诸侯,还有一个人可以维持朝廷的平衡。甚至可以说,这些年四海升平的元康之治,很大程度都要归功于这根中流砥柱。

这个人,就是司空张华。

张华出身寒微,却极有才华,早在晋武帝司马炎咸宁年间,张华就已位居中书令这样的高官。然而张华仰慕齐王司马攸,向司马炎建议死后由司马攸来管理国家,引发了武帝司马炎的愤怒,将张华贬谪到了幽州苦寒之地对付鲜卑、乌桓。后来司马炎老了,将张华召回洛阳,却又因为一点小事将他免为庶人。直到贾南风把持了朝政,才真正大力任用张华,封他为司空,让他拥有了左右朝局的能力。

张华勤勉国事,不党不群,无论贾氏还是太子,都对他十分敬重。他的存在,对于此刻的朝廷而言就如同一块压舱石,老成持重,不偏不倚,确保朝廷这艘船能够一路破风斩浪,避免倾覆之虞。

然而张华却没有想到,七夕节刚过不久,他的府上就秘密来了一个故人。

东宫左卫率刘卞。

刘卞和张华一样出身寒门,两人也算是老相识。因此刘卞和张华没有寒暄几句,就直接转入了正题:“皇后想要陷害太子,司空知道么?”

“没有听说。”张华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见张华装傻,刘卞有些急了:“我出身寒微,仰赖您的提拔才有今日。我把您当作知己,什么话都对您说,难道您还要怀疑我吗?”

“就算真有这样的事,你们想要做什么?”张华问。

刘卞一心要拉张华入伙,当下也不隐瞒:“东宫俊乂如林,可以调动的士兵多达万人。您在朝堂上一言九鼎,若是有您协助,皇太子就可以掌控朝局。至于把贾皇后废掉关入金墉城,只需要两个宦官的力量就足够了!”

见刘卞说得轻松,张华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天子还在,太子只是他的儿子。我虽然官居司空,却毕竟不是宰相,要是帮助你们做这件事,就是无父无君,整个天下都会骂我们不忠不孝。就算侥幸能成事,依然免不了犯上作乱的罪过。更何况如今世家大族与司马氏诸侯都各擅威权,到时候他们若是发难,政局又怎么可能安宁呢?天下好不容易安定了这些年,实在是不能再乱了!”

“那您的意思,就任由贾皇后迫害太子了?”刘卞怒道。

“只要太子谨慎行事,贾皇后也没有害他的理由。”张华苦笑,“到了我个位子,想的就不是保住哪个人,而是要保住整个社稷平安。”

“既然这样,我就只有告辞了。”刘卞知道无法说服张华,只好放弃地站了起来。

“治大国如烹小鲜,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来巨大的灾祸。”张华挥了挥手,“你去吧,记住我今日的话。”

张华并没有将刘卞与自己的密谈泄露出去,然而精明的皇后贾南风却早已在张家布下眼线,很快就将刘卞的行踪告知了贾南风。贾南风确实忌惮东宫的兵力,更忌惮带兵的将领成为太子亲信,因此虽然不知刘卞和张华密谈的内容,还是将刘卞的东宫左卫率一职免去,迁为雍州刺史,诏令他立刻出京。

贾南风这一招原本想打草惊蛇,好好震慑一下东宫内的太子司马遹,却不料除了太子,她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齐王司马冏。

刘卞之事,司马冏其实便是同谋。两人一率东宫卫士,一率左军禁卫,若是里应外合,猝然发难,要成就一场宫变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事情还未谋定刘卞便被调离洛阳,皇后贾南风背后隐藏的深意,直让司马冏不寒而栗。

以司马冏对自己这位皇后姨母的了解,刘卞被贬只是一个开始。只要刘卞失去了东宫兵权,就只能任由贾氏一党搓扁揉圆,到时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刘卞第一个要供出的,必定就是他齐王司马冏了!

