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二组也由吴生海、刘满浩、胡杏三个人商量决定,完全采取跟第一组同样的部署先让何守礼在自己的窑洞里好好地学习文件,弄通思想。他们三个人把李为淑找到吴生诲的窑洞里来,对她进行个别的帮助,要她赶快坦白交代问题。吴生海首先问李为淑知不知道国民党党务机关里面有一个中统这样的特务组织。李为淑一听,就想起自己的父亲李民魁是在国民党里面干党务的,生怕连累上自己,就不答话,只是摇摇头。刘满浩进一步问她来延安抱着一种什么目的,要她仔细谈一谈。李为淑胆怯地回答道:“我来延安嘛,什么目的,我实在也说不清楚。不过有点是肯定的,我的爸爸并不知道我要来延安,我也没有告诉过他。这一点,你们问胡杏同志,她带我们来延安,这种情形她是完全了解的。“胡杏没有就这个问题表示任何的态度,只是希望李为淑对觉,对人民,对革命真正地忠诚坦白。她认为这个问题能够明确认识了,其他的一切问题都好解决了。吴生海和刘满浩两个人都同声附和,说赞同胡杏的意且对党忠诚,这是每一个党员,每一个革命者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吴生海还提到她从前把自己的家庭出身从旧职员改正做伪官吏的问题,说党一旦了解一个人的忠诚,那么党对这个人就是信任的,因此她才会被吸收觉。刘满浩接着也说,这一次整风运动,她又从伪官吏的家庭出身改正成反动政客的家庭出身,这样子一来,更加符合事实,也证明她更加对党忠诚了。不过这同时也证明,她这种对党忠诚的程度不是一开头就百分之百的,而是慢慢地经过同志们的帮助,经过自己的认识才提高的。后来,他们两个人又象第一组杨生明和任步云对待张纪贞一样,也对李为淑提出要从党的立场来判断事物的要求,并且说,只要她一从党的立场来判断事物,那么她就能够做到彻底坦白的地步,就可以把问题交代清楚就可以得到组织上的更大的信任。
他们两个人这样规劝李为淑的时候,李为淑却是一言不发,只用两只手捂着脸,不断地擦眼泪,把吴生海跟刘满浩弄得一筹莫展。过了一会儿,李为淑提出要求,希望和胡杏单独谈一次话,这才把僵局结束了。吴生海跟刘满浩走出去以后,胡杏就诚恳地对李为淑说道:
”小李,别难过,别委屈。你应该抬起头来,用正确的态度面对现实。“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只手握着李为淑的手,另外一只手搂着李为淑的肩膀,表示非常亲热的样子。李为淑十分感动,又呜、呜地哭起来了。胡杏连忙安慰她道:“小李,别哭、别哭。我对、你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但是说我对你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清楚,那我也不敢说。我刚才要你对党忠诚,这句话最根本。不是强迫你要按我们的意见交代什么问题,才算对党忠诚。你应该坚持这种忠诚的态度,同时要象毛主席所提倡的,采取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依我这个当姐姐的看来,只有最忠诚的人,才能够最实事求是。你自己好好地想一下,认识到什么程度,你就说到什么程度,不要勉强,不要做假,这才叫真正的忠诚坦白。你同意我的话么?“李为淑一听,十分感动,扑在胡杏的怀里,呜、呜、呜地又哭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杏姐,我喜欢你。我这哭不是伤心,却是高兴。跟你在一起,我永远都有信心。“当天晚上,何守礼跟张纪文一起去找县委书记郝玉宝,坚持要跟他做一次单独的谈话。这两个大学生向郝玉宝提了意见,说整风运动成果非常伟大,大家心悦诚服,但是这个抢救运动就有点莫名其妙。他们提出严重抗议,要求县委制止杨生明、任步云、吴生海、刘满浩这些人趁这个机会随便胡乱整人。何守礼申辩她自己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也不缺乏进步的历史表现,跟特务这一类的字眼根本连不在一起。张纪文也同样地提出申辩,认为自己的家庭虽然有点问题,自己的认识也不清楚,可要说自己是特务,一一那么,当特务又何必跑到边区来呢?郝玉宝笑着安慰他们道”你们别急。你们都是大学生,有本事,将来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说到目前,一你们目前就必须提高认识,鼓足勇气,争取一分钟能解决问题才好。其实,问题也不难解决,确实只要一分钟就够了。至于党的领导跟群众方面都是好心好意的,你们都不用担心。“何守礼说:“有什么担心不担心呢?承认了是特务,一辈子都不得翻身。“张纪文说:,既然是特务,就应该锁在牢房里,有什么担心不担心的问题呢?担心是坐牢,不担心也是坐牢。”郝玉宝翘起嘴唇大笑起来说道:“你们应该绝对相信党的领导和革命群众,他们都是实事求是的,不是?”
