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后宫三千

从朝和殿到辰安殿,永熙帝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可以说是一路疾步走来。

守门的宫侍听见了敲门声打开门一开,也是被永熙帝的到来而惊了惊。

没有人想到永熙帝会回来。

司慕涵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之后,直奔寝殿。

唯有见到他,她的心方才能够真正地安下来。

可到了寝殿之后,却见司予述坐在了寝殿外的石阶上。

“你怎么在这里?”

“母皇?”司予述也惊愕地站起来。

司慕涵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已经熄灯了的寝殿,“你父君可好?”

司予述看了母亲半晌,“父君很好。”

司慕涵脸上的焦虑神色方才有所缓解,随后便起身,欲进寝殿。

“母皇!”司予述忙阻止。

司慕涵看向她。

司予述目光有些怪异,“母皇,父君已经歇下了。”

“朕知道。”司慕涵蹙眉道,似乎不理解女儿的阻拦。

“母皇若是进去,怕会吵醒父君。”司予述看了母亲会儿,然后继续道:“若是吵醒了父君,定是一番折腾。”

司慕涵眉头虽然没有松开,不过却没有继续。

司予述敛了敛心绪,“母皇是担心父君所以过来的?”

司慕涵没有回话,不过注意力倒是转到了女儿身上,“这般晚了,你怎么在这?”

“儿臣……唯有在这里方才安心。”司予述回道。

司慕涵眉头又拧紧了一些,看了女儿半晌,随后,叹息道:“你父君已经没事了。”

“儿臣知道。”司予述微笑道。

司慕涵看了一眼寝殿,沉默了半晌,便道:“朕睡不着,和母皇喝两杯如何?”

“母皇,儿臣不想离开这里。”司予述摇头。

司慕涵笑了笑,“那便在这里喝吧。”

司予述一愣。

司慕涵走到了一旁的石阶上,然后席地坐下。

司予述脸上难掩惊诧之色,“母皇……”

“别这般大声,会吵醒你父君的。”司慕涵打断了她的话。

司予述看着眼前的母亲,有些难以是从。

“坐下吧。”司慕涵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随后又对冷雾道:“去拿两壶酒来,酒就成,其他的便不必了。”

冷雾犹豫了会儿,方才领命。

司慕涵随后挥手让其他的宫侍退了下去,寝殿外,只剩下了母女两人。

司予述见状,只好坐下,“母皇是从朝和殿过来得?”

“嗯。”司慕涵回道。

司予述心里不禁生出了忧虑,“母皇这般走了,父后恐怕会不开心。”

司慕涵一愣,“怎么这般说?”

司予述面上又泛起了怪异之色,盯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母亲,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母皇,你真的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说吗?”

司慕涵蹙眉。

“儿臣知道父君归来母皇很高兴,可是,儿臣更希望母皇是冷静的高兴。”司予述认真道。

司慕涵凝视着女儿半晌,“述儿……”

“也许母皇会认为儿臣心胸狭窄,可……”

“你父后也许会不高兴,但是不会对你父君如何的。”司慕涵打断了女儿的话,“述儿,这十几年来,你父后对你和琝儿也是付出了很多。”

司予述正色道:“父后对儿臣付出了多少,儿臣一直都知道,儿臣也会尽一切能力去报答父后,可是,在儿臣的心中父君仍旧是第一位,不管是任何人,只要他敢伤害父君,儿臣决不轻饶!”

“你父后不会。”司慕涵却道。

司予述笑了笑,“这些日子父后的状况一直不好,他担心父君回来了母皇便不会再要他了,可如今依儿臣看来,父后是多虑了。”

“述儿……”

“母皇,儿臣不敢再冒险!”司予述打断了母亲的话,一字一字地道。

司慕涵凝注了她半晌,然后,缓缓道:“朕不是在为凤后说话,而是朕了解他,他是那种即便心生恶念,却甚少付之行动之人,朕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不会伤害朕最重要之人。”

“可母皇并不了解男子的嫉恨之心,若是……”

