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拜别元蘅之时, 她在原处久久未动。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隐约间心里澄明一片,知晓这抹身影淡出视野之后, 便是永诀。

自古功名利禄迷人眼,不慎走上歧途欲要止损, 便须折抵这些年的经营筹谋。起初的书生意气, 都是冲着做良臣而来的,不然那时元蘅也不会以他沈明生为知己。

清风阁外的永胜街被夜笼罩, 临街人家都掌了灯。灯火不够亮, 但足以让元蘅看清楚沈钦走远的身影。

仍是布衣, 只是不会再转身回来了。

此生最后一面了。

往后生死困顿, 都再不相关。

“可惜了。”

漱玉挽了帘, 同样看着沈钦离去。

沈钦这一路走来所经历之事, 漱玉也算耳闻目见。这人虽不够大度, 也常自私,却很有天分, 是治世之才。当年科举,除了元蘅的文章, 宣宁皇帝最欣赏的就是沈钦的才学。这人适合做学子, 却不适合涉朝堂。

诸多不公和不甘, 积压在心底日久,致使他行了错事。

元蘅提了风灯下着木梯, 缓缓道:“虽是如此,可他若是脸皮厚些, 也不会这般折磨他自己。他读的书不容许他这么做, 唯一可解法,便是弃了过去这一切, 去找他该走的路。所有人都追逐的东西,不一定就是适合的。说到底他这般有才学之人,离开朝堂也不会过得太差。往后如何,就由着天罢。”

上了马车,元蘅倚着车驾小憩。

在回启都之前,她本是打算回来之后便搬去元氏旧宅去住。谁知回来就碰上侯府由人欺凌,她便只好撤了此念,继续住在侯府雪苑之中。有她在,总归事事都有把握一些。

到了侯府,门前正候着一人。

不知是谁家的家仆。

见着元蘅下了马车,他殷切地迎了上来。因不知是何人,漱玉抽刀示意不许他靠近。这家仆没见过这阵仗,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冲着元蘅笑:“次辅大人,我们苏大人有请。”

“哪个苏大人?”

元蘅微微止步,面色不虞。

家仆尴尬一笑:“还能哪个苏大人,自然是我们兵部尚书苏瞿苏大人。”

元蘅微掀眼皮,朝着家仆走了来,目光看得家仆心里直没底,尽力克制才没让自己肩膀颤抖失仪。

没人摸得准元蘅的性子,连苏瞿都不敢轻易登门,这倒霉事只能由他来做。家仆觉得被元蘅这样看一眼,得好几夜不得安睡。

“苏瞿啊……”

元蘅琢磨着,若有无辜地问出一句:“回启都那日确实是见过一面的,只不过没得机会说上话。诶,他儿子是不是叫苏呈,先前在翰林院当过职?好些年没见了,他现今如何了?”

家仆嗓音微哑,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忙跪在了地上。

曾欺辱过元蘅的陆钧安,现如今落个腿疾,至今陆氏没有出面谈过此事。而苏呈先前在元蘅还是翰林编修时对她行过非礼之事,这便是天大的仇怨。

元蘅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明摆着是要算旧账。

所幸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还算得上灵便,道:“啊,正是,能得次辅大人记挂,我们呈公子知道了定然觉得荣幸呢。这些年呈公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出门,为官之事也只得搁置了。在家中赋闲罢了。我们公子若是当年对次辅大人有所冒犯,大人心胸宽广,且宽宥他罢。”

他跪着,瞧不见元蘅的神色,只知道元蘅朝他走近了。又擦了把汗,他终于见着元蘅朝他伸手扶他起身。

就算他之前没见过元蘅,也听过她的传闻,知晓此人十分不好惹,是个记仇的主。今时能对你笑,明日就能把这账算得一清二楚。

即便元蘅冲他笑,他也不免紧张。

元蘅笑道:“这话真是折煞人呢。你们这呈公子呢,与当今陛下是表亲,我怎好没轻没重地说什么宽宥?今日天晚了,也不好深夜赴约。你且去回禀了你们大人,明日请他来侯府一坐。”

什么不好深夜赴约,他明白元蘅这是谨慎。她处境腹背受敌,在启都每一步都得精打细算,各种官宦的宴会她一应回绝,更别说踏入苏府了。

凡事只在自己的府邸说,旁人连对付她都找不到法子。

将此人打发走,元蘅的笑便淡了下去。

漱玉两步跟了上来,放低声:“这是闹哪一出?这位兵部尚书不是向来与你过不去?”

“不知道。”

头一回听见元蘅说不知道。

漱玉吃了一惊:“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邀他来?”