司马冏心怀大志,原本想着联络东宫做出一番大事,一举成名,却不料大旗还没能竖起,就被贾南风伸出手指轻轻一戳,栽了个人仰马翻。自刘卞被贬之后,司马冏日日夜夜坐立不安,只觉脖子上悬着一柄利剑,随时随地都会迎风斩下。

这种心理折磨让司马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偏偏不敢对任何人诉说。终于,他叫人偷偷买了一包砒霜,全部倒进了一只市面上最常见的黄陶鸡头酒壶中。

刘卞被迁为雍州刺史,少不得在离京那日在长亭与亲朋好友告别。他出身寒门,为官又一向清廉,因此离京赴任之时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老仆,与众人话别之后便登上西行之路。

走了好半天,四周已没有人烟,唯有一条黄土官道直通西方,似乎就要融化进那片璀璨的晚霞之中。刘卞原本已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忽觉马车骤然停下,不由心中一惊,向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家殿下前来为刘刺史送行。”答话的并非刘家老仆,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下一刻,车帘已被大大掀开,一个逆光的人影被众侍卫簇拥着,缓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向西,阳光便从那人身后射进来,刺得刘卞眼睛发疼。然而他依然努力睁着眼睛,看清了来人颀长的身影和冷玉般的面容:“齐王殿下?”

“你们退开,让本王与刘刺史单独说几句话。”司马冏摈开齐王府的侍卫,放下车帘坐到刘卞面前,取出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放在小几上,“本王是专程来为刘刺史送行的。”

刘卞看着那唯一的一只酒杯,心中恍然明白了司马冏的来意。他想起司马冏带来的那些齐王府侍卫,苦笑了一下:“殿下这杀伐决断之力,可比令尊强得多了。”

“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司马冏不敢看刘卞的眼睛,只盯着那壶酒沉声道,“皇后已经怀疑你了,说不定你还在赴任半途,就会被抓回洛阳审问。我不是不相信刘刺史,只是皇后心狠手辣,一旦刘刺史受刑不过招出太子,大晋就要真的落入贾氏手中了。”

“你怕我招出太子之前,先招出你。”刘卞一针见血,让司马冏的脸蓦地红了红。然而司马冏终究端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刘卞:“刘刺史放心,你去之后,本王必定不改初心,尽力保护太子。日后太子即位,也一定会奉赠刘刺史高官美谥,让你留名青史。”

“说起来,我还要多承殿下的恩惠了。”刘卞接过酒杯,端详着司马冏的脸,忽然笑了,“人人都说小齐王酷肖其父,其实是在皮不在骨。只望你达成心愿,也算是我报答当年齐献王的提携之恩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司马冏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刘卞渐渐弯下腰去,挣扎抽搐了一阵,终于不再动弹。他伸手试了试刘卞的鼻息,小心地没有碰到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液,然后提起衣袍掀开车帘,走出了马车。

“殿下,这个人怎么办?”见司马冏出来,心腹董艾连忙问。

司马冏随意瞟了一眼,见是给刘卞赶车的那个老仆,正被侍卫们制服在一边。他随口说了句:“不必留了。”便跨坐上马,径直往洛阳疾驶而去。

司马冏自认为行事万无一失,却不料没过两天,他就接到了宗师高密王司马泰的手书,让他第二天一早到宗师府接受问询。

所谓宗师,是武帝司马炎设立的官职,由司马氏宗室中德高望重者担任,专为管辖和惩处犯罪的宗室子弟。因此司马冏一听到这个命令,当即冷汗便沿着脊背一路滑了下去,面上却恍若无事地问使者:“不知宗师要问询小王什么,还请尊使能透露一二。”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董艾连忙向使者捧出十匹绢帛和一万铜钱。

“好说,好说。”那使者高兴得眉眼弯弯,语气便松快起来,“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人发现了一个路边垂死的老头,送到河南尹府里去,老头就说他是被齐王府的人害的……哈哈也是好笑,堂堂齐王府害他一个奴婢做什么,可见就是诬告了。”

“居然有这等事?那小王确实要在府上查一查了。”司马冏陪笑着将宗师府使者送出门去,待他走远了,蓦地转身狠狠一脚朝董艾踢去,“叫你处理那个老仆,你是怎么办事的?”

