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前后,中西方都各自面临着“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但是,因时代的落差,当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热衷于以欧洲19世纪的文明为范本,猛烈批判传统文化之时,欧洲人却正致力于反省自己的资本主义文明,其反省现代性与社会主义思潮的并兴,不仅标志着西方现代思潮发生了深刻的变动,而且,二者东传也给其时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探究李大钊、陈独秀这两位新文化运动的主将,由反省现代性转归服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进路,既为进一步研究二者的思想所必需,同时也恰成为了我们今天进一步理解与把握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文化思潮变动,十分有价值的切入点。

蒋梦麟在《西潮》一书中,谈到“五四”前后知识分子的思想变化时,说:“大体而论,知识分子大都循着西方民主途径前进,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受到1917年俄国革命的鼓励而向往马克思主义。”[1]作为其时知识分子一般的大趋向,此种描述固然不错;但是,欲进一步探讨个人的具体思想进路,就难免显得笼统了。丸山真男曾就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即强调必须重视一种思想提出时所包含着的多种可能性。他说:“所谓注重观察思想创造过程中的多重价值,就是注目其思想在发端时,或还未充分发展的初期阶段所包含的各种要素,注目其要素中还未充分显示的丰富的可能性。”[2]同样,我们必须注意西方同一思想传到中国,其影响所至,在不同人的身上可引起的多重价值和多样发展的可能性。我们注意到,就反省现代性而言,它至少显示了三种可能性:其一,在新文化运动初期,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一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借重其强调奋进与生命冲动的意志论,着力彰显了新文化运动追求现代性和反传统的锋芒;其二,以杜亚泉、梁启超、梁漱溟为代表,藉反省现代性,却是主张重新审视中西方文化关系,尤其呼吁必须重视中国文化久被轻忽的自身价值;其三,“五四”前后,同样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反省现代性又成为了他们最终归向马克思主义重要的思想铺垫。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反省现代性思潮固然与马克思主义有质的区分,不容混淆;但是,由于二者皆源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因之彼此又存在相通之处,是不言而喻的。也惟其如此,国人主张反省现代性者,多对社会主义持同情的态度,却是必须注意到的。梁启超诸人普遍关注西方社会劳资尖锐对立和工人阶级的悲惨命运,并对社会主义与俄国革命深表同情。不仅如此,他们虽然主张藉提升精神生活以构建“合理的人生”,但也深感到不改革东西方现存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将不免于空谈。所以,梁漱溟甚至这样说:“这种经济制度和我倡导的合理人生态度,根本冲突。在这种制度下,难得容我们本着合理的人生态度去走”。“只有根本改革这个制度,而后可行”。“这便是中国虽没有西洋从工业革新以来的那一回事,而经济制度的改正,依旧为问题的意义了。所以社会主义的倡说,在中国并不能算是无病呻吟”。[3]由此足见,反省现代性与“五四”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实际上并非对立,其能构成李大钊、陈独秀最终归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铺垫,也自有其内在的必然性。但是,同样主张反省现代性的梁启超诸人,终究与李大钊、陈独秀异趋,不赞成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原因何在?笔者以为,二者的分际在于是否认同唯物史观。陈独秀、李大钊认同唯物史观,甚至借反省现代性观点为之辩护;而梁启超诸人对于唯物史观,却是坚决反对的。例如,梁启超就认为,所谓唯物史观就是机械论,就是相信“命定主义”。他说:“唯物史观的人们呵,机械人生观的人们呵,若使你们所说是真理,那么,我只好睡倒罢,请你也跟我一齐睡倒罢。‘遗传的八字’、‘环境的流年’,早已经安排定了,你和我跳来跳去,‘干吗’?”[4]

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美国学者列文森的以下观点,显然是不正确的:“一个地道的中国反传统主义者在情感上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因为西方太富有侵略性了,所以,五四运动中的那些不加掩饰的、非马克思主义的反传统主义者必然成为共产主义的先驱——先驱和当然的牺牲品。”[5]反传统主义者与共产主义并无必然的联系,钱玄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同时,将近代先进的中国人转向马克思主义仅仅归结为民族的情绪使然,也并不足以说明问题。要言之,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虔诚的追随者到认同反省现代性、批判资本主义,再到皈依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李大钊、陈独秀思想此一共同的思想进路,既合乎其自身发展的逻辑,同时也集中代表和突显了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思潮变动的鲜明主线。他们最终归向马克思主义,既是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善果,同时,也是整个西方现代思潮变动影响中国的必然结果。

[1] 蒋梦麟:《西潮》,115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2] [日]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96页。

[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4卷,738~739页。

[4] 梁启超:《非“唯”》,见《饮冰室合集·文集》(41),8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

[5] [美]约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