一四三民典型带动
这两天来,胡杏的日子很不好过。她处在两头受气的状态之中,上面跟下面对她的压力都很大。她跟杨生明、任步云、吴生海、文满浩几个人单独开会,仍然坚持那几个青年人只是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至于说到政治问题,她没有任何的材料。大家批评她,说政治方面有没有材料,要看他们本身肯不肯坦白。他们思想觉悟一提高,敢于坦白,材料也就有了。大家认为材料不会是现成的东西,不会是一块肥皂,随时可以拿起来使用。大家都批评她思想右倾,但是,大家对于她又流露出一种依赖的情绪。大家都觉得她情况熟悉,跟那些抢救对象历史关系很深,跟他们的感情也很投契,除了她以外,恐怕没有别的人能够从那些抢救对象的身上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她跟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开会,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他们都说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生活很长,同在一个城市里,同干种抗日救亡运动。何守礼特别提出来,她跟胡杏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她没有什么胡杏不了解的事情。他们都举了很多广州工人运动跟学生运动的例子,说明自己过去是进步的、革命的人物。何守礼还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对大家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她脸上留下的记号,一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说来说去,大家都埋怨他们的胡杏姐姐在这一段时间里要抢救他们,要他们赶快坦白,要怡青承认自己是特务分子,简直是不近情理,是左到不知什么地步去了。
这样子,一个本来不会忧愁的胡杏倒当真忧愁起来了。她经常满脸堆着和善的微笑,可是那笑容象天上的白云,一刹那就流过去了。她又经常发呆,两只眼睛对着窑洞顶出神。在一起学习文件的时候,她会忽然放下文件,走到门外那种满波斯菊的花圃前面,凝神远望,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东西。虽然如此,她仍然在暗地里博得大家的信任和好感。大家一天比一天更加感觉到,胡杏是他们唯一可以亲近的人。胡杏也可以说是一个证人,可以替他们证明一些什么东西。胡杏还是最得到县委信任的人,如果胡杏同情他们,那对他们这种困窘的处境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这几天来,李为淑首先从胡杏的脸上发现一种罕见的美。她经常从胡杏的莲子脸儿上看到这种非常少有的美丽,一一带有一点忧郁的色彩,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十分难以捉摸。她把这种发现告诉了张纪贞,后来,张纪贞自己也亲眼证实了。她们两个人又把这种发现悄悄地告诉了何守礼。何守祀显然不愿意承认胡杏有什么美的东西,可是在她两个人一致坚持的情况之下,她也不愿意单独加以否认。胡杏的风姿是这样地吸引着她们,使她们对她更加进一步地信任和亲近。
经过了再三的思索和仔细的谋虑,胡杏去找县委书记郝玉宝和县长布能文,提出一个新的建议,说他们这个学习组的局面打不开,不从外面增加一些力量来帮助一下不行。她希望郝玉宝跟茹能文能够到地委宣传部去走一趟,请地委宣传部长马振新跟科长麦荣到田家坪去找一找周炳,把延安县学习组的事。情跟周炳说一说,要他想法子帮助带动一下。他们接受了她的意见。县委书记郝玉宝到地委宣传部去找到了马振新跟麦荣,把县里的事情谈了一下。他向他们汇报,说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出身都很不好,本人的表现也不很正常,恐怕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经过一段学习,目前双方正处于一种顶牛的状态,运动毫无进展,希望宣传部长马振新踉科长麦荣去跟周炳说一说,要他到县委来跑一趟。马振新叫麦荣到田家坪找周炳细谈一次。麦荣找着了周炳,把郝玉宝提供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周炳对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都很熟悉,于是,也不多考虑,就慨然允诺了。
七月二十八日早上,周炳一大早就跑到二十里铺延安县委来。他先找到了郝玉宝跟剪能文,谈论了这里学习组的情况。他建议,不要对这几个人采用一种逼迫的办法,只要对他们多做一点工作,提高他们的觉悟,让他们有问题自动交代就可以了。如果采取硬逼的办法,也许会逼出不好的结果来。郝玉宝踉茹能文两个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见。
当周炳走进郝玉宝那个窑洞跟郝玉宝、茹能文谈话的时候,何守礼偶然站在土坪上发现了周炳。她看见周炳这么早就跑到县委来,又一直走进郝玉宝的窑洞去找他们的书记谈话,就立刻产生了极大的幻想。她认为,周炳最熟悉她,最了解她,对于她的革命活动没有哪一桩不知道,这次他直接来找县委书记谈话,肯定是要来搭救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什么特务分子,把自己从危难当中解救出来。她判断事情正是这样的,并且暗暗地祷告她宁愿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付托给周炳,让他去跟书记谈判,证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并且幻想,郝玉宝对于周炳的这种侠义行为一寇十分敬仰,十分佩服,同时也一寇会答应周炳替她说情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周炳跟郝玉宝会见以后,一定会上山来找着自己,对自己说,郝玉宝怎样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看法,肯定她何守礼是舾龈锩嗄辏皇鞘么特务分子,恤们把她困在学习组里是毫无道理的,等等。后来,她又自己问自己道“可是如果郝玉宝不接受周炳的意见,不答应把我从学习。组里放出来,那又该怎么办呢”她跺了一跺脚,自己回答自己道:“撤,那也无所谓。只要周炳肯上山来,把一切经过对我说清楚只要周炳肯对我说,你坦白吧,坦白了也没有关系,那么,我就坦白,我就承认自己是特务分子也没有什么相干。”她回自己学习的窑洞里等了半天,完全没有周炳找自己的消息。她再跑出窑洞外面,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只见周炳从郝玉宝的窑洞里走出来,却走进了组织部胡杏的办公窑洞里。她知道,周炳并没有找自己的意图,却是去找胡杏去了。这样子,她悲哀起来,失望起来,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着茫茫的大地,感觉到自己十分孤独,十分凄凉。她的脑子里面浮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象她此时此刻是被全人类所抛弃了似的。她狠狠地撕碎一朵美丽的波斯菊,把它搓成一粒二粒的,扔在斜坡上,心里面诅咒起一切人来。
