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从小没有挨过父母一根手指头,此刻被打得懵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流都涌到了脸上,让他只能狠命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父亲。

“潘府君还记得大将军说的话吗?孩子年纪还小,犯点错也没什么。”冯紞笼着双手,闲闲地说。

潘芘一凛,刚才司马昭说的话,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但是冯紞引述的话之后,司马昭还有更重要的一句话:“不过做家长的,还是该管教一下了。”

管教一下。越骑校尉冯紞特地驾临潘宅,就是专程替大将军来看潘家如何管教不肖儿郎的。也不知檀奴何德何能,竟能招致大将军如此看重。

想到司马昭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口气,潘芘不由心惊胆战。九年前,他和潘岳误打误撞地听见了管辂对司马攸的凶星预言,心知已经犯了司马昭的大忌讳,因此这些年来潘芘一直小心谨慎,费了无数心机才赢得了司马昭的信任,断了司马昭对自己父子的杀意。而据潘芘所知,当年司马昭带去营救司马攸的三百军士却没有这么幸运,被司马昭故意调往关中,全部死在了羌人的伏击中。九年过去,当潘芘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时,儿子却又闯出这样的祸事来,怎能不让潘芘恐惧入骨?

想到这里,潘芘狠了狠心,对大儿子潘释吩咐道:“去,把家法拿来!”

“老爷……”邢夫人惊讶地轻呼了一声,却正看见丈夫紧张却无奈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什么,紧紧攥住双手不再出声了。

潘家的家法是一根黄荆木杖,平素放置在祖先灵前只是用来吓唬潘家子孙,几十年来从未动用。此番潘芘为了保全潘家满门前程,也为了保全潘岳的平安,不得已要当着冯紞的面,把这场“管教”做足。

“跪好了!”潘芘踢了踢潘岳的膝盖,见他果然倔强地跪直了身子,狠心一杖就朝潘岳的臀腿处打去,“小小年纪却逞匹夫之勇,你可知错了?”

潘芘只求早点让潘岳认错求饶,因此这一杖挟风而下,力道十足。潘岳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痛楚程度却超越了他的预期,让他禁不住啊地一声,扑倒在地。出声之后他顿觉羞耻,胡乱扯开缠绕在手臂上的绳子,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低沉却清晰地分辩道:“嵇康先生无辜被戮,我想救他并不是匹夫之勇。”

“还敢狡辩!”潘芘见他不肯配合认错,又是一杖打下。

许是有了经验,这一次潘岳没有摔倒,也没有再叫出声来。他咬牙忍过痛楚,张口清清楚楚地说:“荀子说过,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就算全国人都反对,就算……爱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坚持正义绝不屈从,这叫做……叫做……”他说话之时,潘芘又是几杖狠狠拍下,却每次都只是让他停顿了片刻,没法阻挠他把心里的话说完。

“闭嘴!你给我闭嘴!”潘芘用尽全力打了十七八杖,虎口已经被震得发麻,只能拄着木杖大口喘气。

“这叫做士君子之勇。”潘岳得了喘息之机,终于把荀子的话完整说完。他此刻只觉得臀腿处痛如刀割,缓缓还有粘腻的血迹从衣袍下渗出,若非用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只怕颤抖的双腿根本不足以支持全身重量。

“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是做对了?”潘芘斜眼见冯紞只是冷眼旁观并无一字,担忧愤怒之下再度挥起木杖,毫无章法地朝潘岳打下,口中怒道,“那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事,非薄圣贤,所以大将军才要杀他!你再被他蛊惑下去,将来后悔莫及!”

“我……我并不赞成他非薄圣贤,但……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被无辜冤杀……”身后的木杖恍如一道道闪电劈下,让潘岳只能用力抠紧地面的砖缝,想要从中获得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他无力地垂着头,只看见冷汗从自己的鼻尖和下颏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板上,却带不走一丝一毫火燎刀割般的痛楚。

嘴唇已经咬破,口中尝到了血液的腥味,潘岳听着父亲仍在口口声声叫着“闭嘴”,果真不再开口。反正再说什么他们也是不会听的,不开口辩解,却也可以不开口求饶。他不赞成嵇康先生的观点,却依然想仿效他临危不惧的风骨。

潘芘此时已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杖,见潘岳最终无力地倒在地上,下身的鲜血缓缓在衣袍上蔓延,心下痛得刀绞一般,偏偏冯紞就是不出声阻止,让潘芘找不到住手的理由。于是他把木杖塞到大儿子潘释手中,喘着气命令:“你来!”

“爹爹!”潘释虽然平时嫉妒弟弟,但此刻见他受苦,心中也颇为不忍。他刚想替潘岳求饶,潘芘就踢了他一脚:“难道你想看着我们一家被这个逆子连累吗?”