董艾早知有罪,不敢躲闪,被司马冏生生踹倒在地上。他爬起身跪好,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臣确实给了他当胸一刀,还试了他的鼻息,确实气绝,才将他抛进路边灌木丛的。”见司马冏脸色惨白,董艾又道,“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布置好了现场,旁人只会以为刘卞是畏罪自杀。”

“现场布置得再好有什么用,只要那个老仆指证我逼死刘卞,齐王府就完了!”司马冏在原地踱了几步,感觉自己就像只无头苍蝇,半点头绪也抓不住。烦躁之下,他随手抓起一旁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殿下,要不要告诉太妃?”董艾连花瓶飞溅的碎片也不敢躲,顶着脸上被碎瓷划出的血丝提议。

“不能告诉太妃!”司马冏厉声喝止,因为惊惶和恐惧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太妃贾荃作为皇后贾南风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姐妹俩感情不睦,但要是为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讲个情,皇后估计不能不卖个面子。但是司马冏一想到母亲对自己挥舞的藤条,还有逼着自己在祖母和父亲灵位前发下的誓言,只觉得自己宁可死了也不愿承受母亲失望而鄙夷的眼神。

他既然一心要带给母亲惊喜和荣耀,就要独自承受失败带来的惩罚与痛苦。

“那……殿下赶紧去找潘郎君,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董艾急中生智,高声叫道。

这句话提醒了昏头脑涨的司马冏,他也来不及叫董艾准备马车,径直到府中马厩里牵了一匹马,飞快地往潘岳家冲了过去。

到达潘家所在的德宫里时,已是炊烟袅袅,暮色四合。司马冏扔下马匹,胡乱敲了敲潘家的院门,门开后赫然见到的是粉妆玉琢的小姑娘金鹿。

“呀,山奴哥哥来啦!”金鹿一看见司马冏,顶着两个小丫髻欢喜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拉住司马冏的手,将他领进门来,笑嘻嘻地说:“山奴哥哥来得好巧,娘刚做了好吃的,一起来吃吧。”

司马冏见小女孩一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咕噜噜在自己身上转,知道她在找什么,只能歉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对不起,这次哥哥没有给你带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走进房内,司马冏见潘岳一家果然正要吃饭,便向邢夫人和杨容姬告了罪,直截了当地对潘岳道:“我有要紧事,想和檀奴叔叔单独谈谈。”

潘岳见司马冏容色惨淡,虽然还在竭力保持镇定,身体和嘴唇却都微微发抖。他立刻离开了食案,和司马冏走到了安静的偏房之中。

等潘岳关上房门,司马冏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声泣道:“山奴有杀身之祸,请叔叔救我!”

“发生什么事了?”就算当年行刺杨珧被杨家抓入暗牢,潘岳也没有见过司马冏如此惊慌失措。他连忙把司马冏扶起来,催问他事情的原委。

事到如今,司马冏无法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与刘卞合谋想要拥护太子逼宫,刘卞如何游说张华不成反被贬谪出京,他如何担忧刘卞被贾氏治罪供出自己和太子,如何在半道劝说刘卞服毒并杀死老仆,老仆如何命大将事情闹到河南尹府和宗师府之事说了出来,末了又道:“虽然现在宗师府使者并未提及我毒杀刘卞之事,但只是想稳住我,待到明日只怕要我和那老仆当庭对质。此事牵涉到太子,皇后和贾谧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到时候不仅我难逃一死,就是太子也要被牵涉其中了!”

潘岳万料不到司马冏暗地里做了如此胆大包天的事,一时也有些怔住了。他心知此事关系重大,一旦处理不慎,太子和贾氏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就会应声而断,原本勉强维持平衡的朝局也立刻有倾覆之虞。因此他虽然惋惜刘卞之死,却来不及责备司马冏的冒失和狠毒,只能苦苦思索对策——毕竟他要救的不仅是司马冏,还有岌岌可危的晋朝社稷。

见潘岳愁眉紧锁,不自觉地来回踱步,司马冏自知理亏,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潘岳终于开口:“你和刘卞有公开的往来吗?”

“刘卞是我父王的旧属,因此我们互相来往过几次,并没有特别遮掩。”司马冏想了想补充道,“在外人眼里,我们应该是既不十分熟稔,也不刻意生疏。”

“那你们平素可有过私怨?”潘岳见司马冏摇头,又提醒道,“哪怕为一件小事争执过?”