“述儿。”司慕涵忽然间笑了,“母皇这一辈子有过很多男子,各式各样的,母皇很清楚他们的嫉恨之心能够将他们的心扭曲到什么程度。”

“那母皇为何……”

“朕与水氏成婚多年,从一开始的厌弃到后来的憎恨,再到之后的相敬如宾,如今的相濡以沫,这一路走来,若是母皇还没看清楚这个人的心,母皇或许早便死了不知多少年了。”司慕涵缓缓道,“朕不是再为他说话,可是这些年,他为朕付出的,远远比朕给予的都要多,外人看来,朕给予凤后水氏的已经够多够多了,凤后的尊荣,后宫说一不二的权力,朕甚至赦免了他的母族,可她们都不知道,水氏为了朕,为了大周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述儿,朕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做,能够这样做!这世上,能为朕舍命之人,你父君会,豫贤贵君也会,甚至翊君都有可能,可朕从未想过水氏也会!

这些年,他一直在问朕是否还记恨当年他间接累死先帝一事,其实朕也给不出答案,说不记恨,便是对先帝的不孝,而朕也并未真的忘了那事,可说记恨,可却没了当年那股恨不得杀了他的怒意,尤其是他为了朕连命都可以不要。

述儿,或许人生从来都不仅仅是简单的爱恨,于普通人来说是如此,于帝王来说更是如此,我们身边有很多人,或许,这些人曾经犯下过了大错,可是,却不能抹杀他们曾经为我们付出过的,杀伐果断,可以用在朝政上,却永远也无法用在家事上,家人家人,何谓家人?便是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

司予述褪去了面上的凌厉之色,沉默会儿之后,“母皇对父后有情吗?”

司慕涵笑了笑,“水氏这一辈子遇上了朕,并不能说是幸运。”

“母皇不愿意给儿臣一个肯定的答案?”司予述又问道。

司慕涵拿起了冷雾送上来的一壶酒,“述儿,这世间很多问题都是没有肯定的答案的。”

“那母皇爱父君吗?”司予述又道。

司慕涵这一次很快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爱。”

司予述笑了,拿起了另一壶酒,喝了一口,“这十三年来,儿臣不止一次怀疑过母皇对父君的爱,可现在……儿臣也知道单凭一句话根本便不能说明什么,可是母皇,儿臣信你,这句话,儿臣信你。”

司慕涵笑道:“我原以为你不信。”

司予述又喝了口酒,摇头道:“不,虽然儿臣也说不明白为何会信,可是这里……”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里告诉儿臣,儿臣可以相信母皇的这句话。”

“谢谢。”司慕涵笑道,抬手也喝了口酒。

司予述沉吟会儿,“母皇,在云州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是说等你父君休息好了再说吗?”司慕涵道。

司予述笑道:“父君心疼我们,不可能告诉我们所有一切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母皇,儿臣不是要心事问罪,儿臣知道母皇带着父君回来之前定然已经将一切定论了,而且,这个定论也得到了父君的同意,儿臣不会违逆父君的心意。”司予述继续道,“可儿臣必须知道,只有这样,父君对儿臣来说方才是完整的,方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

司慕涵看了女儿会儿,“好,母皇告诉你。”说罢,便缓缓地将云州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司予述的神色也在愤怒以及悲痛之间徘徊交织,在司慕涵说完了之后,却仍旧是狞着面容许久。

司慕涵没有着急,而是静静地等待她消化一切。

她的女儿,她的太女,应该可以自己处理这些。

“父君不恨她们?”司予述握紧了酒壶,一字一字地道。

司慕涵缓缓道:“于你父君而言,在过去的十三年,她们都是他的家人。”

司予述听了这话,抬手往嘴里灌了好一会儿酒,直到酒壶中的酒喝完了,方才放下,“在父君回来之前,儿臣想过很多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带走父君之人居然是贵王!这般说,当日泰陵苏惜之坟墓被掘一事也是她做的!?”

“是。”司慕涵道。

司予述盯着她,“母皇便这般放过她们?!”

