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舒跑了, 漱玉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合上了门。

元蘅:“......”

跟前此人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似乎今日她若不肯答应喂他, 他就要把自己饿死在这里。分明三年前就及冠的人了,如今看着倒是越活越回去, 也不知从何处学的这撒娇的毛病。

舀了一勺递过去, 元蘅面色也不好:“发什么呆?”

闻澈忙吃了咽下。

“有点咸了。”

这人还嫌弃上了。

元蘅将碗放低,道:“这么娇气?这里不是启都, 吃不了殿下就回去。”

“吃得了, 你喂毒药今日我也是肯吃的。”闻澈俯身过去, 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可是说话语气却愈发可怜。见她起身要走, 闻澈下意识握了她的手腕, “做什么去?”

元蘅叹气:“你不是嫌弃太咸了, 吩咐人给你另做。”

“不咸。”

闻澈不肯松手,“现在不咸了, 你别走好不好……”

手腕被人攥得死紧,元蘅只得无奈地坐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负心薄情做了什么欺负人之事。这种毛病不能惯着, 不然这人岂不是会以为先哭出来的人最有理,往后次次拿捏她?她轻手挣出来, 将汤碗放回桌案上。

“看来是不痛了。”

“痛。”

忘记装下去了。

若不是看在他还是伤患,她凭着此刻心中的怒火, 是绝不可能在这里喂他饮汤的。见着他一勺一勺地用完这盏羹汤, 元蘅道:“我要歇下了,你回去罢。”

这就开始赶人了。

闻澈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想不出了。他轻扯她的袖角:“我可以在这里么?”

“不可以。”

“那我能去哪儿?”

若是这么问, 元蘅可就有话嘲讽了。她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目光,冷淡道:“在这里遇见我之前,殿下就睡在街上么?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困了,出去。”

“我为何没去江朔,为何会出现在许府,为何瞒着你,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你别与我吵,听我说好么?”

“我相信你会说,也相信许府的案子与你无关。”

元蘅道:“可我今日很累了,不想听。”

这句话元蘅确实没带赌气的意味,自从发现许府灭门之案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因为在刑房中折腾了这么久,她现在连思绪都是模糊混沌的。

“哦。”

闻澈有些丧气,推了门准备出去,结果又听到了元蘅的声音。

“明天说罢,再骗我的话,以后都别想我理你了。”

闻澈心中一动,根本忍不住雀跃地转身回到屋中,用受伤不重的手握了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桌案边上,在她被这忽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了推拒的时候,他将吻覆了下去。

蜻蜓点水的啄吻后,他便立刻松开了,根本不听她的埋怨,也不顾砸到身上的一本文集。

他出了门去,还不忘将门关好了。

被人扑了个猝不及防,元蘅还没回神,这人已经溜之大吉。

也不知哪里学的毛病,撩完人就跑,让人捉都捉不住。

才出去了的闻澈步子松快许多,扶着木栏悠悠闲闲地往下去,准备找店家要一间挨着元蘅的上房。毕竟来都来了,他可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毕竟元蘅的气定然还未全消下去。

结果楼才下了一半,元蘅却有些急地推开了门,叫住了他。

“你回来。”

闻澈转身看她,快要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但又克制住,道:“怎么?”

就在他刚走时,元蘅才恍然想起这家客栈是梁兰清开在此处的。方才闻澈来时估计两人没有碰面,若是任由他出去,保不齐就要撞见。

在她尚未确定梁兰清想要和亲人相认之前,她不能就这么任由闻澈出现在梁兰清的面前。

“姑娘这个时辰还没歇下?”

怕什么来什么。

梁兰清就在此时出现在闻澈的身后。

因着闻澈是背对着她的,所以她并不知元蘅面前此人是谁,所以才毫无顾忌地向元蘅问候了一声。

闻澈闻声转身,面上的笑意在看到梁兰清的那一瞬时凝固住了,手指微蜷了蜷,才怔怔地唤了一句:“姨母?”

谋逆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桩事早已尘埃落定,其间再不会有何隐情之时,昔日已经被“处死”了的梁兰清又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梁兰清惊诧了片刻,可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动容冲淡了所有的惊慌失措。

她选择隐居琅州,一则是距离启都足够远,从此再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二则是因为此处紧挨着俞州,能时刻听到兄长梁晋与外甥闻澈的消息。

她并不奢求此生再见,但是能从市井商贩口中听到梁家一切都好,她就已经知足了。

“姨母你还活着!”

