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乔夫人送儿子回小院,再回来时,听到自家相公正在哀叹后院养的那只乌鸡, 不禁失笑:“那鸡难道不是你买来给阿影玩的?这会儿心疼什么。”
此事说起来着实有些好笑。
四月下旬,乔博臣突然收到京中来信——飞鸽所传之信上不仅有娘亲亲自写的‘事态紧急,速启’,还封了家族传递密信时规格最高的红印火漆。
看到后登时吓得乔博臣一个激灵, 还以为自家出什么大事——比如亲姐因为先帝驾崩被送往尼姑庵。他双手颤抖着,眼泪差点就要‘吧嗒’落下。
乔夫人还是第一回见自家相公如此状态, 心中惊慌,看着他拆了十来次,终于将这火漆拆开,随后缓缓铺平信笺。
乔夫人攥着手帕, 等待那信中内容展开,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
然后, 乔夫人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从一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状态到平静, 再到咬牙切齿——“就为了叮嘱我, 让我看住幺弟别再乱跑, 用了家族最高规格的火漆封信!我……”
乔夫人确定自家相公没说出来,但做了口型的那个字是‘爹’。
身为儿子,到底不能言父之过,乔博臣终究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不过, 乔博臣即便再生气,还是按照信笺上所书——千万不要强行关押阿影, 他脾气倔, 你要以柔克刚,用他喜欢的东西‘拴’住他。
仿佛是真的担心他们兄弟阋墙, 阿娘列了好些乔影曾喜欢过的东西:斗鸡、武斗、斗诗……
乔博臣当时原话是:“看到这么多斗,我现在肚(dou)子疼。”
除此之外,老夫人最后还来了一句,说知道二儿子官位低,俸禄无几,已经安排侍卫加急送去八千两白银,千万好生照看幺弟。
乔夫人看到那个‘八千两白银’时整个人都愣了愣,她这辈子都没想过如此多银子。
而这么多钱却只是乔影留在他们家几个月的开销而已。
乔夫人不禁对这个弟弟愈发好奇,她不知道乔家那些腌臢事,只当乔影是乔家大人们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少爷,真真是宠到了极致。
乔博臣前脚说自己肚子疼,后脚安排了侍卫去找乔影后,就出门去买鸡。
不然他能怎么着?
自家娘亲都写了幺弟喜欢斗鸡、武斗、斗诗,后两个他都不行,只能先买只鸡凑活凑活,到时幺弟不满意了,自己陪他写打油诗。
当晚,乔夫人就见自家相公牵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羽乌骨鸡回来了。
厨娘看到这只鸡,高兴的笑了笑,问:“老爷,今晚要杀鸡?”
乔博臣当时连忙把鸡抱怀里:“去去去,这鸡是你说杀就能杀的?给我好生养着!能不能留住幺弟的心,就看这只鸡了!”
当时大家都觉得这只鸡挺漂亮的,乔影应该会喜欢。
哪想到乔影刚到家的那日,乔博臣兴冲冲的带乔影去看鸡。
“这只鸡真的非常漂亮,幺弟,快来看。”
乔影本来挺蔫儿的,见二哥这么有兴致,强打起一点精神,跟他去了后院。
然后,他就看到一只羽毛蓬松、白花花的……肉鸡。
斗鸡斗鸡,是斗哪只鸡肉比较好吃么?
偏生乔博臣这个从来没纨绔过的二少爷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觉得幺弟是哥儿,哥儿不都喜欢漂亮、毛茸茸的东西么?这只鸡看着就手感不错,抱起来也乖。
他说:“幺弟,喜不喜欢?二哥专门给你挑的。”
乔影盯着那只鸡看了半晌,道:“看得出二哥是费了心的,不如炖了,给二哥补补?”
乔博臣感觉他想说的是给自己补补脑子。
但他还是义正言辞的再次阻止了自家磨刀霍霍的厨娘,说自己就要养着这只乖巧的乌骨鸡。
可是,今儿个距离他养乌骨鸡才四个月,这鸡就被幺弟拿去炖了,最关键的是,炖出来的汤他一口都没喝上!
乔博臣在心里为这只鸡默哀,忽然听到了几声打鸣。
他心中错愕,不敢置信的去了后院,发现那只乖巧的乌骨鸡还在后院散步,瞧见他后一个扭身,给他看鸡屁股。
“这、这鸡没死?”乔博臣震惊的问跟来的乔夫人。
乔夫人比他还震惊:“对啊?”
“那你们喝的鸡汤?”
“哦,那是阿影让乔初员去酒楼专门买的,他说这只鸡有点老了,估计不好吃。”
乔博臣:“……”
他的鸡没死,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他现在感觉不仅是自己被幺弟嫌弃,就连自己的鸡也被嫌弃了。他这个鸡怎么就老了?
乔博臣心伤了一会儿,奋笔疾书,给京中写信,告诉他娘和爹,幺弟对那个书生确实好,非常好,已经完全超出‘同窗情谊’了。
蚕豆为证。
乔夫人看着他的信,没好气道:“这京中刚收成的蚕豆,咱们家前几年都没见过,今年阿影来了才得到,你难道还觉得这是娘专程给你送的?”
乔博臣:“……”
所以这封信成了他自取其辱?
