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心中郁郁难平, 但是闻澈还是知道元蘅着急着往纪央城来的目的。昨日之事已是荒唐之至,万不能在正事上再出差池了。

“知道。”闻澈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轻浅的叹息, “离这里不远,随我来吧。”

昨日雨大, 他追出启都之时已经是戌时了。后来半路上见着面, 他也没问她为何坚持去纪央城。

前些日子皇帝想将肃清锦衣卫之事交给闻澈打理。等闲的人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闻澈却拒绝了。他不想再重复昔年那场灾祸, 宁可与那高处的权力一刀两断, 从此太平盛世就去逍遥, 逢上乱世就带军作战。

总之是有自在的活法。

他虽然没有接手, 但是却看了几个卷宗。

对于闻澈而言, 纪央城这三个字都尤为扎眼。因此当初扫眼看到孟聿曾为纪央城人氏时, 他也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原本他也没多想, 直到昨日元蘅要往纪央城来,他才明晰起来。那些诸多的事, 都与孟聿脱不开关系。

现在想来,皇帝或许也早有察觉, 才对锦衣卫没有了之前的信任。

在北成的历代皇帝中, 心思多虑者不在少数, 可当今的皇帝格外不同些。毕竟他即位之时年纪尚小,太后垂帘听政外戚干政多年。他力排诸难走到如今境地, 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还有好些被雨水冲过来的石子。马车不好走, 两人便步行同去。

他想伸手去扶元蘅, 但是却见她走得很快,三两步便将他落在了后面。

闻澈心中不快, 开口便有些阴阳怪气:“慢些走,我又不吃.人。”

听此,元蘅的脚步微微一顿。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还是将脚步给放慢了。在过浅水坑时,闻澈搀了她一把,她也没有避开。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孟聿母亲生前住的村子了。

孟聿是出了名的孝子,早早想将母亲接入启都,但因母亲住不惯,便在旧居处重新整修了院子。那处院落也算干净,此时已经赫然入眼了。

终于过了那个浅水坑,元蘅觉得脖颈酸得很,便皱着眉去揉。

闻澈发觉到她的小举动,想起了昨晚的两人……

情至浓处时,她的低泣宛如枝头夜归鸟儿的细咛,但是却一直揽着他的脖颈没有松开。白日她有多端庄守礼知分寸,昨夜她眼角就有多浓烈的艳丽。

他是醉得头痛,但肌肤相贴时每一分的触感他都记得分外清晰。

方才扶她时,掌心触到的温热光滑的布料,也让他有些难安。

热得很。

闻澈觉得下过雨后的纪央城非但没有凉意,反而带着一股燥热。

似乎是注意到了闻澈的别扭,元蘅的脚步又慢了些。她想开口说什么,又觉得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都显得不合时宜。

昨夜她喝醉了酒,以为是梦境,后来之事都有些脱离她的预料。

可是如今全然不提,又显得很尴尬。

她回头去看他,本在认真走路的闻澈呼吸一滞,想立即停住又站不稳,最后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踏进了浅坑里。

“殿下。”她还是开了口。

闻澈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了?”

元蘅垂下眼睫,慢慢地在小径上走着,道:“我父亲是元成晖,他做的错事足够被人唾骂百年千年。我是他的女儿。”

过往元蘅都避免不提这些事,生怕闻澈会因此记恨自己。

而现在,她试图将上一辈的恩怨抛出来,将那些不可能逾越过去的东西都摆到两人面前来说,如此这般,或许能让两人的距离划回原来的位置。

闻澈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手心都沁出了汗,听到这个才松了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他,你是你。”

元蘅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便道:“可我是他的女儿,就算我也恨他,但是我和他难以分开来算。”

若说元成晖,似乎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身为镇守多年的衍州大将军,他的功绩似乎可以抵消那些糊涂时所做的错事,抵消他的懦弱和算计。但这些抵消仅仅是对于北成而言。

对于梁氏,对于闻澈,那些伤害是永远无法抵消的。

生为元氏女确实没有什么不能提的,也没有背负那么多的罪名。但是元梁之间,却是无法消解的。不是闻澈一句不介意便可以解决的。

闻澈沉默半晌,轻笑:“我明白了。”

他忽然伸手,将元蘅拽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正猝不及防时低下头去直视她的眼睛。

“元大人今日这番话,就是不想为昨晚之事负责了?”

闻澈身上有着似有若无的淡香,她从未贴近嗅过,此时这香气强势地贴上来,让她轻微地颤。他的掌面宽大,足够将她箍得紧。

环着腰间的亲密无间,将那些两人都避之不提的回忆一口气冲刷上来,翻腾着毫无保留地在两人面前展开。

元蘅确实在落进他怀间时慌乱了片刻,但只有片刻,她便反击回去,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她像是稳操胜券一般,从容地回握住了闻澈的手腕。两人的衣摆被风吹得交缠在一处,让闻澈有瞬间的失神。

这回换成他局促了。

在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手之际,元蘅将他的手拿开,自己退开了合适的距离,淡声道:“让人负责,不是这个态度。”

“那该是怎样的态度?”闻澈笑道,“我想和你成亲,这个态度成么?”