潘释无奈,提着木杖走到潘岳身边,忍不住道:“檀奴,你就认个错吧!”等了等见潘岳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潘释只好抡起木杖,朝潘岳打了下去。

潘释虽然并未尽全力,但潘岳臀腿上早已皮开肉绽,就是轻微的触碰都痛不可当,怎么还经得起一再捶楚?潘芘眼看儿子开始还挣扎躲闪,后来却伏在地上不动,一杖杖打下也不过是本能地抽搐而已,不由大是恐慌。莫非,大将军派冯紞来,就是要他逼着自己亲手将儿子打死的吗?心中闪过这个毛骨悚然的念头,潘芘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就要摔倒,一旁的邢夫人赶紧过来将他扶住。

“老爷,你饶了檀奴吧!”邢夫人在一旁早哭得气哽胸窒,只是碍于身份苦苦抑制而已。此番见潘岳伏在地上面色煞白气若游丝,邢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劝道。

“我饶他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看大将军饶不饶他?”潘芘悲哀欲死,虚弱地回答。他也想不明白就算今天潘岳煽动太学生和洛阳居民为嵇康请命,大将军也不该与一个孩子如此计较。

邢夫人慢慢放开潘芘,擦去眼泪走到冯紞面前屈膝跪下,强压着悲愤问道:“请问冯校尉,大将军今日可说过要檀奴死吗?”

“那倒没有……夫人快快请起!”冯紞赶紧侧身避让,回答却微有踌躇。今日的来意,其实司马昭只是模糊吩咐了一声,就算精明如冯紞也揣摩不清大将军对这个少年的真实意图。不过看潘岳此刻伏在地上毫无生气,白玉般的面孔早已被冷汗打湿,就仿佛一株含苞欲放的梅树被人砍斫在地,零落成泥,让冯紞感觉哪怕在最痛楚最狼狈的时刻,这个伏在地上的少年依然保持着他特有的晶莹和高洁,倒显得站在一旁的人们太过冷酷和阴暗。

想到这里,冯紞冷硬的心也有了几分松动。他上前几步走到潘岳身前,冷冷地说:“大将军有一句话要问你。”

潘岳此刻只觉得冯紞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恍惚惚地听不真切。他努力想撑起身子,下半身却痛得仿佛断裂一般,不由再度伏倒在地,耳边却听见了母亲邢夫人强自冷静的话语:“檀奴,好好回答大将军的问话。”

闭着眼睛积攒了一些力气,潘岳努力点了点头。冯紞见他已经濒临崩溃,知道时机已到,便问出了此行最关键的一句话:“大将军问,二公子关于钟会将军的说法,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二公子,钟会?潘岳迷迷糊糊中听到“二公子”三个字,顿时一个激灵。原来这才是大将军今天惩戒自己的真正原因,可钟会和桃符又有什么关系?想起先前司马攸将自己关在屋内不与众人见面,就连说话也努力提起气息,潘岳忽然明白了——桃符也受到了大将军的惩罚,只是和自己一样,不是为了嵇康,而是为了钟会!可究竟为什么是钟会,潘岳却想不明白。

“我没有。”几乎没有犹豫,潘岳虚弱地摇了摇头。此时他的身体里就仿佛有人在修筑一座夯土城墙,城墙随着每一下击打越来越高,越来越厚,让他每呼吸一口气都艰难无比。

冯紞冷笑了一声:“潘公子还是不说实话。”然后便沉下脸,袖起双手一言不发。

潘芘见状,又急又气,一把抢过潘释手里的木杖,再度朝潘岳挥下:“快说!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逆子!”

“说什么?”潘岳原本已经奄奄一息,却被再度袭来的剧痛激发了残余的力气。他努力朝父亲和冯紞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喑哑地笑了笑:“钟会陷害嵇康先生,天下……皆知,还用得着……我来说?”说完,他一口气喘不过来,身体中那堵无形的土墙终于夯打完成,霎时间阻挡了一切光线,一切声音。

冯紞知道人在痛楚迷糊之下自控力最差,因此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岳脸上的表情。此番见潘岳骤然昏厥,脸上依然毫无惊恐作伪,只有委屈激愤,心里便是一宽,竟为面前这个少年感到几分庆幸。

其实冯紞自己也不明白司马昭的意图。大将军这个人外宽内忌,喜怒无常,就像是一座无法窥见全貌的冰山,有些人得罪了他他大度赦免,而有些人却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获罪被杀。眼前这个天真纯澈的少年,多半就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招来了大将军的杀意。

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理想和热血,也许是不忍这钟灵毓秀的少年过早夭折,冯紞早已冷酷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退开一步,再一步,终于下定了决心,向潘芘拱手告辞:“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回去向大将军复命了。”走到门口,冯紞见潘芘欲言又止,便补充了一句,“潘府君不必担心,大将军那里,我就说令郎已经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