“没有。”司马冏明白潘岳是想为自己寻一个毒杀刘卞的借口,痛苦地道,“我和刘卞平素相处得十分平淡,若说为了私怨杀他,只怕皇后和贾谧不会相信。”

“既然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没奈何只能寻些不入流的阴私了。”潘岳叹道,“殿下想一想,你对刘卞的姬妾有没有什么印象?”

“我就在刘卞家赴过一次宴,除了记得他有一个叫做玉娘的侍姬出来为客人酭酒,别的都没见过。”司马冏绞尽脑汁地回答。

“那玉娘的模样,你可还记得?”潘岳问。

“依稀记得面目清秀。”司马冏回答。

“若是站在你面前,殿下可还能认得出她吗?”潘岳追问。

“她颌下有一粒黑痣,甚是显眼,应该能够认出来。”司马冏终于点了点头。

“那只能这样了。”潘岳无奈道,“若是贾家真要追究殿下杀刘卞的动机,殿下就一口咬定是看上了那个玉娘,想要索取刘卞却坚决不肯。待到刘卞被贬,殿下为了强夺玉娘,就暗中毒死了刘卞。”

“明白了,檀奴叔叔是想要我承认色令智昏,从而免除贾家的怀疑。”司马冏虽然知道这是大事化小的法子,却到底心有不甘,“这些年来我一直仿效父王遗风,好不容易挣得了个‘贤孝’的好名声,这样一认罪的话,就变成色欲熏心草菅人命的凶恶之徒了。”

潘岳抿紧了嘴唇,没有接话。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司马冏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的了。

“不,我不能这样……否则不仅父王的令名会被我玷污,母妃也不会饶过我的!”司马冏似乎是想到了引发的可怕后果,胡乱地摇着头,央求道,“檀奴叔叔,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潘岳心道你做的事能如此化解已是轻的,却看着司马冏那双泪盈盈的酷似司马攸的双眸,到底没有忍心说出来。他拉过司马冏,轻声叹道:“殿下还没吃饭吧,先吃了再商量。”

在司马冏心目中,潘岳一直智计无双,只要给他充分的时间,他一定能够想出为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司马冏定了定心神,察觉自己确实饿得狠了,便点点头和潘岳一起走了出去。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方才所谈的事情,邢夫人和杨容姬也不问,只招呼司马冏吃饭。司马冏食不知味地草草吃完,只眼巴巴地看着潘岳,指望他灵光一现,就能想出一个瞒天过海的妙计。

然而令司马冏失望的是,吃完饭后,潘岳并没有露出扭转乾坤的手段,只是劝慰他说:“城门即将关闭,殿下先回府去安歇,明日就按照我说的那样向宗师府回话吧。”

“不,还有整整一夜,我相信叔叔还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的。”司马冏有些耍赖地坐着不动,“干脆我今夜就在叔叔家里歇息,叔叔万一有了什么主意,可以及时告诉我。”

看着司马冏全心信赖的模样,潘岳忽然狠不下心将他赶走。而金鹿听说司马冏想留宿在此,更是欢喜:“太好了,山奴哥哥今晚住我们家,我要和山奴哥哥一起睡!”

“金鹿乖,齐王殿下和你爹爹有正经事要做,娘带你去睡。”杨容姬听到金鹿的无心之言,脸色微变,连忙连哄带骗地将五岁的小女孩抱走了。

“如果殿下执意在此过夜,那就住在正房吧。”潘岳说到这里,母亲邢夫人也点头道,“齐王殿下身份尊贵,自然是要睡正房的。我这就去把被褥统统换成新的。”说着,颤巍巍就要起身。

司马冏这才想起小院中条件最好的正房平素都是邢夫人居住,自己这一来就是把老太太赶走了,连忙摆手道:“不用劳动太夫人,我反正今晚也睡不着,就在这里挑灯夜读好了。”

“那怎么成,你是堂堂齐王殿下,和我们有君臣之分,怎么能让你在冷冰冰的厅里枯坐一夜?”邢夫人秉承潘家儒学家风,为人最重礼仪,当下坚决不同意。

司马冏见自己一提出留宿,便将潘家搅得不得清净,心中也有些愧疚。于是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还是先回齐王府了。檀奴叔叔若是有了什么好主意,明早再告诉我吧。”说着,便告辞离开。