闻澈两步跨下了阶梯,站在了梁兰清的面前,想要触碰她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梁兰清如今声名狼藉,这些年启都中关于她的传言都是不堪的。甚至是元蘅,这些年都无数次被人拿来与她比较,那些朝臣试图证明女官只会“祸国殃民”。

可是闻澈一句都不信,他只会记得自己年幼时住在宫中,梁兰清无数次给他束发,还给他偷偷带糖葫芦和各色只有坊间才有的糕点。他只会记得曾经宫中在梁兰清手底下做事的人无一不足够敬重她。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姨母。

梁兰清想往后退,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一般。她缓缓抬手抚到了闻澈的鬓发,用极轻的声音开了口:“长这么大了啊……”

当年她走的时候,闻澈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身量不够高,也没有如今的结实健硕,说话做事都凭心随意,一点也不稳重。一转眼的功夫,他竟已经成了如今的模样了。

“姨母……”

站在房门口的元蘅轻声道:“这里人多,屋中叙话罢。”

几人在屋中坐定,元蘅又点了一支烛,屋中顿时更亮堂了些。她专注地剪着烛心,刻意给他们二人留下叙话的时机。

闻澈主动给梁兰清斟了茶,问道:“姨母,您怎会在……”

梁兰清捧着那盏热茶,看着杯中的清茶**漾一圈,卷着茶叶浮沉,缓缓道:“我只是顶罪罢了。皇帝就是要拿我顶罪,又觉得对不住我,才留了我一命。”

果真是皇帝放了她。

元蘅剪好烛心,安静在一旁听着,并不搅扰。

“顶罪?”

这些闻澈也猜到了,甚至在护元蘅之时曾与皇帝争执过。他怪父皇拿女子顶罪,但是从未想过皇帝心软也没能痛下杀手。毕竟在梁兰清辅政之功仍在,有她的辅佐,解了许多当时朝堂之上的困境。再加之她是梁皇后的亲妹妹,若是真的就这么要了她的命,只怕帝后之间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帝王之心总是如此,有时足够冷血无情,什么都能拿来利用;有时又因为恻隐之心,做出一些旁人意想不到之事。

“当年并非是太后意欲谋反,也并非如传言所说是我挑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后来之所以迟迟不肯还政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年纪尚轻不够稳妥。皇帝因此忌惮太后与陆家多年,在亲政之后便开始削弱纪央城的兵权。他太心急了,陆家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清理掉的?陆家人便以陆家的前程胁迫太后做出决断,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太后从始至终只是陆家人谋反用的任人指摘的靶子。”

梁兰清苦笑了一声:“女子顶罪,总是很容易被世人接受。就连所谓的扶泓儿称帝,也只是陆家人为了名正言顺而所寻求的方式。他们手中需要一个皇子,这样的谋反才更容易被朝臣接受。只要在位之帝永远年幼,这北成的天下就永远在他们的手中。他们用各种方式逼迫太后做下这件事,逼迫太后答允。”

说到底兵权在陆家人手中,听政多年的太后实在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女子。

她无能为力,也阻止不了。

闻澈问道:“后来呢?”

“后来……”

梁兰清道:“后来之事更令人想要发笑了。”

这些年梁兰清带着真相活着,却在史料之中已经死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只让她一人彻夜难眠。

她本想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把这些事告知另外的人。

“当时启都中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晴日里演了一出忠君大戏,可是是忠是奸都听他一人空口辩白了。当年纪央城外的那场厮杀,姜家和陆家谁是来勤王的,谁是来谋逆的,根本就说不清楚。陆家人拿出那些姜家与太后谋逆的书信,可见是早有准备。这些信,让姜家百口莫辩。最后一道圣旨下来,杀尽了……”

她并未直言,陆家人或许就在纪央城外等着,等着宫中那场叛乱传出胜负。

赢了,杀进启都。

输了,带了姜家“余孽”将功补过。

元蘅揉着自己的衣袖,道:“我明白了。当年的姜牧是被陆家人骗去的。是陆家人假冒陛下之名写信向姜牧求救,只为了把姜牧骗去纪央城,将叛贼的污名推给他和太后,最后陆家人继续明哲保身。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但无奈证据确凿,加之陆家人余威尚在,陛下没有旁的路可走。”

没有旁的路可走,所以太后自戕了,姜家满门抄斩了,而梁兰清是这场叛乱中唯一一个带着真相活下来的。虽然不知皇帝这点恻隐之心来自于何种原因,总归是将真相留在了这个世间。

梁兰清轻笑:“陆家人输了,向皇帝奉上了一半兵权。比起硬碰硬与陆家人死磕到底,这无疑是个最折中的法子。所以我很能理解皇帝这些年的隐忍。当年的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这火烧对了才能将沉疴消个干净,若是烧错了,恐将自己烧尽。慢慢耗,最安心。”

她选择了原谅皇帝,却将自己困在琅州。

这样的女官,不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的名声。

这些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可真正在这里听她讲起,又觉得分外残酷。

闻澈一时无言,心中隐痛。

不想再提这些事,梁兰清忽然问及:“阿澈,你为何忽然来此?我记得元姑娘说过你有事要忙啊……”

“……”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总不能说自己才将元蘅哄好了。

闻澈道:“她……跟您提过我?”

梁兰清挑了眉:“是说过你是家中的……”

“梁夫人!”

元蘅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梁兰清意会地笑了一声,然后起身道:“今夜太晚了,有话明日再谈。”

她人前脚才走,闻澈就将元蘅的去路拦住了,小声问:“我是家中的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