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威尼市之游

南国春阳耀退了清寒料峭,——在清晨,

笼一层淡霭凝结成一个幻梦的缥缈。

圆瓮形,方塔形,尖针形,——水面房顶,

有意装点着外面的庄严与和平默笑。

划一道软痕,绿波缓拥上古老的墙根——圆,小;

**一片青苔,黝黑基石在圆波中轻轻耸跳。

刚都拉[1]长颈前伸着,是柔泛地飘逸,

一声豪唱,舟子喉咙惊起了楼头棲鸟。

“啊!啊!我们的海程完了;我们的海程完了。

啊!啊!幻像中的水城终到;幻像中的水城终到。”

转出码头往夹波的陋巷轻摇,往陋巷的水上轻飘。

听呀,拍拍响声,背后有人点着长篙。——长篙。

哪里来都市的嘈音,或是他们不惯起早?

哪里有汽油的焦味与看得见车马的奔跃?[2]

哪里是高囱口喷发出烧化的浓雾?

只有临水窗上的晨歌,只有桥头的人影俯照。

“太阳不会变了面目,这金光在水底分外明耀。

人间不曾把现代倒转,是真的还有这古老情调?

朋友,你喜欢么?我们是从东方古国来的游人,

今天又怎么喝了陈酒,投入这古诗意的怀抱?”

繁星似的黑点,晴光中上下来回。

绛红石方柱矗立——华表像巨人武威。

方场上跃动着古老精灵,他们的迷劲:

雕镂的耗费,色彩的醉,线与形的交挥,

揭露出沉迷地秘密,洒多少敬崇血泪。

一只鸽子仿佛是标价的灵魂——喂养,爱惠。

一线运河上的阳光也似向人间涤罪。

“来瞧;这大教堂[3]的合体闪闪地耀晃金晖,

那块小石,那条色线不炫弄着圣马克的灵辉?

还有那五圆顶下有多少东方的奇珍点缀。

是留念那些长征的英雄,保护十字军徽?[4]”

刀剑与信仰,这教条熔铸成世界的兴废。

艺术——是艺术雄伟,血痕涂上美的颜色。

还有雕像在古爵府的门口,不能永保沉默,

画廊底埋藏着当年不幸的冤鬼。

圣马克独立天堂可允许他们忏悔?

红法衣,白烛光,僧侣的朝夕诵美,

地下血狱[5],圣徒的居邻!可容易导进天国?

古老,奢靡,残暴,雄奇,是名所的一串浮标,

诡怪的偶像永远被暴君涂上彩绘。

河上的夜睛轻闭,凭清波埋葬了流光,

圣母堂前,石栏边低低地有一声幽唱。

是古艺人的灵魂感到春夜凄凉?

还是水城少女有约趁夜色未央?

星星从暗空的高柱上对飞狮低吻,[6]

广场边,电灯颤映着狮身威扬。

玲珑,雄秀,如梦楼台都一例穿了玄裳。

一只,两只,——游艇轻掠过睡河中央。

古典夜风吹送着老诗人古日的叹息,

它漾在稳稳地波心失去了青春气力。

说:“威尼市是‘无限好的夕阳’”;

更像是黄昏从沉静的幽丽。

水一样的平,古物似的斑驳,

这里没有哭,没有呻吟,恚怒。

淡笼在心头是沉吟地温煦:

一杯黑咖啡;一溜艳黑明眸;

一双在色彩里洗过的枯手,

一船载满了你与我的遥思!

穿行在弯环的水街,

街灯早蒙掩着雾埃。

水底星眼迷瞪着倦意,

不再凝望艺术的灵骸。

我们谁没有吊古的情怀?

谁不曾引起人生的长哀?

近东,地中海喂哺的名城,

当年,战船远征去的站台。

有绿波,柔情,雄歌,与妙手,

够多少诗人梦里徘徊。

百零八小岛上剩下古艺的精灵,

软流中他们都向那些暗影伏拜。

看,钟塔上毛尔族巨人铁躯永在[7],

亚当与夏娃是人间终古的调谐[8],

你们真在忏悔原始的罪恶?

你们铁打筋骨也感到疲坏?

可是——血与肉在艺术花架下,

曾经丰养着文化胚胎,也许

古文化有时得停止动态。

而今把生发搏跃让予了,

另一世界?

飘一阵细雨滴入我苍凉的心胸,

茫茫雾,织绡般拖住水上的梦城。

回棹去,穿过古宫堂的夜影,

金尖顶上仿佛闪过了一颗寒星。

过去的荣华到底还留下一声叹息,

夜风叫,高高建筑还有他们的傲视。

我们不能轻蔑这古国的雄姿,

她的脉搏在大运河上时时迸力。

奔马,飞狮,一样是威尼市的表征,

她所有的不止是水梦中的柔情。

歌与笑,沉静与狂暴,还有艺术飞跃,

他们还能自由呼吸着浪浪的海风。

回棹去,向东方遥望从来的故国。

这里,夜星在清波下着眼光沉睡。

全世界快烧起火灾,火里狂醉,

照影清波愧对这占城的静美。

[1] 刚都拉乃威尼市的小艇,来源甚古。

[2] 戚尼市全城皆水道,无一汽车。

[3] 威尼市人呼圣马克礼拜堂之名。

[4] 威尼市加入十字军东征,以其海军的助力打败土耳其人。

[5] 著名的公爵府中有当年公爵的监狱,往游时导游者述说颇详。

[6] 圣马克前的小方场上一对圆柱,有一个上面雕刻着飞狮。

[7] 钟塔建于一四九六年,最上层有铸成的两个毛尔族的巨人用锤敲钟。

[8] 公爵府的廊上有亚当与夏娃的铜像分立左右,形态生动,乃勒曹(A.Rizzo)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