元蘅觉得写了一天的文书,手腕钻心的疼,叹气:“哪能什么事都猜得到呢,尤其是如今的启都。所以要先吓唬他,让他知道我元蘅还记着旧怨呢,他不敢怎么着我。”

揉着酸痛的手腕,她道:“我不管这个苏瞿要跟我说什么,反正明日,我有话要跟他说……”

天将泛白,府中人便来禀报,说是苏瞿已到了,当下在正堂中候着。

没让他等太久,元蘅只简单梳洗过后便去了。

上回匆匆一面,元蘅满心都是为宋景讨得解药,确实没怎么正眼瞧他。今日一看,才觉得苏瞿看着苍老许多。

见元蘅来了,他起身相迎。

元蘅却道:“苏大人怎么来这般早?让您久候了。这几日头痛得厉害,经常一睡就是一整日。若不是府中下人来唤,只怕我还没醒呢。一副副的药汤咽下去,全然无用,哎……”

这一通看似熟络的话,把苏瞿的来意堵了个尽。

元蘅虽不知他具体的来意是什么,但想也明白,闻临和苏瞿同意她再回启都,便是冲着她能与陆氏相抗衡。谁知元蘅却总是告假不肯上值,换谁也得亲自来瞧一瞧了。

只是元蘅都说了自己还在病中,他总也不好再厚颜说下去了。

苏瞿咳了一声,也只能回以同样的热络:“竟不知是扰了元大人安睡么?启都不缺杏林妙手,庸医不成,那就再换。我府中有位大夫瞧病甚好,早知就带他过来了。”

“谢过大人美意,只不过,我这用药不见好,大抵是心病了。什么名医都不管用。”元蘅抚了一把方才跳上膝头的猫,抱着递给了身旁之人,示意将猫带去喂些吃食。

掐准了苏瞿是替着闻临解忧才肯来见她的,元蘅说话也便直接了些。

趁着苏瞿还没表明来意,直接先入为主,将话的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也省得待会儿被苏瞿的话带偏了。

“是何心病?”

元蘅故作痛苦模样:“您也知道,我师承褚清连。这杜庭誉杜大人,算是我的师叔。如今文徽院被裁撤了,我心中难受,但却明白这是圣意,我等做臣子的唯有遵从。可杜大人一生为民为学生,实在不该寂寂地离开启都。不过……”

“不过我也想通了,回乡也不错。我虽无甚本事,可护个师叔还是绰绰有余。谁若是敢趁机欺辱于他,我可是要跟那人拼命的。苏大人能明白我作为学生的心意么?”

这哪里是什么心病啊。

这是告诫。

苏瞿真不明白这个元蘅是生了什么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等旧臣辞官的琐事也放在心上。

裁撤文徽院针对的确实是杜庭誉,闻临自然也不肯就这般放杜庭誉回乡。

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摸处死杜庭誉,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元蘅主动说了,此事便只能作罢。

苏瞿尴尬地附和着笑了两声:“自然自然。元大人回护恩师之情,着实感人,着实感人啊……”

说罢这些,下人呈上了茶果。

样式倒是丰富,只可惜苏瞿半点都吃不下去。元蘅瞧着他也没胃口,估摸着是后悔今日来寻她了。

勾唇一笑,元蘅继续说下去:“还有一桩心病,想来也是大人的心病。这肃州粮一事,兵部的决议是什么?毕竟去年秋收,多数州府颗粒无收。若迟迟说不通肃王,拿不到肃州粮,可不光是江朔不成,就连启都也岌岌可危啊。”

苏瞿更后悔来侯府见她了。

元蘅仿佛那个没有任何心机的单纯之人,专拣旁人不爱听的说。

苏瞿搓着手:“啊,这……肃王闻澄,此人眼界窄,性子又死倔。朝臣都往兵部施压,可这桩事哪里是该兵部管的?不该不该……”

知晓他是在推诿,元蘅放松了肩背,靠在椅背上,模样悠然自得:“办不了?”

苏瞿摇头。

沉默许久,他道:“办不了,逼迫也没用。肃王软硬不吃,逼急了指不定就反了?陛下才登基,根基不稳,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元蘅站起了身:“他没兵,怎么反?死守着手中的余粮,左不过是在坐地起价,想趁机赚上一笔。涝灾已经过去了,不出半年又到了秋收时节,各州府都不再拮据,那时肃王才是要急了。”

“你的意思是……”

元蘅道:“将其中利害摆给他,他自己就能掂量得清楚。若是银子没赚到,还落一身恶名和陛下的猜忌,他才是要怕死了。至于疏通沿途粮路所需银两,想必苏大人有的是法子。毕竟您是商户出身,想来最不缺钱……以表诚意,我愿交还燕云军左营,可好?”

这不是赔本买卖。

燕云军左营是曲青竹的部下,本就被陆从渊插手,其中不知多少都是陆家的内应。

这种整顿肃清不了的燕云军分支,留在身边只是祸害,不如拿它换江朔所需军粮,求一个江朔军的生路。

何况将被陆从渊控制的左营交到苏瞿手里,坐看他们两方撕扯,才算有趣。

苏瞿垂涎燕云军许久了。

如此做,甩掉了一个满是细作的左营,既可成功离间他们的结盟,又可换来肃州粮草,实乃一石三鸟。

苏瞿怀疑自己听岔了,慌得站了起来,问:“你是说,将燕云军左营兵权,给我?”

元蘅笑着:“给你。但大人得花功夫说通那位肃王殿下,可能还要出不少银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苏大人这回不会再推辞了罢?”

“出,多少银子都出。元大人早说有如此诚意,我也不必迟疑了。肃州粮草一事,且交由我来办,定竭力办成此事。”

“苏大人果真爽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