张纪文刚好从远处走过来,站到她的面前,对她笑着说道:“怎么了,你也葬起花来了?你看你,只会爱惜你自己,对于大自然的美丽的花朵却一点也不爱惜。”何守礼没有理他这个岔,却把刚才自己所见的事情一桩一桩地告诉了张纪文。她推测,周炳先走进郝玉宝的窑洞,跟他们商量了老半天,然后又走进组织部胡杏他们那个办公的窑洞,一直谈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看起来,他们一寇是在合伙商议,计划整人。如此说来,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和她自己这几个人恐怕都将大难临头,凶多吉少。那文科大学生不胜感慨地说道:“左家的女儿嫁给左家,左是个左了。一一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没有什么可。
”说到这里,杨生明忽然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站在花圃前面窃窃私语,就走过来,批评他们道“你们怎么不守学习纪律?纪律不是明明白白地规定,两个互助组的成员不能够交谈互助组里面的学习情况么?”何守礼心里有一点发慌,一时答不主话来。张纪文却矢口否认道:“我们什么也没有谈,我们学习得累了,出来吸吸新鲜空气,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杨生明满脸皱纹地笑将起来道产好哇,好哇,你们光吸空气,没有说话。你们两个人的窑洞离得那么远,各自窑洞前面不是都有不少的新鲜空气么?怎么要跑到一达里来吸呢?“何守礼洗脱自己道”我不知道,是他跑过来的。我事前一点也不晓得。“杨生明对着张纪文说产看、看、看,这不是很清楚了么?是你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找她谈话的,你自己说说清楚吧。”张纪文仍然坚持抵赖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跟她说过话。我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是想上厕所去,这有什么奇怪呢?”杨生明说:“好、好、好,你既然没有说话,那么我问你一句,什么叫做太不了一条命?你要知道,这句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自己的耳朵亲自昕见的,这还不算是说话么?你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们一片好心。要靠拢组织;不要存心跟组织疏远,那么你们的问题就好解决了;”张纪文没有料到那句话被他亲耳听见,并且听得那么清楚,无言可答。何守礼也埋怨他道:是嘛、是嘛,我叫你不要走过来乱说话,你偏不听,你偏不听,一一你这不是作死么沪在坡脚下县委办公的大院子里,周炳踉胡杏在组织部的办公石窑中单独会了面。胡杏首先问周炳目前时局的情况。周炳告诉她,目前时局正处在十分危险之中。国民党的部队已经把边区严密包围着,咱们自己的部队也严阵以待,在各杂战辑上眠国民党部队对峙着,一一这样?种军事状态,大有一触即发的神气。他从重庆坐车子回来,沿途所见,也可以证实这种情况的确存在。胡杏担心周炳的安全,就问他,这样子整天在国民党的军事防区里面穿来穿去,舍不会有什么危险。周炳说,危。险当然是有的,可是不必在意。因为比起在重庆的同志来,悻起在重庆的周副主席来,他的危险还算是轻的。那些同事日日夜夜在国民党剧特务跟刺刀当中工作着,确实算得十分危险。他郑重沉思了一会儿,低着头说“是呀,叫人多么担心”
接着,胡杏又把他们上次会面以后,这一个星期以来的事态发展对周炳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她说,运动越向前发展,双方的矛盾越尖锐。她夹在这种矛盾当中,成了一个磨心人物,简直是两头受气,挣扎不脱,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这样向周炳诉说衷情的时候,显得非常洒脱大方。可是有时候也偶然会脸上一红,露出一脸的孩子气来。周炳两眼直望着她,频频点头,显得十分同情的样子。最后,胡杏叹了一口长气,对。周炳说道“哥,你看我傲的是什么事情!我明明知道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不是特务,可是,我不得不要求他们坦白交代。上面一直逼着要我抢救他机,你看我怎么下手呢”周炳很想安慰胡杏几句,又想不出适当的措词来,就直就揭统地说道小杏子,你不要急。在你充分掌握了材料之前,你不要对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做任何的估计。你可以抢救他们,可以动员他们坦白,但不要用硬梆梆的,强迫的办法。你要多做帮助他们转化的工作,提高他们的思想认识,要他们一一对,让他们自动坦白交代。这个意见,我刚才已经跟郝玉宝、茹能文两个同志说了,他们看样子也是赞成的。“时间不早了。他们本来还想仔细地谈谈心,多聊几句,可惜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没有充裕的时间了。他们走出石窑,相跟着爬了一个小坡,走到由上去。杨生明见他们来了,就召集全体互助组的组员到他自己的窑洞里面开会。他们十个人在杨生明的炕上团团坐寇以后,杨生明抽起一袋旱烟,对大家宣布听说周炳在重庆学习的时候检查得很好,因此,今天请周炳来给大家做一个报告,做为他们这个学习组一种学习的辅导。大家听了,都一下子鼓起掌来,只有何守礼眼张纪文两个人没有鼓掌。他们互相望了一下,微微地动了一动脑袋,好象他们彼此从心底里发出了信号,对于周炳这个报告表示充分的怀疑,不信任,他们对他用不着表示什么欢迎。
其实,任何人都没有料到,周炳并没有做什么报告。他只是在聊天,只是又亲切,又随便地在闲谈。他首先谈他的旅途见闻,这是最受大家欢迎的一个节目。他描述国民党的士兵怎样严密地封锁了边区的一切通道,国民党统治底下的老百姓怎样害怕打仗,纷纷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国民党区域的物价怎样突飞猛涨,社会上的秩序怎样陷于一片混乱之中。可是走进咱们边区一看,那情况就完全两样了。这边的人,该生产的还是照样生产,该学习的还是照样学习,整个社会安定镇静,一点!?
