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着说着,她心里浮现一个人选,就是他——宁独斋。

可他先前说了。要他统管可以,前提得先摘下时家招牌,挂上他宁家堡大旗。

想想也对,他跟她非亲非故,怎么可能老帮她处理金家的问题。

不到行不得已,她不愿走上这一步。她心底还是怀有希望,希望时家招牌,能在她手上传承下去。

见她一脸失望,他心又软了。“这样吧,在陈大人收回封令之前,金家我暂时帮你挡着,这段时间你可以安心酿酒。同时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您愿意?”她一脸惊喜。

他淡淡地点头。要是不愿意。他不会说出口。

“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要我暂管,就得按我规矩行事。明儿一早你得跟所有人讲明,我在的时候,铺子里大小事全得经过我同意。”

“当然!”只要他愿意出手,不管他要求什么她都接受。“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四爷尽管说。”

宁独斋想了一想。对他而言,心怀不轨的金家只是个小麻烦,根本不是他对手,难缠的是官府。“暂时没了,我下午写了封信托人送上京了,俗话说恶人还需恶人治,官人也一样,我想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多谢四爷。”说时,她曲膝欲拜。

宁独斋连忙仲手。“别这样——”

可他手一碰上她,一股微妙悸动窜过两人心窝。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股赧红悄悄浮上她脸颊。他看见了,心里又起了想触碰她的冲动。

他目光落至她微微噘起的湿润小嘴上,一阵心猿意马,脑子全是她红润小嘴的滋味。

不知那小嘴尝起来,会不会比花蜜还香?

垂头不语的她表情同样惊羞。她很清楚自己身体的反应——打从再见他,她眼睛脑袋总不时绕着他转,脸颊也老是红通通,像犯了病一样。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抬头偷看他一眼,正好被他逮着。

他眼睛,始终盯着她不放。

“那个……”心里一慌,她难得结巴。“时候不早了,四爷您赶了几天路,一定觉得累了。”

“还好。”理当他应该顺着她话,乖乖回房休息才对,可他偏不这么做。只因还想多看她一会儿。

她大眼一眨,忽然不知怎么接话。

“你呢?”他目光停在她微黑的眼眶下。“累了?”

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羞怯地摸摸自己脸颊,说道:“——有点。”

“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了。”她哪好意思。“我房间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您也累了一天——”

“就是因为不远才更要送。”他不由分说。

见他坚持,恬儿不再辩驳,领着他离开酒窖。

行不过片刻,两人穿过镂空的月亮门,恬儿厢房就在树荫后方。

一弯明月,高挂在黑绒般的天上,浑身沐着银光的她,娉婷地像朵初绽的白荷,教人移不开眼。

“到了。”她停步转身,柔情似水地微笑。“四爷快回房休息吧。”

他望着不到肩高的她。留恋不舍地点点头。“明早见。”

她双目扫过他俊挺的面容,同样恋恋不舍地说:“明早见。”

隔天一早,大际刚透出点光亮,酒窖已开始忙活了。恬儿一向起得早,酿上们刚捧出木桶子清洗,她已经包好头巾。一个一个和酿工们招呼着。

江叔走过来。“早啊小姐,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她转头看着酒窖。“我惦记桶子里的醪,算一算,似乎是上槽的时候了。”

“您还真神通广大。”江叔领头走进酒窖。“顾醪的老六才刚要我们洗干净手脚,您就过来了。”

上槽滤酒是窖里大事,所有人包括恬儿这个领头在内。全都得下去帮忙。顾醪的老六负责把醪舀进小木桶中,其他人再一桶一桶扛到槽边,小心地注入洗净的绢袋子里。“槽”是一个没上盖的大木盒子,深度足有半个人高。恬儿力气小,打不起木桶,就留在槽边和江叔一块把装满醪的绢袋摆放好,很快地,槽口溢出通透清亮、蜜香浓郁的酒液,这是她永远看不腻的一刻。

忙了一个多时辰,大桶于里的醪全数舀尽,滤透出来的桂花酒也已妥善盛进酒瓮,就待贮进酒窖深处,一直要等两年,才能勾兑出窖卖人。

江叔装了瓶新酒过来。“小姐,难得遇上,您要不要带点教四爷尝尝?”

“还是江叔懂我,我正想说,您就拿来了。”她摘下包巾抹去额上汗滴。“对了,有件事忘了跟大伙儿提,我昨夜已经跟四爷说好了。打从今天开始,前头酒铺生意全权交给四爷发落,你们要是听到四爷吩咐什么,尽管去办,不用再来问我。”

酿工们停下手边工作互看。

其中一人说话了。“小姐,您打算把酒铺卖给四爷?”

“没的事。”就知道他们会误会。她好声细气地解释。“只是暂时。你们也都清楚我只会酿酒,外边酒铺生意,包括怎么对付金家人,我不是那么拿手。四爷愿意帮忙,我再高兴不过。”

江叔也有意见。“小姐的意思是——四爷愿意无条件帮助我们?”

她眨了眨眼,说真的,这事要是江叔不提,她还真忘了问!

“昨儿没说到这……嗳,总之,你们先把我的话记着,我这就去找四爷淡个清楚。”

“等等。小姐——”江叔追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您就这样去见四爷?”

她瞧瞧自己。“是啊,怎么了?”

“不是我说您,”江叔叹气。“既然是去见四爷,您应该先回房换件衣裳才对。”

她一脸莫名,昨儿也是这么打扮啊!“我这么穿有什么不对?”

