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换来伺候宁独斋的男仆打趣。“掌柜,瞧您兴致昂扬,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门里的四爷是位美姑娘。”

“哇。”王叔啐。“你当老子在逛窑子?”

“不敢不敢……”男仆呵笑着。

两人一来一往间,恬儿也到了,“王叔早。”

横眉竖目的王叔,一见他可爱聪颖的小姐,心里就生甜。“酒窖不是刚忙完,小姐怎不多睡会儿?”

“我早起习惯了。对了王叔。”恬儿掀开篮上的布巾,拿出一副佐着酱牛肉的烧饼。“这么早,您肯定还没用过早膳?”

王叔老脸有些红,还真被她猜中。一早他没惊动妻子,衣服穿穿就出门了。本是打算进了市集,再偷空买点什么东西填肚。

“王叔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过,王叔大大咬了一口。

酱牛肉是铺里拿过来的,王叔一尝就知道,因为正是他昨天烹的。烧饼是外边买的,入口还是热的,可嚼了嚼,王叔发觉味道不太一样,里面好像多了什么?他打开细瞧——“嗳,我活这么大岁数,不知道酱牛肉配生胡瓜片这么好吃!”

恬儿笑。“我今早进小灶的时候,看见下人在削胡瓜,就随兴吃着您烹的酱牛肉吃了一块,想不到滋味不错。”

她这会儿说的小灶,是专门用来烹煮时家人三餐的灶房,时家灶房有三处,王叔管的大灶之外,窖里也有一个。

“也是要您想得到。”王叔连连点头。“您有空也进我灶房摸摸玩玩好了,说不准这么一玩,又搭出什么绝妙滋味来。”

“恬儿随传随到。”

瞧她说得,好像他才是当家主子似,王叔哈哈大笑,她就这点讨人喜欢,一点架子也没有。

“好吃,真的好吃!”没一会儿,巴掌大的烧饼全数进了王叔肚皮。

见王叔吃得欢,她灵机一动,说不定可以请王叔帮忙想想办法?“王叔,您帮我想想,如果不小心得罪人了,有什么办法让对方快点消气。”

“谁舍得生小姐气?”王叔惊讶。

她肩膀一扭,小女儿娇态尽现。“您别问,先回答我。”

“就投其所好喽。”王叔举例。“像我,爱吃又爱煮,要是谁惹我生气,只要对方肯摆桌酒席还是送条鲜火腿赔罪,再大的气我也咽得下去。”

这主意听起来是挺好,可是……她皱起眉,四爷喜欢什么,她不是那么清楚。

王叔歪头一望。“让王叔猜猜,您说的‘人’,是不是指四爷?”

她倒抽口气。王叔也太会猜了吧!

工叔嘿嘿笑了两声,小丫头那点心思,哪瞒得过内行人眼睛。

“王叔记得很清楚,打六年前四爷第一次踏进咱们时家,您的表现就很不寻常。”

她皱了下鼻头。“哪有?”

还不承认!王叔取笑。“不然您说,一个每天睡醒就钻进酒窖,不到天黑不肯离开的丫头,突然转了性,改跟在一位爷屁股后边,这不叫不寻常叫什么?”

“那是因为……因为……”她本想辩说只是因为好奇,可再一想自个儿昨晚上说了什么,她气就虚了。

仔细想想,她对四爷的喜欢似乎六年前就悄悄生出芽了,只是因为年纪小,加上太久没见,她先前才会那么恍恍难安。

“因为什么?”王叔歪着脸笑。

“嗳呦!王叔今天是怎了?一直糗我。”她羞得直跺脚。

“呵呵呵……”王叔很喜欢恬儿——应该说,时家上下,没一个不疼爱他们这个善良温柔又聪颖的小姐。“好好,王叔不糗您。”

“说正经的,小姐,虽然王叔不知道您俩是怎么了,可王叔觉得。四爷不是气量狭小的人。”

“这事我知道……”她低头一叹。“但我还是想做点弥补,毕竞我惹他生气在先。”

倒也是。王叔抿嘴想了一会儿。“这么着好了,等会儿到江边买鱼,我帮您私底下问问四爷喜欢什么?”

“太好了!”就知道工叔帮得上忙,她欢快道谢。“谢谢王叔!”

爷儿俩刚聊完,门卫忽然传出声响——宁独斋起床了。

候在门边的男仆一听,立刻赶去敲门。“四爷早,小的帮您端水来了。”

“嗯。”

一听见他声音,她赶忙拿出手巾,擦擦手上的芝麻饼屑,又理了理衣襟。

瞧她慎重的,一旁的王叔偷笑。

没一会儿,穿戴好的宁独斋走了出来。“时小姐、王叔,这么早?”

“不早不早。”工叔呵呵笑,“我打昨晚就开始期待,巴不得今早快点到来——对了,四爷吃不吃烧饼?小姐帮您准备了一个。”

直到这会儿。他一双黑眸才转到时恬儿脸上。

四目一对上,两人同时想起昨晚的事,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小姐?”见恬儿不动,王叔小声提醒。“快把饼拿给四爷啊。”

“对对对,饼——”自爱慕之情被看穿,她举动中就多了一点傻气。只见她仓皇掀开棉布,露出篮子里的饼来。“我一早做的,您趁热吃。”

“怎么好意思。”他接过竹篮,指尖不经意拂过她手指,看着她脸红了一瞬。

他就像被蜂儿螫了下似,又甜又痛。

够了,别再想昨晚的事了。他定神望着王叔。“现在到江边会不会太晚?”