也不惊慌,一点也不忙乱。除了边境检查比较严格以外,其他什么迹象也看不出来。毋庸讳言,这种双方的军事对峙是很紧张的,完全有可能一下子就发生重大的变化,双方的武装一下子就接触起来,变成战争。时间显然是很紧迫的了。他希望大家把学习抓得更紧,最好在敌人进攻以前把自己的问题完全解决清楚。接着,他又谈到重庆的学习情况。他说,那里工作虽然很紧张,大家的警惕性虽然都很高,但学习起来还是十分认真,十分从容的。也许因为有一个凶恶的敌人站在面前,使得大家的团结更加紧密,彼此的互相帮助也更加热情。他们认真地学习了文件认真地对照文件,检查了自己认真地做了十分恳切、详尽的检讨。大家都觉着思想上、精神上非常愉快,象是痛痛快快地揽了一个热水澡一样。最后,他又谈到了自己的事情。他说,这次学习,在他本人努力争取进步的条件之下,又得到了同志们热情的帮助,结果,他把自己一生中所犯的错误一古脑儿端了出来,一共做了长达三个钟头的检查发言。他认为,他当时的检讨还仅仅是初步的,既不能让全体参加学习的同志完全满意,更加不能使自己满意。杨生明忽然插话道”真不错,周炳同志不愧是咱们的老大哥,立场就是站得稳周炳大笑起来道“还说站得稳呢,恰恰相反,我的立场就是站不稳。”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完全收敛,他的情绪变得严肃而且紧张一甚至有一点过分地严肃和紧张起来,正象一个外科医生站在手术台旁边,拿起解剖刀,面对着他的病人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家凝着神,屏着气,听着他往下说道“我参加革命许久以后,还不明白革命的意义、革命的目的和方法,只是带着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思想,一心要破坏那个?
旧社会。只要能把旧社会砸个稀烂,挥我个人心头之恨,我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这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集体,什么叫做阶级,什么叫做组织。我只是逞个人的英雄,独来独往,愿意于什么就干什么,并且总要出人头地。这种自由散漫的人,岂不是满脑子的个人英雄主义么?很显然,我正是这样一种人只凭着个人的好恶自由行动,既不知道什么叫做政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策略,更不知道什么叫做革命的纪律,好象我的权利、我的自由、我的兴趣、我的爱好全都是天下间至高无上的东西,别人丝毫不能侵犯。这就造成了我立场不稳、立场模糊、立场动摇,甚至根本丧失立场。”说起来叫人痛心,我也不一件一件去细说了。我这里只想举一个例子就是十六年前,我给我的表妹陈文婷,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写信的事情。那个时候,蒋介石刚刚背叛了革命,正在疯狂地屠杀共产党和革命青年,我和我的两个哥哥躲藏在广州芳衬一个地方。鬼知道怎么回事,一一我相信陈文婷是革命的,我相信陈文婷是爱我的,所以我不昕别人的劝告,冒着风险给陈文婷写了信,约她会面。谁知这封信泄露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被人拿去宪兵司令部告密去了。结果是我的大哥周金一一一个共产党员因此被捕,后来牺牲了。我怎么能够和大资本家的女儿谈恋爱呢?我又站在什么立场上相信她是革命的呢?我又站在什么立场上相信她是爱我的呢?很明显,这正是完全丧失立场的行为。当然,我并没有去告密我的哥哥。但是,这个事情发展的客观结果却跟我自己去告密差不多没有什么两样。这多么可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几年之后,我自己也被捕了。我被关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被他们用严刑拷打。只要我一想起给陈文婷写信这件事,我就全身哆嗦。我的心疼比敌人的严刑拷打所造成的肉体上的疼痛要严重得多,要更加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由于我自己丧失立场,干下了这样可怕的事情,铸成了一生中的大错,起到了和告密的奸细差不多没有区别的作用,使得我自己一辈子都深深地沉在痛苦和悔恨之中“说到这里,周炳的情绪十分阴郁,语调也慢慢地低沉下来,最后,甚至完全说不出话来,喉咙也哽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往下说道:“当然,这件事情也产生了其他的一些作用。比方说,第一,这个事情使我认识了什么叫做敌人。敌人的面貌、性质、特点、做法等等,我都看得比较清楚。第二,对于有一些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的人,我也大概有一点认识。我也会留心去区分他们当中的微小的差异,而不至于昏头昏脑地毫无警觉,上当受骗。同时,我也认识到,一个人能够使自己成为革命的动力,那是多么可贵的事情,而一份革命的动力在革命阵营当中,又是多么的重要。我愿意洗心革面地努力使自己成为革命的动力,在革命事业当中起着一点推动的,哪怕是很微小的作用。如果能够这样,我就满意了。一一如果能够把我过去的罪过赎回万分之一的话,我就觉得比较安慰了。绱蠹姨牛忌钌畹厥芰烁卸聊谕楹屯锵校默然无语。周炳的情绪由阴郁慢慢地变为昂扬,语调由低沉慢慢地转为振奋,最后,甚至使人感觉到他是那样的雄壮,又是那样的浑厚。
一四四夜奔
