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极深了, 闻临还在房中来回踱步。

极度的不安情绪已经几近将他吞噬。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自作主张竟会有如今的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忙开了门,正是舅父苏瞿。

苏瞿只愤恨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 便掀袍坐下饮茶。

闻临道:“舅舅,这么说?”

苏瞿口干舌燥, 想说话却觉得自己嗓子都要烧起来。今日雨势之大, 闻临却始终闭门不出,可是外面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自己都心里发慌。直到看到苏瞿才感觉到好受。

“此事你为何不与我商议便行事?”

瓷盏撞向木案时的刺耳声音, 令闻临的眉皱得更紧。

闻临犹豫道:“我哪里想到元蘅会乱攀咬人?我没想扯到陆家的。只是上回查出元蘅有个旧相好的人, 此次从衍州来带了话, 说是知道了元蘅身旁那婢子的身份。我想着这不是正好, 将此事公之于众, 一了百了。我得不到的, 也轮不到他闻澈。”

苏瞿冷笑:“你真以为元蘅是情急之下胡来的?她早就想好怎么将陆从渊拉下来了。如若不然,今日能呈上那般多陆氏的罪状?小到田产, 大到赤柘,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有备而来?没有个三年五载这些东西根本查不出来。她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婢子的身份是谁戳破的, 而是趁着今日闹到这个地步, 要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

闻临的声音发抖, “陆从渊会怎样?我如今不能没有纪央城!舅舅……父皇不会,不会动陆家的对不对?”

苏瞿叹道:“此番元蘅犹如蚍蜉撼树, 怎可能真的动摇陆氏根基?只是经此一事,就怕陆家人要记恨你。毕竟元蘅是个疯子, 若不是此番惹了她, 她也不会死死拖着陆氏下水。”

“元蘅这个疯子……”

在今日之前,闻临就猜到皇帝会是个想护着元蘅的态度。毕竟当初要用女官, 便是皇帝想要得到一个真正可用的亲近之人。而就算是护下来了,此事也会成为御史们口中的把柄,时不时都要拿出来议上一番。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势必会削弱衍州兵权。

届时元蘅的仕途以及元氏的气运才真正是走到了尽头。

本想观虎斗,谁知成了瓮中人。

闻临重重地锤了桌案,闭目不语。

苏瞿又恍然想起朝云殿前的元蘅与闻澈,觉得实在是不成体统。看着今日皇帝的怒气,元蘅就是不死也得少层皮。可偏偏凌王要牵扯进来,便会大不相同。

“不过殿下也不必忧心。那闻澈愚不可及,已被禁足。此番我们只是担心能否得罪陆氏,而闻澈却是明目张胆地得罪所有人了。此局我们未必没有赢面。”

***

雨停了之后,北镇抚司大狱外泥泞污浊。

一个身着红衣的缇骑背靠着已经有斑驳裂痕的椅背,一手推了身旁人递过来的酒,一边数着自己掌心那几枚铜板,最后心烦意乱地将铜板扔回桌上,痛骂着为了办这破差事,连家中媳妇生孩子都不能陪着。

另一个陪同看守之人已经尤为疲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鞋面上的泥渍,目光扫向那个咬着牙哭泣的女子,道:“闭上你的嘴!再吵用刑了!”

身上已经尽是伤痕的漱玉连话都断续,仍旧拼着自己的气力说:“我怎样都行!可……可否能给她一口水喝,或者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当这是哪里啊!”

“她可是礼部正三品……”

那个缇骑没由着漱玉说下去,讥笑一声:“那又怎样?关的就是正三品!若不是她烫得快死了,今日这刑罚她还得挨个尝呢!我们锦衣卫大狱,只遵皇命,有本事现在来道旨意赦免你们出去,没本事再说话就上鞭子了!”

漱玉痛苦地闭眸,肩背上的伤口崩开,浑身都是血迹。

转身看过去,隔着牢狱还能看到正沉睡不醒的元蘅。可能是淋了场大雨的缘故,元蘅从被送进来之后只模糊着醒了一回,面色苍白地朝着漱玉笑了一声,之后便再度昏迷。

后来那缇骑旁的锦衣卫还在发牢骚。把喝空了的破了个口的酒碗推一边去,用破布扇着风:“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用刑也不是,不用刑也不是。上头没个准话,日后倒霉的还是咱们。”

“放宽心,锦衣卫关过几个三品以下的?有甚倒霉不倒霉的?”

“嚯,咱们上头主子是谁你忘了?锦衣卫调令还在凌王府那位手里头呢。若不是朝云殿前那等场景,这些闲言碎语说给我我也不敢信。若是动她,日后凌王与咱们算后账怎么办?”

那缇骑忙来捂他的嘴:“你这个要杀头的嘴!咱们的主子只是陛下!这锦衣卫调令怎么?陛下一句话,什么调令都给他收了。如今他禁足王府,泥菩萨过江啦,谁还管这位!再等她一等,明天还不醒,就还用冰水给她泼醒,我瞧着有用。”

忽然看守的狱卒小跑了进来,说侯府景公子来了。

那锦衣卫有些烦,摆了摆手:“送走送走,真当诏狱是酒肆茶馆了?”