“正好。”王叔答。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仆在旁边说道。

“那就走吧。”宁独斋说。

约莫两刻钟,两辆时家马车陆续来到漓江水边。日头刚从山边现身。江边已摆满一落落刚捞起的河鲜。王叔老马识途,下车后立即领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指点,一旁的恬儿则是听得津津有味。

见她一路兴高采烈,挂在他心头的别扭渐渐褪了一点。

好像没那必要老板着一张脸,他想。

趁王叔跟渔人喊价,宁独斋随口问了一句:“之前来过?”

“很少,包括今天,大概就三回吧。”

她一边说话,一双眼还不住跳望,忽而看见了什么。她不自禁地摇着他手。

“四爷您瞧,有人在用水鸟抓鱼!”

他低头一看,她纤巧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感觉是那么地灵秀雅敛。早被她动摇了的心防,又突然紊乱了起来。

久没听见他声音,她转头。“四爷?”

他猛地回神。“噢,它有个名字,叫水老鸦。”

“好厉害啊——”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只手酿造“春莺啭”的高手,只是个好奇贪鲜的十八岁姑娘。

他有些迷惑,怎么一个人可以同时那么天真,又那么干练?

他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才转眼望向河心。

河中停了好几条船筏,其中一名渔人高举着竹篙往船舷一抹,只见十几只黑得发亮的水老鸦,全扑着翅膀钻进水里。

不一会儿,一只只水老鸦又拍着翅膀跃上船舷。仰颈甩下嘴里的鱼,渔人赶忙将船上蹦蹦跳的鲜鱼扫进一旁的鱼篓子里。

“可不对啊……”她望着河心喃喃自语。“水老鸦会捕鱼表示它们爱吃鱼,它们为什么没吞下去?”

他笑了笑,不错,还知道要追根究抵。

“有没有看见它们脖上有个脖套?”他伸手指点着。“渔人就是这样训练水老鸦。把它们脖子套住了,捕了鱼它们没法吞下去,只好一只一只吐出来。”

“原来是脖套。”她连连点头,见水老鸦再一次扑进水里,这才把眼移到他脸上。“真好,您又愿意望着我说话了。”

原来她知道,他忽地感觉耳根有些臊热。

刚才一路上,他左瞧右看,就是没法像之前一样坦****地望着她说话。她察觉了也没表示什么,只是耐心地等,等到他愿意看她。

他挲了挲鼻头,也不是故意要回避她,而是一望着她脸,他就会想起昨晚,地喜孜孜地把他用过的酒杯带走的事。

回房之后,他不断在想她会怎么对待那只杯子,是把它当尊佛似地供着,还是收在她枕头边,和她朝夕相伴,或者再离谱一点?,偷拿嘴亲着杯缘?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取笑——你还不是一样!每回一想起她来,就会偷偷摸着自己的嘴,还以为没人知道……哕唆!他挥开脑坐的嘲笑声。就是这声音搅得他一夜难眠,好似觉得他脑袋还不够乱似。一逮着机会就拼命糗他。

“怎么了?”恬儿看着他。“您表情怪怪的?”

他哪可能说实活。“我刚才是在想,可不可以在我师父寿宴上烹那道砂锅鳃角。”

没料到他的随口搪塞,她却当真了。

“我记得从这儿到宁家堡。最快也要费上四天,鱼放四天,会出问题吧?”

他暗暗觉得好笑,她蹙眉苦思的样子,很逗。

“你不用那么认真,万一真没办法。宁家堡附近还有其他鱼鲜可替代。”

“可您烹的砂锅办鱼真的好吃——”她还没放弃把办鱼送到宁家堡的可能。

“要是您师父能吃到,肯定会很开心。要不这样好了,我们试试,差几个人驮着冰块跟鲷鱼上宁家堡,一路上冰化了就换冰,人累了就换人,要是鱼送到了还是鲜的,您就可以在寿宴烹那道砂锅鳃鱼?”

几乎可以听见她脑袋瓜子不断转动的声音。他望着她娟美的侧脸心想,难道她不知道世上还有“放弃”这两字?

傻子。他摇头反问:“就为了几条鱼,你打算花多少银两?”

“呃……”她眨眨眼睛,还真被问住了。

“都是当家主子的人了。你得学得更精明计较一点。”

她听出他略有责备的意思,嘟起嘴说:“做生意我当然知道要精明,可我们现在说的,是您师父的寿宴,我当然得尽点心力……”

他横她一眼。“我师父寿宴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您的师父——”您的师父,就像我的师父。她硬生生吞掉后半句。

不行不行,她心想,这话太露骨了,万一又惹他生气怎么办?

见她面红耳赤,他不用脑袋想也知道她隐去了什么话。

真是,搞得他也尴尬了起来。他别眼。

瞧他一眼,见他没动气,她才鼓足勇气。“四爷,昨晚我反省过了。是我太莽撞,我不应该强逼您听我说话——我是说,您大可依您心意做事,我昨晚说的话,您不理会没关系。”

这是她花了一个晚上想的说词,以为这么一说,多少可以卸掉他肩上的责任。

没想到弄巧成批,反倒激起他的脾气。

她是什么意思?他板起脸,前一晚还不断嚷着说喜欢他,隔个一晚又说他可以不理会;她当他是什么?纸扎的娃娃还是木偶?可以随她摆开着玩?

“你——”正想骂她时,就看见原本站立不动的她大步跑了起来。

一个孩子,约莫四、五岁大,就这样抱着方拾起的鞠球,瞪大眼呆立在疾驰而来的马车前头。

“小心!”她一声娇叱,随即身子一扑,就在宁独斋眼前,冲进了双蹄高举的黑马前头。

她在做什么?宁独斋脸色霎时发白。

未及思索,他箭似地冲了出去,就在铁蹄堪堪踩中她脑袋的同时,他抱着她,还有她怀里的五岁娃儿,一块朝旁滚了出去。

一旁买办的行客纷纷叫嚷着:“哎呀!好险,就差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