夜深人静,邢夫人和杨容姬他们都去安睡了,潘岳却只是呆呆坐在灯下,绞尽脑汁为司马冏寻思脱罪的办法。然而任他想得头痛欲裂,也没能在这场破绽百出的败局里找到曙光。

屋外忽然划过一道电光,将累得伏案假寐的潘岳惊得坐了起来。下一刻,轰隆隆之声从头顶滚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潘岳心中一跳,下意识地从墙角找出一把伞,穿上鞋子走了出去。他冒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穿过小院,猛地拉开了院门。

院门外一片漆黑,只有雨点打在泥地上的沉闷声响。潘岳在空****的院墙下搜寻了一会,忽然拔腿朝前方的里巷走去。

果然没走多久,潘岳就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司马冏。他小心地不将伞沿上的雨水滴到司马冏身上,伸出一只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殿下,跟我回去吧。”

司马冏原本缩在墙角抱膝而坐,将脸深深地埋在膝头,此刻被潘岳吓了一跳,蓦地一抖,这才缓缓抬起脸来:“檀奴叔叔?”

潘岳知道他今天是真的吓着了,不敢再刺激他,只和声道;“下雨了,殿下和我回屋里避雨吧。”

司马冏又湿又冷,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就着潘岳的伞往潘家而去,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叔叔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才,我梦见了你父亲。”潘岳轻叹了一声,护送司马冏回到家中,又找来一套干净衣服让他换上,“殿下先将就躺一晚上吧。”

“好。”司马冏拥着一层薄被,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潘岳,“那明天早上,我还是得去宗师府吗?”

“去吧,若是不去,又多了一份罪名。何况殿下也得探探底,看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潘岳见司马冏面露恐惧之色,柔声安慰道,“宗师高密王是殿下的长辈,总要维护司马家子孙。只要一切事情能在宗师府内解决,就好办很多。”

“怕只怕贾谧插进来……”司马冏嘟哝了一句,却无可奈何,只能心事重重地睁眼躺下,熬过这个不眠之夜。

天亮的时候,潘岳从书案上直起身,洗漱更衣之后准备到秘书监官署办公。而司马冏大半夜辗转反侧,天亮时才朦胧睡去,此刻还在客厅角落里酣睡未醒。

潘岳即刻就要出门,没奈何蹲到司马冏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殿下,山奴?”

“嗯?”司马冏勉强睁开眼睛,懵懂得像个孩子。

“我要去官署了。殿下一会儿起来之后,记得去宗师府。”潘岳叮嘱,“就先按照我昨日教你的说。”

“好。”司马冏也不知听清了没有,拉过被子遮住被日光晃到的双眼,翻过身继续睡了。

他这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让潘岳想起了司马冏小时候,心中无端泛出一种怜惜来。他向杨容姬叮嘱了几句,便乘车赶往洛阳城内的秘书监官署去了。

自从晋书断限之后,修著国史的进度越发加快了,由于所有的成稿都要交给潘岳过目和审度,他到达官署后就一直忙碌。不过忙归忙,潘岳心中依旧惦记着司马冏的事,寻思散衙之后到齐王府去打听动静。

然而还没等到散衙,秘书监官署内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指名要见潘岳。潘岳走出门去,便见三四个来人衣着华贵,为首一人更是盛气凌人。他眼眸一动,认出了来人中唯一认识的一个——琅琊王司马睿。

不同于为首之人满脸戾气,琅琊王司马睿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他看见潘岳出来,连忙迎上来介绍道:“老师,这位是我二叔东武公,在宗师高密王之下办事。”

对于司马睿的叔父东武公司马澹,潘岳虽然不认识,却早有耳闻。这个司马澹为人阴狠嫉妒,因为三弟东安王司马繇得父母钟爱,司马澹一直对弟弟恨若仇敌。汝南王司马亮掌权时,司马澹便向司马亮告发弟弟对司马亮的不满,以至司马亮将东安王司马繇废去王位,流放到了偏僻苦寒的带方郡。贾南风贾谧掌权之后,司马澹又处处讨好贾氏,唯贾氏马首是瞻,因此东安王司马繇时至今日也不曾放归。

虽然心中厌恶司马澹为人,潘岳还是礼貌地向司马澹行礼:“下官著作郎潘岳,不知东武公驾临,有何吩咐?”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檀郎潘岳啊。”司马澹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想要摆出宗室的架子,奈何潘岳身量比他高出半头,只能仰着脸开口,“本公奉宗师高密王之命,想问潘郎君一个问题——齐王何在?”