“景公子说带了陛下口谕。”

此时两人一惊,这才颇为犹豫地起身,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擦了擦桌案出去见人。

启都中谁不知安远侯府宋景是个纨绔公子,半点都不成器,连这几个锦衣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谅他也不敢假传皇帝口谕,才将他放了进来。

今日一见,宋景与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一身的锦袍齐整端正,竟有几分他父亲当年的英姿,看着不怎么好拿捏得罪,于是那锦衣卫才开了口:“世子当真的有陛下口谕?”

宋景眼风扫过他,竟无端将他看得后脊发凉,一言不发地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而跟着宋景来的长随小宗反而厉声道:“世子的话你都不信?”

确认了令牌,这人忙不迭地引路,心中庆幸尚未对元蘅动刑,不然这世家女的处置着实不太好交待。

才进去,各种刑具上沾着斑斑的血迹,尚有人因受不住刑罚而痛喊之人。虽未见人,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已经足够叫人心悸。

“还跟着?本世子还能劫了诏狱不成?”

宋景冷声呵退了身后的两人。

那锦衣卫犹豫片刻,只好抱拳称是,退出了牢房之外。

人才走,宋景便如同受不住一般颤了下,强撑着镇定找到了漱玉。他简直不敢看过去,才下了诏狱没足两日,漱玉浑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手臂间尽是血痕,头发也是极度凌乱的。

“漱玉……”

漱玉费力地睁开眼,在看清宋景模样的那一瞬,眼角竟是温热的:“景公子……”

宋景半蹲下来从缝隙中伸手进去,将漱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仅仅是这样相对无言的安抚,已经足让漱玉感受到情深义重。

因手部受刑,漱玉被握住的手还使不上力,但还是在他掌心轻碰了一下,轻声道:“你别哭啊……”

宋景却垂眸落泪不止:“疼不疼?”

漱玉觉得心口被人划伤了,却抽噎着摇了摇头:“你别哭。”

知道漱玉就是姜揽月的那一瞬,宋景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是早就与自己有过婚约的。只是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不知是缘分太深还是太浅。

或许注定要这般纠葛。

宋景道:“有我在,有侯府在,你不会有事。”

在这种境遇下的所有承诺,漱玉都承受不起,最后只是自己落了泪,泪痕与血迹融合滚落。

“姑娘还没醒。她淋了雨,你去,看看她……”

听此言,宋景慌忙起身冲着漱玉指向之处找到元蘅。

她来时的官袍已经没了,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从被押送进来之后便没有清醒。宋景试着唤了一声“蘅妹妹”,但是没有应。

伸手碰了下额头,那般烫。

本就有旧疾,在雨中淋了一日,如何能好?

早就猜到时这种境况,所以宋景来时特意带了药,但是隔着狱门,元蘅也尚未醒,根本就没有办法服下。

“来人!”

“人呢!”

狱中空寂,宋景的声音格外冷硬。那在外守着的缇骑忙小跑进来问有何吩咐。听闻是要开锁喂药,缇骑却尴尬地笑了一声:“陛下口谕中可有用药一说?我等守诏狱这么些年,只打死过人,没治过病。”

“是么?镇抚司大狱的规矩,本世子确实不懂。但是有些规矩你得明白。”

宋景往他跟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既然松口让本世子来见人,就说明从未动要杀元蘅的心思。今日你们这刑罚还没用,人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怎么跟陛下交待?拿你的命么?”

折扇抵上缇骑的肩,轻拍了两下,却是警示。

思忖片刻,他还是将钥匙奉上了。

喂温水的时候元蘅呛了水,连声咳着,才终于睁开了眼,瞧清楚是宋景,她才勉强一笑:“表哥,我还以为我死了。”

宋景抹了把眼角的湿润,道:“你死不死不知道,爷爷险些被你气出点事来。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朝云殿为你求情,结果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那你怎么来的?”

“假传口谕。”

元蘅直接急促地咳了起来:“你竟……”

宋景叹道:“不差这一桩罪了。金令是上回殿下落在劝知堂的,本想何时就还回去,这下不是派上用场了?”

听到提起了殿下,元蘅的记忆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她昏睡之前对闻澈最后的记忆还是,他在朝云殿前不管不顾地吻了她,之后便将伞留给她,自己淋雨走向了那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长阶。

巍峨皇城,漫天的雨雾。

那人的背影何等瘦削,却偏生那般挺拔。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元蘅也没忘记那样的场景。

他说要为她掌灯。

那是元蘅头一回真切地明白,她从此就算为北成而死,为衍州而死,为元氏而死,也不会成为游**世间的孤魂野鬼了。有人挑了灯,会千年万年地寻她。

“他呢……”

问出口的时候,湿润滑落面庞。

宋景轻叹:“忤逆陛下,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