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关心的却是裴璟,他走到裴璟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松了口气道,“裴老弟你没事吧,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李长陵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璟,“裴大人这是唱得哪出啊?刑部大牢里的程俊竟变成了裴大人的贴身小厮,说出来谁会相信?想不到向来刚正不阿的裴侍郎竟也有知法犯法的时候?”

裴璟居然丝毫不觉没有脸面,只是一揖道,“不敢,下官为尽早破程俊一案才出此下策,事急从权,雕虫小技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长陵不再看他,扫了秦从和木芙蓉一眼,道,“有什么事去刑部说吧。”他目光极为短暂地在木芙蓉身上停了一瞬,挥袖转身。

众人架着木芙蓉正准备走时,却听到程俊和秦从同时一声惊呼。

“芙蓉!”

“红袖!”

木芙蓉竟忽地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鲜红的血从木芙蓉的手中一点点渗了出来,落地为冰,她脸色中有一种赴死的决然,程俊被锦衣卫压着不能动,只能看着秦从疾步向她奔过去,将她死死抱在怀中。

“红袖!你这是干什么?”秦从脸色大变,“难道你还怕我们没有法子吗?”

木芙蓉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愿再给你添麻烦了。”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道,“子修,我虽然身不由已,但终究是对不起你。”

裴璟皱眉道,“去请大夫,快!”

场中却无锦衣卫肯动,家丁被锦衣卫拦着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小刀看了李长陵一眼,李长陵略一点头,才有锦衣卫跑出去请大夫。

“为什么?”程俊全身都在颤抖,“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你从来没有丝毫喜欢过我吗?”

木芙蓉抱歉地看着程俊,“子修,怪只怪,我先遇到了他,是他救了我的命。终究是我欠了你的,如今用这条命来还你。”她侧头缓缓向秦从看去,气息越来越短,“对不起。”

“红袖,你不会有事的。”秦从感觉到她越来越冷的身体,连声音都开始发抖,挣扎着叫道,“你坚持住,不会有事的。”

木芙蓉嘴角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我是早就应该死的人了,苟且偷生了这么多日子,我也知足了。”她的目光掠过李长陵却不敢做任何停留。

——若非那一年大旱,他在饿殍遍地的京郊对她们姐妹伸出手,将她们救回来,她早就死了。那天的他表情也如今日一般严峻,也是这样皱着眉看着自己。

她不舍地转过头,然后看着秦从道,“红袖,幸不辱命。”

李长陵看着她的手臂重重地垂落下来,落到自己脚边,转头却看到陈小刀的目光似是要杀人一般看向自己。

“芙蓉!你说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程俊几乎是咆哮道,“你们让我最后再看看她,放开我,放开!”

裴璟低声道,“放开他吧。”

摁住他的锦衣卫面面相觑,看到李长陵微不可察地点头才终于松开了他,程俊一下子扑过去抱住木芙蓉的身体,却被秦从猛地扇了一个耳光。

秦从怒吼道,“谁让你来的?如果你不来她怎么会死?你有什么资格抱她,啊?谁让你今天来的?!”

“够了!”李长陵似是强忍怒意,望着那支刺入她身上的芙蓉簪,淡漠道,“好好安葬了吧。”

裴璟伸手想将程俊扶起来,程俊却死死抱住木芙蓉的尸身不肯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院落中,映在木芙蓉的身上,程俊似乎仍能摸到她脸上的温度,裴璟压低了声音,对程俊温声道,“让她入土为安吧。”

程俊方才缓缓松开了手。

木芙蓉一死,等同于断了所有的线索,没有人再可以同她对峙。众人方一回到刑部,秦从便咬定柳红袖乃是自己买来的妾氏,祖上乃是胡人,身份文书一应俱全,他自己也不知晓为何柳红袖会是程俊已经死去的妻子木芙蓉。

而再往深查探时,贩卖柳红袖的牙婆与木芙蓉死时验尸的仵作竟全都不知所踪。

程俊杀妻一案至此已成悬案,所有线索全断。李长陵以木芙蓉欺骗举人畏罪自尽结案,于是程俊身上的罪名,仅剩下盗画一项,而盗窃一罪,虽不足以致死,但仍需收监。

待事情都处理完毕,众人全部离去后,秦从看到李长陵几乎想杀了自己的眼神,不甘不愿地跪了下去。

李长陵望着下跪的秦从,猛地给了他一巴掌,力气之大,竟让秦从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她为什么会在你那儿?”李长陵阴沉着脸色道,“你好大的胆子!”