潘岳一凛,下意识地反问:“齐王何在,为何要问下官?”

“潘郎君还想装傻吗?那好,本公就一一说给你听。”司马澹见一旁的司马睿想要插嘴,挥挥手止住了侄儿,继续仰着脸朝潘岳道,“宗师高密王早就通报齐王让他今日一早到宗师府回话,但齐王直至此刻也未露面。本公奉宗师之命前去齐王府传唤,却发现连齐王太妃都不知齐王去向。太妃盛怒之下拷问齐王侍从,才知道齐王昨晚出城去找潘郎君,一夜未归。本来本公应该直接带人去潘郎君府上搜寻齐王,不过为了照顾潘郎君的颜面,还是先来问问比较好。奉劝潘郎君直言相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谁来找我们安仁啊?”司马澹刚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询问,随即只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却是有人靸着木屐从室内走了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司马澹方才的趾高气扬顿时一敛,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来。能在秘书监官署内如此随意之人,自然就是秘书监本人贾谧无疑了。

“原来是东武公。”贾谧朝司马澹随意拱了拱手,“不知来我这里找安仁有何贵干啊?”

“鲁国公请借一步说话。”虽然二人爵位相当,司马澹还身为宗室,但他对贾谧的逢迎却是一眼而知。他殷勤地凑到贾谧身边,和他走开几步,随即小声地向贾谧嘀咕起来。

虽然听不清司马澹的话,但潘岳还是可以从贾谧越发阴鸷的眼神中猜出了端倪。他心中暗叫不好,看来司马澹那边已经掌握了司马冏毒杀刘卞的情况,贾氏对刘卞早已心存怀疑,司马冏此举落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杀人灭口,欲盖弥彰了!

正心乱如麻,贾谧已靸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安仁,昨夜齐王果然是到你家中去了?”

“是。”潘岳知道隐瞒不住,索性点了点头。

“他去你家里做什么?”贾谧本就白中泛青的脸色越发阴郁下来。

“齐王殿下说他做了错事,怕太妃责备,所以想在下官家里避一避。”潘岳避重就轻地回答。

“哼,齐王堂堂宗室,犯了事居然要跑到潘郎君家里躲避,潘郎君真是好大的能耐!”东武公司马澹在一旁冷哼道。

“二叔,齐献王与老师有通家之好,齐王更是视老师如师如父,他犯错之后找老师求教也是人之常情,与老师无关。”琅琊王司马睿听司马澹的口气不善,生怕他会将潘岳牵扯到司马冏的案子中,连忙为潘岳辩解。

“安仁,我知道你当年与齐献王交好,所以对他的儿子自然有照拂之情。”贾谧冷冷地对潘岳道,“不过齐王这次的事情不小,你若是一意要维护他,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下官明白。多谢鲁国公提点。”潘岳被贾谧说中心事,脸色发白,垂头不语。

“如果安仁与齐王并无干系,那你现在就亲自带东武公他们去你家吧,高密王在宗师府怕是等急了。”贾谧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潘岳一眼,转身踢踢踏踏地靸着木屐走了。

哪怕贾谧没有明说,潘岳也明白贾谧的用意。如果要洗刷和司马冏勾结的嫌疑,就必须亲自带人上门搜捕他。说到底,齐王府和贾氏,旧主与新主,贾谧逼他只能选一个。

“好,我带你们去。”潘岳深吸一口气,对东武公司马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向外走去。当迈过秘书监官署高高的门槛时,潘岳踉跄了一下,幸亏司马睿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老师……”司马睿担忧地张了张口,“齐王那边……”

潘岳摆了摆手,示意司马睿不必再说。接下来的一路,他只是端坐在马车中,不言不动,恍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司马睿知道他此刻的痛苦,不敢说什么,只能静静地陪在老师身边。

很快,一行人便驶入德宫里,来到潘岳家的院门前。东武公司马澹一向借着贾氏的权势横行惯了,不等潘岳开口,便派人上去哐哐砸门,惊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观望,又惶恐地缩了回去。

“来了来了!”潘家老仆李伯听到惊天动地的砸门声,忙不迭地丢下手中活计赶过来。他刚一把拉开院门,东武公司马澹手下侍从便一把将李伯推到一旁,大喇喇地高声叫道:“齐王殿下何在?”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民宅?”杨容姬揽着瑟缩在她怀中的金鹿,站在廊下怒斥道。

“这位是东武公,前来请齐王殿下去宗师府。”潘岳走进院中,对杨容姬问道,“齐王殿下还在吗?”