元蘅的指尖搓了衣角,面上平静得像是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话也有人对她说过,但是没有然后了。世事本就难料,若将每一句看似表达诚意的诺言当成真的来听,实在是负累。

她许久之后才仰面与他对视:“我若是想做王妃,何必费尽周折退了与越王的婚?”

“你将我与闻临看作一样?”

天边又变得暗了些,有浓云遮住最后一丝天光,林间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果真是仲春的天,说变就变,感觉不多时便又要下雨了。

她有些答不上这话。

不一样的。

但是又觉得没有哪里不一样。对她而言,无论是闻临还是闻澈,都是本该与她没有半分干系的人。她既没有想过攀龙附凤,也不觉得在朝为官会与谁为伍。

她拜的是清流师,学的是经世道,走的是无愧于心的坦然路。

无论是谁,都该跟她没有关系的。

元蘅错开了他的眼神:“不一样么?”

从清早找不到人影开始,他心中便郁着一口气。此时听了这话才觉得元蘅的这颗心是捂不热的。无论他说什么,她一个字都不信,甚至压根不入心。

他觉得自己现在如何解释都是徒劳,就是现在将心剖开证明给她,她也只会毫不关己似的看热闹。

她生得冰肌玉骨,端得温和知礼,实际最是心狠。

闻澈像是赌气一般,几步走在了她的前面,冷冷道:“随你怎么觉得。”

他走在自己前面时,元蘅才主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窄袖的武服,雪白的袍角被林间的风吹得卷起。

曾经也有人喜欢穿这样的武服。

那日容与是骑着马来的燕云山。

当时她只是在山道上落下了东西,正在寻找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声落,她抬眼看过去。那人便是穿着这样恣意的武服,身后背着箭袋。

一片枯叶离了枝,将要落在他的身上时,容与忽然举弓,动作迅疾而流畅,那枯叶亦被带着往上飘了些。

容与的眉眼带着笑,比之日光还要刺眼。随后,那抹笑意隐去,他从容地从身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了她。

箭矢上闪着银光,看起来尖锐又冰冷。

在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得剧烈。

直到后来的很久很久,元蘅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日思夜念离开许久的人忽然回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见容与将弓弦拉满,正要射箭之际,将方向偏离,对准了她身后正飘落的一片叶子。

松弦,正中叶心。

他收了弓箭下马,走向元蘅,笑得眉眼都是弯的:“吓着你了?”

元蘅转身就走。

容与则小跑着追了上去,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拦住元蘅的路腆着笑脸赔礼:“蘅儿,逗你玩的,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这些已经过了很久的记忆,久到元蘅很多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但是仍旧会因为闻澈的某个举动某句话给全部牵扯出来。从最深处勾出来的过程,扯到皮肉,浑身都疼。

闻澈似乎意识到元蘅没动身,便停了下来,回头问:“你要是不查了,我也乐意,现在带你回启都。”

元蘅此时才真正从那些看似美好,实则每一刻都是凌迟的记忆中脱身,对上闻澈的视线,道:“查。”

两人谁不先说话,便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林子前面的路上杂草丛生,越来越难走。

正此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了过来,如一阵疾风。闻澈耳目敏锐,驻足偏身一躲,堪堪避了过去,那箭便铿然入木。

“别动。”

闻澈刚出声去护元蘅,霎时箭如急雨般过来。

是有人特意在这里候着他们了!

利箭将要刺向元蘅的时候,他将元蘅拉向了自己的身后。

他将佩剑抽出格挡箭雨,但是收效甚微。因着那些人有备而来,他的肩上还是中了一箭,虽然不深,但只霎时间鲜血便染红了他的衣裳。

闻澈顾不上疼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元蘅的手,带着她往林子深处去躲。一路上两人尽可能避开那些铺满落叶的路,往潮湿的泥土上踩,如此方可尽可能减少声响,以免那些人追上来。

林间树木错杂,杂草荆棘丛生,极适合躲避。

等到两人似乎已经甩掉了那些人,元蘅才扶着受伤的闻澈在一棵树下歇了下来。

闻澈扯下自己的衣摆布条,自己绑住伤处,谁知一动却牵扯到伤口,咬着牙轻“嘶”了一声。

元蘅低头才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顿时才发觉闻澈方才替他挡下了不少箭,尽管闻澈身手了得,也寡不敌众难免受伤。她忙接过布条,替闻澈绑紧在伤处止血。

“疼么?”元蘅皱着眉看他。

闻澈唇色都是发白的,但却仍旧是那一副懒散不认真的模样,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战场上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

元蘅起身想去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却被闻澈拽了一下衣袖。

闻澈低声道:“别站起来!他们还没走。”

现下确实不适合贸然出去。元蘅便半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袖口撕开,试图用衣料去给闻澈止血。分明伤口那么深,可他偏就唇边噙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眼神流连在她的身上。

“关心我?”

元蘅听他此时还有心情说这些,顿时生了气:“就合该让你疼死。”

生气归生气,元蘅还是将他领口往下压了压,看着他脖颈上的红痕:“这里也是擦伤么?”

闻澈像是不疼一般,笑意更深了,凑近她的耳边。

“你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