“朕不愿,可朕更不愿你父君仍旧在这十三年来的事情上面花费时间以及精力。”司慕涵正色道,“述儿,十三年了,你父君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可是……”

“贵王已死,而对于何涟来说,何寒死了,她也是活着受罪罢了。”司慕涵道。

司予述抬手欲喝酒,却发现酒已经没了。

司慕涵将手中的递给了她。

司予述一愣,随即接过了,灌了一口,“母皇,儿臣无法理解你的做法。”

“当年朕也是如你这般,总是觉得先帝很多事情都是错的。”司慕涵淡淡笑道,“母皇希望再过二十年,你也能够认为朕是错的。”

司予述看着眼前的母亲,“母皇……”又灌了一口酒,随后方才缓缓道:“这些年,您可怪过儿臣?”

“嗯?”

“其实儿臣也知道这些年儿臣对您也是很苛刻……可是儿臣控制不了自己……其实不管琝儿在怪自己,儿臣也是在怪自己……可是,儿臣比琝儿自私……儿臣不愿意自己承担,便拉着母皇一同……十三年,不是十三天,也不是十三个月,其实母皇淡忘父君,儿臣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不能接受……更不能接受,儿臣也在渐渐地淡忘父君的模样!”司予述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壶中的酒,又有了一半入了她的肚子,“我是父君的亲生女儿,他那般疼我爱我,可是,我却不能记他一辈子,我怎么可以淡忘?我怎么可以?!”

司慕涵心中一酸,随后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傻孩子,当时你还小。”

“知道了云州的事情之后,儿臣发疯地要赶去,后来被姑母拦下了,虽然焦急,虽然恼怒,可却仍不能完全掩盖住心中的一丝根本不该存在的庆幸!”司予述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在失控和激动之后,在得知大皇姐已经到了云州的消息之后,儿臣的心里便开始庆幸自己没去……”

眼眶湿润了起来。

手中的酒也见了底。

“琝儿不敢去是因为害怕父君的责怪,而儿臣庆幸……是因为怕自己去了认不出父君来!”司予述的声音最终转为了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一直没有落下,“母皇,儿臣害怕自己认不出父君,那时候……父君该有多伤心?”

司慕涵眼睛也渐渐湿润,“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是……”司予述点头,“可是这并不能抹杀儿臣曾经淡忘过父君的事实!”

“傻孩子。”司慕涵吸了吸气,缓缓道:“这不是你的错。”说罢,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

“母皇……”司予述哽咽道,“对不起……”

这句话,她早就该说了。

其实她知道她做了不少的错事,只是因为记恨着父君的事情,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

她用伤害这个她最亲的母亲来让自己好过。

“母皇知道,母皇知道的。”司慕涵拍着她的背,缓缓道。

司予述吸了口气,忍住了泪水,然后,离开了熟悉却也陌生的怀抱,笑着道:“说好了要和母皇喝的,可却只有儿臣一个人喝,喝光了。”

“再拿不就是了。”司慕涵笑道,随后,唤了在远处候着的冷雾去又拿了两壶酒。

司予述拿起了一壶,“儿臣敬母皇。”

“好。”司慕涵笑道,举起酒壶对饮。

而两人之间的话题,渐渐少了沉重,多了随意。

话题涉及的也不过是闲事琐事。

除此之外,司予述偶尔还提及了司慕涵离京这段时间的一些政事,司慕涵也说了说这一路走来的情况。

母女两人便如同寻常人家的母女一般,月下对酌,诉说闲事凤月。

“母皇……儿臣也会如母皇这般爱上一个人吗?”最后,司予述道,认真之中带着醉意。

司慕涵沉吟会儿,然后,也是认真道:“母皇不希望你会。”

司予述一愣。

“当年先帝也告诫过母皇,莫要过多地去爱一个人。”司慕涵缓缓道,“若是可以,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

“为何?”

“古时帝王自称寡人,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司慕涵继续道,“当一个寡人,往后你的人生会走的顺畅一些,也会过的舒适一些。”

“母皇真的这样认为吗?”司予述凝视着她道。

司慕涵沉默半晌,却是摇头,“不。”

“为何?”