“还在。”杨容姬惊讶地看了看潘岳,又担忧地望了望里屋,“齐王殿下昨夜着了凉,今日一直高烧不退,现在屋内躺着休息。”

“真是巧,宗师哪天请他过府,齐王哪天就病倒了。”司马澹出身宗室疏族,汲汲营营却连个王爵都没捞上,对齐王府两代的名声颇为嫉妒。他冷笑一声越过潘岳夫妇,径直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木门:“齐王殿下,我们来请你了。”

他虽然口称“殿下”,但阴阳怪气,毫无尊重,听得一旁的侄儿司马睿汗颜不已。潘岳担忧司马冏近况,心中着急,便跟着司马澹走进了屋内。

只见司马冏还躺在厅内一角,仿佛自潘岳走后就没有挪动过地方,哪怕裹着厚厚的棉被,依然不停颤抖。听到有人呼唤,司马冏勉强睁开眼睛,却仿佛根本没有看清眼前是何人。

潘岳见司马冏双颊通红,嘴唇干裂,额头上还敷着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可见是真的病了,不禁向司马澹求情道:“东武公,齐王殿下病得不清,可否请东武公禀明高密王,改日病好后再去宗师府回话?”

“这话可笑,宗师府也有大夫,难道还会亏待齐王殿下不成?再说本公只是奉命行事,今日费了许多周章,若是再带不回齐王殿下,叫我如何向宗师交待?”司马澹冷冷说完,朝着身后从人一扬下巴,“来人,‘请’齐王殿下起身!”

“是!”司马澹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也知道这个齐王犯了大事无须顾忌,当下走入房中。他们掀开司马冏身上的被子,拂去他额头上的布巾,架着司马冏的胳膊硬将他扶了起来。

司马冏虽然病得昏沉,此刻也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烧得朦胧的眼睛扫过架住自己的胳膊,扫过司马澹冷漠的表情,最终落在了站在门口的潘岳身上。

司马冏用力挣了挣,见潘岳只是垂下眼一言不发,心中生出一股寒意,颤声问:“檀奴叔叔,是你带他们来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司马澹不想浪费时间,当下吩咐侍从架着司马冏往外走去。

“山奴哥哥还病着呢,你们要带他去哪里?”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小的女孩跑到院子正中,拦住了司马澹一行人的去路。

“金鹿!”杨容姬大惊,连忙奔过去一把将女儿抱开,金鹿却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山奴哥哥在生病,你们不要抓走他!”

“金鹿,山奴哥哥没事的,以后再带礼物来看你。”司马冏勉强朝小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身不由已被一路带出潘家。他不死心地扭过头,期望从潘岳口中听到一点辩解,然而潘岳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站在房门口,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司马冏被高热点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口中喃喃:“母妃说过,你不会害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他后一句话声调蓦地拔高,仿佛控诉,眼中也滚出两行泪来。说完,司马冏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顿时瘫软,任由司马澹的手下将他塞进了马车之中。

“老师这怎么能算是出卖,只是公事公办罢了!”司马睿心中不平,朝着司马冏的背影喊了一声。他见潘岳脸色惨白,嘴唇也抿得几无血色,知道潘岳担心司马冏的安危,连忙道:“老师放心,我这就去宗师府,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的。”说完作了一揖,跟着司马澹他们去了。

“檀郎……”杨容姬好不容易安抚好女儿,走到潘岳身边,满怀担忧,“山奴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他是堂堂齐王,议亲议贵,就算亲手杀了刘卞,这个罪名还当得起。”潘岳强笑了一下,“少年人年少冲动,确实也该受一点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