张纪文闷闷不乐地过了两天。在这两天当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七月三十日的早上,吃过早饭,他在窑洞里自学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就找寻一个借口,一直闯进胡杏的窑洞里面来。走进窑洞一看,见只有何守礼一个人坐在炕上读文件,此外没有别的人。他觉着运气不赖,就低声说道:“这儿有针线么?借给我用一用吧,我的扣子掉了。”何守礼说“你就拿来,我眼你钉吧,你还会钉什么扣子呢。”张纪文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扣子,递了给何守礼,又把外衣脱下来交给她,站在炕前面不动。何守礼一面接过扣子跟外衣,一面说道:杏表姐这里有现成的针线“我马上给你钉。你坐在凳子上等一等吧,钉扣子应该允许坐一坐的。”张纪文仍然站着说:,不坐了,我就站着等一等吧,免得招惹别人的口舌。歉,今天你这里为什么这样冷冷清清的?阿贞眼为淑都到哪里去了“何守礼一面穿针,一面故意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产吴生海、刘满浩他们找为淑谈话去了,杨生明、任步云他们找纪贞谈话去了,没有人找我谈话,他们要我自学。自学就自学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张纪文接着又问道:那么,胡杏呢?她怎么不跟你谈话呢俨何守礼扭歪着嘴唇,说道“”哼,跟我谈话?她现在才没有那闲工夫呢。她现在是咱们组里面的红人,十分得宠,一大早就叫郝玉宝眼茹能文找去谈话去了,还怕不要谈到吃中饭才回来。“张纪文无限同感地连声说道”对、对、对,对、对、对。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胡杏现在是红得发紫,热得烫人。一一她是对上面艳如桃李,对我们这些人冷若冰霜。可是说也奇怪,她都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象小孩子那样,散发着那种翻生区挑、黑观音的味道。此外她那脸上简直还连一根皱纹都没有!你说天下的事儿怪不怪?法科大学生,你用哪一条法律条文才能解释这种现象俨何守礼毫不相让地回答他道“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呢?枉你是一个文科大学生,连这一点都不懂。胡杏她就是因为当了官儿,得意极了,所以就心广体胖嘛!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看我没有官儿当,且然比她小三岁,可是眼尾都已经射出光芒来了。这每一条皱纹,就代表我肚子里的一口窝囊气。”张纪文前进一步,使自己离得何守礼更近一点儿,然后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悄悄说道我看周炳也是那样一种人物,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为领导上信任他,给了他许多职务,于是他就陡起来了。你看,他向我们慷慨陈词,一一我想那些都是假造的,不合情理的。其实,在那个时候一至少在那个时候,四姨是真正要革命的,是真正爱他的。他写信给四挠,那完全是人情之常。如果在自己流亡的时候,对于心爱的一个革命同志都不信任,不告诉一声,那就反而毫无人情,毫无人性了。你说不是么“坷守礼点点头说”这样一种看法也有你一寇的道理。“张纪文更前进一步,儿乎凑到何守礼耳朵边,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剖道:“什么有我的道理,完全是我对,是我正确。所以我说,他即使那样地慷慨陈词,其实他是讲假话,根本不合情理。他是我们家的家庭教师。当他到上海去打流的时候,就居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养活着他。我跟阿贞一起受他的教育。这些还不够么?所以,如果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出特务的话,那么,第一个特务就应该是周炳他自己!哪怕他是我的表舅,我也要这样说。“坷守礼生气道不许你这样说!你说别人可以,不许你这样说周炳”
张纪文仍然坚持己见道产说也好,不说毡好,事实就是这个样子。胡杏跟周炳联合一起,巴结领导,出卖了我们。你说不是么“何守礼愈发生气了,把手中缝好扣子的衣服往张纪文脸上一扔,骂道:“你真不是东西张、王、李、赵你不骂,为什么偏偏要说周炳呢?胡杏巴结领导,出卖我们,这我是同意的。可你不能把周炳扯在一道。他根本不是那样一个人。那天他的检查基本上是诚恳的,我都受了感动。你记着,以后再也不许你说周炳的坏话了。“当张纪文、何守礼违反学习纪律,在胡杏的窑洞里聊天的时候,吴生海正在自己的窑洞里和刘满浩一道帮助李为淑坦白。他们两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又一问一答地讲了许多利害关系。最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战争已经迫在盾睫,如果这个时候政治面目还不清楚,那是很危险的事情李为淑仍然按照她的习惯,只管低着头听着,偶然也把头晃动两下,表示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她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吴生梅跟刘满浩两个人急得没有办法,就采取了强逼的手段。吴生海问李为淑道:“你不是说周炳的报告对你很有启发作用么?你自己试试比较一下看,到底你的立场站得稳,还是周炳的立场站得稳。“李为淑叫他逼得享有办法,只好回答道那不用说,当然是周炳的立场站得比我稳。”刘满浩接着质问李为淑道产既然你自己的立场站不稳,那么,你跟一个当特务的父亲一起生活,你就那样干净,没有点政治问题么“李为淑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道”不错,我承认我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吴生海对刘满浩会心地一笑,:接着问道产李为瓶,你承认你有政治问题了俨李为淑摇摇头,不做声。如满浩又接着说道”李为淑,你刚才不是讲你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么“李为淑点点头说道”不错,我没有说我自己有政治问题。我只是说,我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吴生海又对着刘满浩会心一笑,说”小李,好了,不要玩弄字眼于。你说不能没有政治问题,那么你就谈一点具体的。一一到底你有些什么具体问题“刘满浩接着说:“对着咧、对着咧。哪怕一件事情也好。哪怕只有一点点具体的事情,大的也好,小的也好!“李为淑只是?昧子摇头摆脑地说:“不,不,不。