“不是不对,是可惜。”江叔循循善诱。“您瞧瞧您,明明生得花容月貌,却老这么疏于打点自己。就算少爷丧期未过百日,您换件亮眼衣裳,再簪两根金簪,应该不为过吧?”

“干么这么麻烦?”不是她不爱漂亮,只是觉得没必要;待在窖里,成天不是汗就是水,万一把漂亮衣裳弄脏不是可惜?

“这哪叫麻烦。”江叔叹气。“总而言之您听我一句,先回房换件衣裳再去找四爷。也好教四爷瞧瞧,您除了会做事。还是个标致的美姑娘。”

恬儿审视江叔,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怎么觉得江叔似乎另有所图?

“江叔,您是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哪有。”江叔答得多快,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神态。

“没有最好。”她点点头。“话说前头,人家四爷好意来帮忙,您可不要胡乱打什么主意,教四爷起了别扭,以后都不敢上门了。”

江叔扬了扬手,几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凑在一起,哪叫什么“胡乱主意”!

“好了,”她搂紧酒瓶。“时间不早,我找四爷去了。”

“记得,换件衣裳。”江叔仍不放弃。

她睨了江叔一眼,点点头,走了。

时家另一头,宁独斋下床,两名在门外久候多时的婢女立刻端来洗脸水。

大概是看惯了南方白皙清瘦的文质公子,一遇上宁独斋这种貌胜潘安,又壮硕健朗的男汉子,婢女便意乱情迷了。打自进门,两名婢女便时不时用肘顶着对方,偷瞅他宽阔的肩膀窃笑陶醉。

他对女人目光何其敏感。眉心一下皱了起来。

“四爷,小的帮您穿衣——”

一名婢女正准备取下外袍,没料到他一手抢走。

“没人叫你碰。”他阴郁的表情,写满他心头的不悦。

婢女吓一大跳。“四、四爷?”

“出去!”他毫不怜香惜玉。截至目前,唯一够格让他另眼相看的女子,只有时恬儿一个。其他女子,可没那么好待遇。

在他掌管的北堂,虽也有婢女,可全被教得规规矩矩,事情一做完立刻退下,要是他没问话,绝不敢多留一会儿,或者多吭一句。是他大意,因昨晚来的迟仆役他就忘了交代掌柜,不要找女人来伺候他。

要是她们安分点还好,可偏偏犯了他大忌,不但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还自以为殷勤地碰他东西。

时恬儿走来时,正好遇见婢女们哭哭啼啼跑离。

她招来两人。“你们俩怎么了,遇上什么事拉?”

“小的们也不清楚——”两名婢女抽抽噎噎,说了老半天,还是不明白自己哪儿做错。

时恬儿安慰她们几句,才一脸忐忑地走向客房。

乍听她们的说法,感觉像是四爷在乱发脾气,她在想是不是她说错或做错什么,才会教他一早心情不好,借题发挥了一番?

但想起昨晚——他送她回房时,心情还挺不错的不是?

她低头一望脚边的影子,暧,亏她听了了江叔的劝。还特地回房穿得体面点,照这情形看,恐怕是白费心机了。

她一叹。不管了,哥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和气生财,等会儿见了面,她先道歉再说。

做好准备,她伸手拍了拍门。“四爷,醒了吗?”

一听是时恬儿,穿好衣裳的宁独斋露出微笑。

他打开门,一见她的穿着,眼神倏地一亮。

她今早一改平日的简素,特意换上乳粉的对襟背子配上淡绿的八幅绸裙,插着一支雅致的珠簪。头一摇动,垂落的珠花便盈盈摇晃,很是好看。

“要出门?”他盯着她秀雅的脸问。

他这么一问,她突然忘了那两名婢女的事。“为什么这么问?”

“瞧你打扮得这么漂亮——”

他话一出口,两人脸上都有些赧红。宁独斋是因自己绝少夸人,且还是夸奖女人:恬儿则是因为欢喜,瞧他的表情,似乎挺满意她的妆扮。

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姑娘不爱听别人赞她漂亮。

她别开眼,纤白的指头轻捻着耳畔细发,那低垂的眉眼之娇媚,教宁独斋呆怔了半晌。

她缓缓说:“是江叔,他嫌我平常打扮太过随意,有失礼貌,才特意换了件衣裳——”她突然记起自己怀里的酒,笑盈盈地捧高。“这酒,是才刚上槽装瓶的,想说难得一遇,带来让您尝一尝。”

他接过弥足珍贵的新酒,刚一打开酒罐,淡雅的蜜香便萦绕鼻间。他不假思索打算尝个痛快,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早膳用过了?”她睁着大眼睛问。

啊,她不说他还真忘了。他一讪。“瞧我,一闻到酒,脑袋全空了。”

她立即将瓶子抢了回来。“这怎么行,还不准喝。”

他望着自己空****的双手——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跟他抢东西,还是当他的面,她是头一个。

他眨眨眼,感觉——还不坏。

“我去喊人帮您备膳。”

他突然接口:“不要婢女。”

“啊?”她停步回头。

“我不喜欢女人在我面前走来晃去。”

‘那我——”她心一惊。想起自己也是个“女人”。

“你不一样。”他马上说。“讨厌女人是我的毛病,一时半刻改不了。”

听他这么回答,她心里虽有些开心,可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不过不急,她边走边想,等他用完早膳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