“人这一辈子心里若是不装着一个人,便枉为来世间一遭。”司慕涵道。

司予述笑道:“那儿臣试着去爱白氏好不好?”

“白氏是个良善之人,你若是爱他,你会幸福的。”司慕涵回道。

司予述又道:“母皇当日将白氏指给儿臣,并不肯定儿臣会爱上白氏吗?”

“白氏是最合适的太女正君人选。”司慕涵没有隐瞒,“而爱情,却往往没有合适和不适合之说。”

司予述又莫名地闪过一个人的模样,愣了愣之后,便摇头,“以前,儿臣一直不想爱人,儿臣怕会像母皇这般,更怕所爱的那个人,会像父君这样。”

司慕涵蹙眉。

“母皇不必忧心,正如母皇所说的,爱没有合适和不合适之说,同样也没有想和不想之说,儿臣记得当年父君也说过,其实当年母皇也是不想接受父君的。”司予述笑道,“若是真的遇上了,不管是想或不想,都会爱上,若是遇不上,即便再努力,也是枉然。”

司慕涵沉吟会儿,“述儿,其实作为这世间的女子,并不……”

“母皇。”司予述打断了她的话,“儿臣明白你的意思,白氏很好,也许,他便是儿臣会去爱的那个人。”

司慕涵看着女儿,忽然失笑了起来,以前她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朝一日和这个女儿这般做着喝着酒,说着这些事情,“我的女儿,定然会遇上的,也一定不会再犯我一样的错。”

司予述也笑了,然后,靠在了母亲的肩上,醉意更浓,“母皇……儿臣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靠着母皇了……”

“乖。”司慕涵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

“真好……这样靠着母皇……真好……”司予述低喃着,笑着,渐渐地,似乎坠入了梦乡。

司慕涵没有动,一直任由着她这般靠着,抬头看向夜空,即使没有月亮,即使星辰黯淡,可却也是一个好天。

秋日,或许不再是萧条的季节。

“陛下……”冷雾上前,欲劝主子离开。

司慕涵不等他的话说完便挥手打断。

冷雾只好退下。

而没过多久,寝殿的门,被缓缓地打开。

司慕涵一手扶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女儿,一边扭过头看向寝殿,本以为是吵醒了雪暖汐,却不想走出来的竟然是司以琝。

可在惊讶过后,便想也是当然。

司以琝没有点灯,寝殿内,仍是漆黑一片。

他轻轻地走了出来,然后,轻轻地合上了寝殿的门。

司慕涵看着儿子,却并未说话,“琝儿?”

司以琝顿下了脚步,低着头。

“你父君呢?”

“父君累了,睡得很沉。”

“母皇吵醒你了?”

“没有……”司以琝回道,声音渐渐地沙哑,头一直低着,随后起步缓步走下了石阶,走到了司慕涵前方,然后,缓缓跪下。

司慕涵蹙眉,却没有说话。

司以琝抬起头,即使寝殿廊下的宫灯已经调到了昏暗,可却还是可以清楚的照出了他脸上的苍白之色,他跪在了司慕涵的面前,眼眶之中溢满了痛苦以及悔恨。

“母皇,儿臣知道错了,你不要告诉父君好不好?儿臣真的知道错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司慕涵却明白。

“琝儿……”

“儿臣真的知道错了……儿臣不怕父君骂我……可若是父君知道了……定然会自责的……儿臣不能让父君这般……母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知道错了!”司以琝哽咽地说着,却也一直压低了声音。

他不想吵醒两个已经沉睡了的最亲最亲的人。

司慕涵看着儿子半晌,然后对儿子伸出了手,“过来。”

司以琝忍住了泪水,起身,一步一步地上前。

司慕涵伸手将儿子搂入了怀中,扶着他的头,轻轻道:“没事,没事的,都交给母皇,母皇会处理好的,都交给母皇!”

没有责怪,而是将一切都担下了。

司以琝却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的只是更加深切的悲痛以及悔恨,“对不起……儿臣错了,对不起——”

若是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那般做!

一定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