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西方”一词,逐渐取代原有的“西国”、“泰西”、“西洋”、“欧美”等,成为国人至今用以泛指欧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最为通行的代名词,是在“五四”之后。[1]本文所谓“对西方求解放”,并非意味拒绝学习西方,重归传统,而是指涉国人谋求超越西方,重新思考国家与民族命运的一种自觉。它构成了其时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重要思想先导。

欧战前的近代中国思想解放的历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概括为:步武西方,“对传统求解放”。但是,与此同时,盲目崇拜西方的非理性倾向也在潜滋暗长。其间,不乏有识之士看到了西方社会的某些弊端,例如,1903年梁启超游美,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天下最繁盛者宜莫如纽约,天下最黑暗者殆亦莫如纽约。”[2]1905年孙中山也指出:“然而欧美强矣,其民实困。”[3]但是,从总体上说,都远未达到对后者作整体反省的境界或改变了盲目崇拜的心态。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在将“对传统求解放”的运动引向高峰的同时,也将盲目崇拜西方的倾向推到了最大化。陈独秀强调,“以新输入的欧化为是”,[4]“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5]傅斯年则干脆说:中国既百不如人,“中西的问题”自然就“变成是非的问题了”。[6]

然而,欧战前后的世界,时移势异,东西方都面临着各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人们发现,自己一向崇拜有加并藉以批判固有文化的西方19世纪文明,在战后的欧洲正成为普遍反省的对象,尤其是俄国革命之后,西方资本主义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缘是之故,有识之士幡然醒悟,要求重新审视中西文化和世界的格局。它引发了国人“对西方求解放”思潮的兴起,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必然趋势。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所以构成了近代中国思想解放的伟大潮流,归根结底,端在于它同时包含了两大思想解放的向度:“对传统求解放”和“对西方求解放”。二者相反相成,其间的搏击与张力,不仅构成了其时思想解放的内在动力,而且深刻地影响了其后中国思想解放运动与社会变革的历史进程。

长期以来,学界对于上述思想解放第一向度的研究较为深入,但于第二向度的研究则相对薄弱。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学界对于“五四”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及其影响,已有许多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但这并不足以代替对第二向度的研究。事实上,忽略了对第二向度的研究,我们不仅对于其时思想解放运动宏富的内涵难以整体把握,而且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及其影响的理解,也不可能真正是深刻的。

[1] 在晚清,“西国”、“泰西”、“西洋”、“欧美”等词并行,以“泰西”一词最为流行。1896年,梁启超的《西学书目表序例》,以“西国”与“泰西”并用。同年,其《西书提要农学总序》则言:“论者谓中国以农立国;泰西以商立国,非也。”(《饮冰室合集·文集》(1),12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据1936年版影印)1902年,梁启超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说:“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饮冰室合集·文集》(7),4页〕这里则是“泰西”与“欧美”并行。“五四”后,“西方”一词开始流行。1920年梁启超在中国公学的演讲说:“西方经济之发展,全由于资本主义。”(《梁任公在中国公学之演说》,见陈崧编:《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377页)次年,梁漱溟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更大量使用了“西方”、“西方文化”、“西方化”等词。

[2]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见《饮冰室合集·专集》(22),38页。

[3] 孙中山:《〈民报〉发刊词》,见《孙中山选集》,2版,76页。

[4] 陈独秀:《答佩剑青年》,见林茂生等编:《陈独秀文章选编》(上),86页。

[5] 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见林茂生等编:《陈独秀文章选编》(上),270页。

[6] 傅斯年:《通信·傅斯年答余斐山》,载《新潮》,第1卷第3期,1919-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