唉,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我确实说不出一件具体的一不,实际上是没有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后来,他们两个人再三跟李为淑共同订正,是不是她自始至终都承认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李为淑说,她自己说过的话她是负责的,她确实承认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她在什么场合都不会反悔。吴生海说“那好了,那好了。你在下午大组会上能够对大家说一说么?同时,你能够向何守礼提出挑战,要她跟你进行一次坦白竞赛么”李为淑也都一一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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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个窑洞里举行的,杨生明、任步云、张纪贞三个人的谈话,又自有另外一番景象。开头,杨生明首先说话。他从整个中国的政治形势说起,一直说到边区的抢救运动。他指出坦白眼不坦白的区别,认为只有彻底坦白才是唯一的出路,民任何企图打埋伏、泡蘑菇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不可能的,如此等等。一一他一个人就说了足足有多半个时辰。任步云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坐在一旁,一个劲儿敲边鼓,做帮腔。等杨生明讲完了,?他就问张纪贞道产纪贞,你有什么感想“张纪贞摇头说道”没有付么感想。“任步云又进一步迫问道:“杨科长说了这么一大番话,真是语重心长。你怎么能够一点感想也没有呢“张纪贞依然坚持原来的态度,不住地摇头晃脑说:,我听是听清楚了,真是一点感想也没有。”杨生明说了半天的话,嘴唇也有点累了,就沉默地坐在一旁,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任步云换了一个方式,着着进逼道“纪贞,你今天听了杨生明同志的话,没有什么感想,难道前天你听了周炳同志的发言,也没有什么感想么”张纪贞说:“哎哟,作过了,那天我昕了周炳的发言,确实有不少的感想。”任步云听见这么说,就赶快问她道产组贞,那么你讲一讲吧,讲一讲你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真实的感受吧。“张纪贞不慌不忙地说道”周炳是我的表舅,又是我的老师,他那样革命,既然都承认了自己眼一个奸细差不多没有区别,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杨生明跟任步云两个人都突然高兴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么,你自己打算怎么交代呢“张纪贞干脆爽朗地回答道”既然周炳都承认了自己有好细的嫌疑,照这样推下去,我想我自己也不会没有特务嫌疑。我就是打算这样交代。“杨生明踉任步云问她能不能够在下午的大会上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同时,向张纪文挑战。张纪贞叉爽朗明快地说道”哎哟,作过了。你们真厉害,叫妹妹向哥哥挑战你们这一手,我哥哥看来是顶不住了。“事情就这样子结束。杨生明跟任步云都十分称赞张纪贞是一个泼辣、爽快、撒脱、利索的人,办事于脆。
下午,学习大组开会,县长茹能文、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也来参加。杨生明主持,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张纪贞和李为淑发言。张纪贞一点也不作难,仍然象上午那样,说周炳是她的老师,一一如果周炳也承认自己丧失立场,有奸细的嫌疑,那么,她自己不会没有特务的嫌疑,此外也没有多说什么。李为淑接着发言,也跟上午所承认的一样,说周炳在他们这批人当中很有威信,一一如果周炳也那么严重地丧失立场,并且有奸细嫌疑,那么,她自己也愿意承认不能没有政治问题,此外也没有具体举出什么例子。茹能文没有说话。高克业代表县委首先向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致贺,接着又劝勉她们要好好地眼着这条道儿,回忆一些关于政治问题、特务嫌疑的具体事例,还有这些事例的具体经过。说完了以后,又带头对张纪贞眼李为淑两个人鼓掌,表示欢迎。大家眼着也热烈鼓掌,其中只有胡杏一个人没有动弹。
胡杏听了张纪贞眼李为淑的发言,又听了高克业的视贺跟勉励,觉着不大对劲儿。她坐在炕上一个角落里,只是不住地摇头。在大家兴高采烈地鼓掌赞好的时候,她只是静悄悄地,十分狼狈地苦笑着。后来,张纪贞一马当先,要向她哥哥张纪文挑战。她说,她要眼张纪文展开坦白竞赛,看谁坦白得更好。接着,李为淑也起来向何守礼挑战,说要看谁坦白得更快、更好。张纪文用敌视的眼光望着自己盼妹妹,何守礼也用敌视的眼光望着李为淑,他两个人都不肯应战。整个大组会都陷在极度紧张的沉默之中,无法圆场。
胡杏仍然坐在自己那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象坐在针毡上一样,不断地挪动着身体,变换着姿势,心情极为混乱不安。她想说几句什么话,把这个场面一一这个硬梆梆的局势扭转一下,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为自己的笨拙和缺乏应急的本领暗暗地感到内疚。后来,还是县长茹能文,那个识字不多的老游击队员开了口。他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好了。对于两位同志的坦白态度,他是表示欢迎的,但是一定要把一些事例,把一些具体的经过再详细回忆一下才好。至于何守礼、张纪文两个人,他说也不要着急,可以慢慢地想一想,等以后思想活了,通了,再开会不迟。