秦从跪倒在地,双眼通红道,“小人该死。红袖说她不想离开京城,小人又喜欢她,就偷偷地将她藏在小人的别院。她,她说她不想离开大人,哪怕远远地看着大人也好。”

“糊涂!”李长陵怒道,“这样大的事,你竟然敢自己揽下?若非你将她留在京城,她如今还好好地活着!裴璟是什么人?你敢在他的眼皮子的底下藏人你藏得住吗?”

他一脚将秦从踢倒在地,“若非你自作主张,事情怎么会闹到今日这个地步?”

秦从颤抖着流下眼泪,“是小人对不起红袖,此事要怎么罚小人都心甘情愿。只是——”他面露狠色,“锦衣卫里有个叫陈小刀的似是裴璟的人……”

“够了!”李长陵打断他,“裴璟也是你叫的?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惯了不知天高地厚,连‘谨慎’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裴璟乃是当朝吏部右侍郎轮得到你直呼名讳?再不知道小心只怕连你的脑袋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

秦从虽愤然,却并不以为意,只是不服。

李长陵只得道,“那个锦衣卫是范沛派过去的,应当无碍。岳父虽然贵为当朝首辅,但盯着他的人也多,我们不得不都谨慎些。”

李长陵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好挥手命他退下,“你将此事回复给岳父吧。”

“是。”秦从退了下去,李长陵却慢慢地靠在了座椅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天夜里,陈小刀跟李长陵竟不约而同地一起去了清音那里,他们二人一个推门而入,一个推窗而入,清音差点以为他们是约好的。

清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关上门笑道,“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陈小刀看着脸上略有疲倦之色的李长陵,冷声,“木芙蓉是你派去程俊身边的?她今日是收到你的暗示才自尽的,是不是?”

清音立刻紧张地走到陈小刀身旁,“嘘——小声一点,怎么回事?”她看着李长陵,“木芙蓉没有死吗?”

李长陵望着陈小刀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陈小刀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当日江家被抄时你袖手旁观甚至后来退婚我都可以认为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什么如今你连无辜之人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眨眼地夺走?”

“什么无辜之人的性命?”清音看着二人焦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长陵望着陈小刀失望的神色,淡漠道,“事已至此,她非死不可。”

陈小刀冷笑一声,颔首道,“是啊,事已至此,我早该对你死心才对。”说完这句话,她身形一闪,人便不见了,只留下两扇打开的空窗。冷风一股脑儿灌进来,清音打了个冷颤,急忙关上了窗。

待她走了许久后,李长陵才全身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清音急道,“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你刚才说谁非死不可?”

李长陵慢慢地闭起双眼,伸手抱住了清音,哑着嗓子道,“不是什么大事,给我抱一会儿。”

清音任由他抱住自己的腰,伸手一点点抚上他的发丝,慢慢地替他揉着额间。

出了教坊司,陈小刀便猛灌了自己好几口酒,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深处涌出说不出的难过与悲痛。那种难过,仿佛是一位至交好友突然变了心性,又仿佛是终于在心底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人。

寒风凛冽,她却恍若丝毫未觉,只是又喝了几口酒,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裴璟家中。她笑了一声,便轻飘飘地上了裴璟的屋顶。

屋内没有丝毫光亮,却传来裴荣的声音。

“大人,您以后可千万别再让我去牢里了,我就待了两个时辰不到,整个人都快要被憋死了。”

“知道了。”裴璟声音淡淡,“他们什么时候发现程俊被换走的?”

“他们才没有发现,是我估摸着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喊起来他们才知道的。”裴荣说起来语气间颇为得意,“要不是我说了你们的去处,感觉李侍郎大人可能会当场杀了我。”

裴璟笑了一声,“看把你得意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李长陵对陈小刀似乎有些过于关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