乔博臣顿了顿,说:“那便等幺弟心仪书生的院试成绩出来,我再给京中送信。倘若他能高中案首,便是连中小三元。到时还能劝阿娘同意这门亲事。此次恩科考生中,才者如云,即便是比起京中院试学生水准,也不差多少。”
乔夫人显然也是了解院试的,道:“确实不差多少,光是我听说的,便有罗家大公子、秦家旁系几个公子,还有咱们府学教谕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才高八斗之辈。更别提还有其他几个府城的学生。”
“夫人说的是,此外,那少年今年才十四,倘若真能中此次恩科案首,便是少年天才。日后只要勤奋苦学,很可能在加冠之前,考中进士。”
乔博臣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也算是有所根据。这几日他在考棚中,也听评卷官们说了一些考生答卷情况,有上百份都非常优秀。可今年恩科,估计只能考中八十人左右。
如果何似飞十四岁就中了案首,并且是在竞争如此激烈情况下争得的,那他确实有中进士的资质。只要勤奋苦学,稳扎稳打,四年后去考乡试、会试和殿试,便有很大机会接连考中!
“相公这么看好那少年?”乔夫人惊讶道,要知道,即便是乔博臣自己,也是二十二岁才中的进士,这在京中已是十分有出息了。
“那少年考第一场时是第一个交卷的,应该不差,不然不敢交卷这么早的。”
两人屋内的烛光熄灭,洽谈声渐渐淡去。
翌日,乔影还没醒,先听到主院那边传来一声哀嚎:“冰块呢?我记得我去监考前还看到的冰块呢?那么大两盆冰块呢?”
前几日都没好好睡,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的乔影把头埋进枕头下,隔绝这等噪音。
那冰块是他让乔初员通过一些不正当手段买来,并临时挖了地窖来储存的,怎么就成了二哥的冰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乔影再次转醒,用了早饭后赶往罗织书肆。
在书肆门口,他听到一些明显是准备考九日后乡试的秀才们在谈论今年院试恩科的盛况。
“这些学生今年是疯了吗,都挤在一起考院试——我记得有些格外出名的,都是连中县案首和府案首,他们要是岔开多好啊。”
“就是,连中小三元的名头就算不如连中三元那么响亮,但好歹也是个能吹一辈子的事情啊。这些小书生,真是,哎,年少不知名气重要啊。”
“黄兄,别为那些少年们唉声叹气了,他们指不定都对自己很自信,觉得自己能中院试案首呢。”
“我还是觉得可惜啊,你想想,就是那连中小三元的名声一出来,日后考乡试,如果答卷精彩,指不定会被学政大人提为解元呢!”
“你说起学政,我想到今年院试的学政大人来头不小啊,是侍郎大人吧。”
“嘘,不可罔议朝廷命官,小点声,我听说今年院试,就连巡抚大人都来坐镇了。”
“啧啧,那今年的院试案首岂不是能入这些大人的眼,如果日后去京城,考中进士后,岂不是……能平步青云?”
“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希望有人能连中小三元了,这也太让人嫉妒了吧?”
“哈哈哈,黄兄好坦诚。”
听他们说前面那些,乔影还挺感兴趣,但到了后面,乔影又颇为气愤——他经过那些人时,瞪了他们一眼,这才上楼。
何似飞此刻已经在楼上等着,掌柜的知晓他经常和乔家公子一起,见他独身来,径直就请他上楼了。
见乔影上来时面色不善,何似飞眉尖扬了扬,配着他挺拔的鼻梁和唇边若有若无的笑,看起来颇有种玩世不恭公子哥儿的潜质。
看到他这张脸,乔影登时什么气愤、恼怒一下就抛到一边:“似飞贤弟。”
“知何兄。”
乔影目光掠过他的唇,颜色还是有些浅,只是不像昨日那么苍白了。
何似飞没同他落座,只是哥俩好的揽着乔影的肩膀,带他一道下楼:“听说知何兄喜欢木雕?”
“……喜欢。”
乔影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显,自从昨日那‘以身相许’后,他总觉得这人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哥儿的身份,可又好像什么都不知晓。
但、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哥儿的身份,是找谁打听自己喜欢木雕的?
毕竟,‘晏知何’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喜欢木雕的只有乔影。
“喜欢就好,知何兄还喜欢海棠?”何似飞继续说。
乔影闭了闭眼,跟着他的步伐,轻声道:“因为你才喜欢海棠。”
以前他所喜欢的只是各种‘斗’,斗鸡、斗鸟、斗武、斗诗……海棠那娇娇嫩嫩脆弱不堪的花朵,还没有凌霜绽放的**来的有意思。
当然,这只是乔影之前的想法。
何似飞步子一顿,连带着乔影也被他带停,乔影以为他要说什么,心中慌乱如小鹿乱跳,可何似飞却一字未发,只是带着他走得更快了些。
很快,两人停在悦来客栈楼下,乔影不知道何似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跟着他进去、上楼,绕过三个要跟何似飞打招呼的同窗,‘砰’得一声推门进入何似飞的房间。
乔影听到那几个同窗惊讶的话语:“何兄怎么了?”
“有什么着急的事吗?”
“……我第一回见何似飞这样。”
乔影心说自己也是第一回。
可下一瞬他就没心思听外面人说话了,因为似飞贤弟拿了一块雕刻了大半的海棠树木雕……
“原本是想依照知何兄想法,雕一树海棠的,但我更想把知何兄也雕上去,只能请知何兄在我面前。我好看着,仔细雕。”何似飞眼尾因为笑容而上扬了些,“知何兄莫怪我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