当天晚上,何守礼眼张纪文两个人情绪低落,晚饭去迟了。到他们吃完晚饭,吕水洗碗的时候,伙房里已经静悄悄的,四周无人。何守礼低声对张纪文说,那天周炳不过做了一个姿态,可是,李为淑眼张纪贞两个人却紧紧跟上,当真出卖了他们。张纪文同意道”可不是么,我妹妹眼为淑可以说毫无人性。她们这样做,违背了一个人做人的基本道德。从基督教的立场说起来,她们就是违反了十诫。“何守礼接着说道”对极了,对极了。她们犯了伪证罪。可是事剖如今,别管那些了,想想我们自己吧。现在,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走进了末路穷途,前面毫无光明,毫无出路。“张纪文趁势向她提议道要不然,咱们两个人相眼着逃走吧逃之夭夭,一一离开了边区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何守礼说“你有那样的本领么”张纪文说;,我老实对你说了吧。我一点也不想隐瞒你。我是认识路的,闭上眼睛也能把你带到边区外面去。你尽管相信我好了。“何守礼没有办法,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相信他,并且眼张纪文好今天晚上吹熄灯号以后,他们两个人都想法子离开窑洞,走上后山,在后山上会面,一道逃走。
果然,当天晚上吹过熄灯号以后,张纪文跟何守礼两个人,各自找寻了一些。借口离开窑洞,先后爬上了后山。这两个大学生在一丛黄苗跟前会了面,秘密商量好,先不忙走下平川,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个劲儿向东走,待翻过几座山以后,再下平川,穿过延河,就往南边一直奔去。他们既没有带吃的,也没有带衣服,。各自检查了一下衣兜,都没有带竹么钱。他们不管这一切,毅然出发,好象他们不过要到北门外去买点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回来的一般。这天晚上。繁星满天,地上的小路借着星光,依稀可以辨认。张纪文在前,何守礼在后,一脚高、脚低地向前走着。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两个人的脚已经叫荆剌刮破了。有一次,一个不小心,两个人一道摔进小坑里。爬起来再走,约莫也摔倒了五、六次之多,但是他们毅然决然地往前走,毫不气馁,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条深沟的旁边。两个人站在崖顶上,喘着气,终于踌躇起来了。
他们稍为体息了一会儿,定一定神,同时,仔细商量怎么走法。如果他们走下沟底,再从对面山坡上爬过去,这是比较省力的一条捷径。可是这样走法,就要经过拘汉上面的一个衬庄。他们怕被人发现,不敢走这条路。后来几经斟酌,他们才决定绕道一直走到沟掌,绕过整个山沟,然后走上山梁,一直!嚼着山梁往东边继续前进。他们十分艰苦地在山岗上左旋右转,走得非常劳累。何守礼忽然发现自己挥身疼痛,小腿越走越沉重囊好象两只脚正在逐渐肿大似的,抬都抬不起来。张纪文走在前面,嫌她累贺,只顾自己走,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她想喊又不敢喊,想走又走不动,急得浑身大汗。这样子,他们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干脆连张纪文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在寂静无人的荒山上,何守花一个人孤零零地,一拐一瘸地走着。她所能看见的,只有路旁一丛丛的黄亩,和那些伏在地上的,矮小的荆棘、野草。她既不知方向,又不知远近,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些看来模样大同小异的山岗上走着。她不知道该向左,该向右,该向前,该向后,也不知道哪里算东、西、南、北,越走草丛越高,越深,底下的延河流过的平川慢慢地也完全看不见了。
后来,何守礼走到了一片庄稼地前面。这块地不很大,看来有一两亩的样子,是一块别人开过荒,种过庄稼以后,又丢荒了的土地。何守礼坐在这块庄稼地旁边,喘静气,擦着汗,两眼望着那深沉无底,广阔无边的夏夜的天空尚神,实在连走一步路的气力也没有了。她想起自己离开了组织,离开了同志,如今又被张纪文撂下不管,不免心中忧愁。不久,她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那小山坡旁边,有一个半身高的小土窑,就在地上爬行着,钻进那个小土窑,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打算等到天亮以后再往前走。后来,她越想越悲伤,就躲在那个半身土窑里呜、呜、呜地哭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也不怕别人一一不,她甚至还希望能够让别人听见。这个时候,她心里面十分矛盾既希望别人能够发现她躲在这个土窑里,又怕别人发现她以后,要拉她回去,对她加以重重的惩罚。
张纪文眼何守礼逃走了不久,县委里就组织人力,四处寻找他们。杨生明和任步云两个人负责寻找张纪文,胡杏、吴生。
海、刘满浩三个人负责寻找何守礼。他们经过向伙房的同志、收发室的同志仔细调查研究,觉着这两个人大概不会走平川,多半是往后山逃走,于是也相跟着爬上后山,努力追寻。他们五个人联成一气,结伴儿向东走,找到半夜,还是毫无踪影。后来,他们也来到了那条大沟的旁边,也跟着张纪文、何守礼的路径往沟掌继续搜索。还是胡杏耳朵灵,正在走着,她忽然用手把众人一拦,说:“听,这是什么声音“大家站定下来,仔细一听,果然有一个女子在哭泣。他们顺着声音找到那个半身土窑,果然找着了何守礼。于是,先由胡杏、吴生海、满浩把何守礼带回县委,剩下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继续往前找寻张纪文。
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一直找到天亮。他们自己也累得不行,实在没有办法向前走,正准备往回撒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男子,正一歪一扭地朝着他们走来。杨生明喜出望外地大叫道那不是”任步云也喜出望外地大叫道:“老天爷,是咧,是咧”原来张纪文走了一夜,走迷了路,又走回原来的地方,倒跟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碰上了。杨生明抢先一步拦住他,对他说道敢情那只大灰狼没有把你给吃了“张纪文没有答腔,只是服服帖帖地跟着他们回到了县委。
一四五偶像
第二天,张纪文、何守礼被截回延安县委以后,两个人表现差不多完全一摸一样他们都精神沮丧,萎靡不振。他们都自称是俘虏。他们都不去吃早饭,也都不肯好好睡一觉。他们也不愿意去参加学习会,只是坐在各自的窑洞里抱头沉思。吃早饭的时候,胡杏盼咐任步云给张纪文打饭,自己也带了何守礼的漱口缸子,给她带了满满一缸子小米绿豆稀饭回来。何守礼从昨天晚上一直折腾到现在,水也没有沾一滴,早已干得嘴苦唇焦,闯到这股小米绿豆稀饭的清香气息,不免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气把它喝下去,可是因为心中有气儿,却不肯吃。
胡杏用大姐的身份疼惜她,劝解她遵吃一点吧,阿礼,不要再糟蹋自己。”何守礼在这个绝望的时刻,忽然碰到一个关心她的人,还跟她这样兜搭,这样推心置腹,不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哭了好一阵子,胡杏百般劝勉,才算收了声,端起小米绿豆稀饭,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口。一一这时候,她忽然觉着自己的身体不自在,喝下去的稀饭不受用,还有一点恶心的样子,便又缓缓地把那个漱口缸子放下来,用一种可怜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对胡杏说道。,。还有计么糟蹋不糟蹋呢?我已经受尽了百般的侮辱,色经不象一个人了。“胡杏纠正她道:“谁说这样的话来着?怎么我就没有这样看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何守礼抗声说道:“你当然没有这样想过。你当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受爱护的,受重用的。大家都说你是好样儿的,都说你革命坚决,都尊敬你,器重你,说你苦大仇深,把你捧上了天!你现在做小官儿,将来还可以做大官儿。你怎么能够这样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当然不会的。“胡杏更加耐心劝解她道:“阿礼,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说这样的话,就能损害我们姊妹手足的情分。我还要劝你一句你也不能够象过去那样子逢人便骂,也不管对什么人到处乱发牢骚,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这样子在革命队伍里工作下去呢“何守礼说”你所讲的那些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呢?事实上,我到边区五年以来,没有听别人说过一句好话,一句赞扬的话,或者说,一句肯定的话。你叫我怎么办呢?我想,别人既然不重视自己,我自己就偏偏不依。我一定要行使我的自卫权。“胡杏正色批评她道:“阿礼,咱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样子一来,岂不眼所有你能够接触的人对立起来了么?果真如此,你革命还能革下去么?你当初到延安来是抱定什么宗旨的?怎么来了才这么几年,自己的宗旨就模糊起来,动摇起来了呢?这很不好。这无论怎么样都要克服下去。“何守礼沉默了好一阵子,不做声。她对于胡杏这样能体贴自己,说了真话,心里暗暗感激,但嘴里仍然这样说道:“那样当。然?。你是步步高升,一帆风顺的。你一来就安排在县委里面做机要工作,可我怎么佯呢?我叫人扔到那些庄稼汉中间,做一个文书混日子。你听说过么?一一一个法科大学生仅仅能当一名文书么?绾右膊桓嗨担皇谴咚“快吃饭吧,快吃饭吧,有话咱们以后再谈吧。”就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她稍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径直走到县委书记郝玉宝的窑洞里,要把何守礼这种想法反映给他昕,同时要向县委提出一些意见。老书记平时特别疼爱胡杏,对于胡杏的一举一动都称赞不迭。他特别偏爱胡杏的贫雇农出身,特别偏爱她从一个字不识的庄稼人、小丫头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干部,又特别赏识她虽然出身穷苦,备受折磨,却能够奋发独立,使自己生长成如此优秀的一表人材。一一当下,他看见胡杏自己翩翩然走进来,就连忙扔下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站起来让胡杏坐,并且一定要她坐在那张用木板拼成的沙发椅上,自己却坐在办公椅上和她谈话。胡杏什么套话都没有说,只是没头没脑地对郝玉宝直言道“郝书记,我向你提个意见咱们县委的抢救运动,我看是搞得太离谱了。”郝玉宝嘻嘻地笑着说道看、看、看,你这一将军好厉害,把我将得连坐歪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你对县委提出意见。一一你有充分的权利,县委也非常地欢迎。那么,你就说说看吧,怎么太离谱了呢“胡杏瞪大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老书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是说,一点事实的根据都没有,光强迫人家承认是特务,这还不算太离谱了么“郝玉宝慢慢地对她说清楚目前边区面临的危险形势。他说,目前边区跟国民党的战争可能是一触即发,所以,在时间上非常紧迫,不可能仔仔细细、从从容容地做什么很多调查研究的工作。至于说到事实和根据,他相信上面是掌握了充分的材料的,但是他们县委目前确实没有这些材料。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只有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要搞抢救运动,要大家自动坦白交代,从对象的嘴里把更多的材料掏出来,表示他们认真悔改,这就是运动的本意。最后,郝玉宝象一家人似地,亲切地对胡杏解释道”你要注意,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掌握足够的材料,所以才搞运动。如果一旦抛出了材料,那就不是抢救的问题,而是逮捕的问题了。“胡杏十分相信老书记的话,但是自己的心里又存在着许多迷惑不解之处,因此她的眉毛很好看地皱了起来,说:“我也是学习小组的一个副组长,当然极力要把这次学习搞好。我一定要使这次学习得到应有的成果,可是“说到这个地方,她又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