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今年已经十四岁, 娶妻一事暂且不急,却也该早早相看,先把亲事定下来, 等他考完院试或者乡试再成亲。

余明函如是想着,目光在何似飞身上停留的稍微有点久。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何似飞正抬眸看着他。

他们师徒私下相处时亦亲亦友,不像现今大多数夫子与学生尊卑分明, 学生直视夫子即为不敬。

余明函咳了一声,并没有现在提说亲的事情, 只是说:“吃饱了?估计你那些县试同窗都会去找你,别闹腾太晚,明日开始准备府试。”

“是,老师。”何似飞拱手行礼。

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 最近一直都早睡半夜起的何似飞确实有点困,但明儿个可以正常时辰起床, 他今儿睡晚点也没什么干系。

刚走到小院门口, 果然不出老师所料, 陆英带着他的两位同窗, 还有另一位互保的学子张穆宁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何似飞莞尔:“诸位,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我们也刚到,似飞兄, 他们还说你是不是为了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在考场里熬到最后一刻。”陆英站起来, 笑着说。

张穆宁也笑了:“毕竟似飞兄作诗太厉害了。”

正说着, 何似飞已经走近,陆英闻到他身上独属于皂角的香气, 忍不住“啧”了两声:“看吧,还是我猜对了,似飞兄明显是老早就出了考场,回来沐浴后还去拜访了余老吧。”

他俩相交甚笃,对彼此作息习惯都很了解,一下就猜对了。

“似飞兄居然已经沐浴过了?今儿个考题着实有些难,题目也挺偏,我想了很久才写出来,刚出考场。”陆英的一位同窗道。

陈竹上前开了院门,又点了灯烛,何似飞赶紧邀请大家进屋。

不过,四位同窗都站在院子里就不往里走了。张穆宁说:“我们四个都没来得及沐浴,现在一身的臭味,咱们在院子里聊聊即可。”

他们五人中最大的是何似飞和张穆宁,今年十四岁,陆英他们仨都十三岁,远没到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年纪,都同父母亲戚住在一起。因此,想要说聚起来聊天谈话,来何似飞这边是最方便的。

陆英来小院的次数较多,这会儿也不用陈竹帮忙,自发去搬凳子出来。

何似飞则拎了火炉,凳子低矮,大家围炉而坐,还能顺道烤烤火。

陈竹则烧了热水供大家洗手,随后又端来热汤。

早春里天黑得早,再加上今儿又是十四号,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五位书生围炉夜谈,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哎,”一个一直没开口的少年叹了口气,“听你们的语气,感觉你们都能考中,我……我有两道墨义题实在想不起来,最后只能空下。”

另一个少年安慰:“县试最后排名还是要看总体回答情况的,墨义题那么多,两道应该无伤大雅。”

陆英说:“是啊,无伤大雅的。你们不知道,我那个考场,有个年过甲子的老大爷,考到第五日突然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连带着他们那一排考生帽子上的纸条都断了。”

张穆宁瞪大了眼睛:“人没事吧?”

陆英说:“人应该没事,最后是衙役将他往外拖,拖到半路他醒来了,高喊‘我要答卷’……你说说,这都坚持到最后一天了,前功尽弃。”

那个说自己空了墨义题的少年说:“对,我当时还听到有人喊了,原来在阿英的考场。”

这事何似飞是不知道的,他交卷早,早早回来洗澡了。

“他们那排其他考生怎么办,纸条断了,还能补上吗?”

陆英颔首:“这个学政大人当时不敢做主,派人请了县令大人来,咱们县令得知原委后,给他们重新粘了纸条,让他们继续答卷。”

“那就好,那甲子考生的确可惜,不过好在没连累其他苦读的学子们。”

张穆宁依然心有余悸,他是沈勤益在县学的同窗,原本应该同他们一道去年参加县试的,但去年临考前他惹了风寒,大夫说挺着病躯去参加科考可能会小命不保,家里人担心极了,好说歹说也不让他去。

于是才耽搁到今年。

陆英说了这么个事,其他人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不在拘泥于题目如何、考得如何。

一个少年说:“我身后那位仁兄有脚臭,全程熏的我无心吃馒头喝水,我忍了两日,第三日等他交答卷,我跟着一起交,同他一道出门,好说歹说劝他去洗脚换鞋,第四日总算好多了。正好后面两日的考题难度加大,要还是有这味道在,我恐怕是写不出诗文来的。”

相比起他们,何似飞这边就幸运多了,他座位靠走廊,通风较多,除了后面几日有发酵的人味儿和骚味,其他时间倒也正常。

见何似飞这边一直都没怎么开口,张穆宁想到什么,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说:“我听舅母说,最近县城很多人家都在打听似飞兄有无订亲,放榜那日,似飞兄过去看的话,很有可能被榜下捉婿啊。”

何似飞无奈:“只是县试而已,不至于。”

戏文重的捉婿可都是捉参加完殿试的进士老爷。

“哈哈哈,”一个少年笑了起来,“穆宁兄多虑了,县试确实不至于。不过我出考场那会儿,倒是听到有人想要结交似飞兄,他们好像同似飞兄还在一个考场,只可惜似飞兄每回都交卷太早,他们总是赶不上。”

何似飞放下汤碗,小臂撑在膝盖上,沿着膝盖往上看去,是劲瘦的手腕和一只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被微红的炉火照成橘色。

少年人眸光里带着笑:“考场里气味不好闻,检查完就交卷了。”

倒也错失了结交同窗的机会。

不过何似飞并不可惜,毕竟认识了朋友后,是要花时间维护友谊的。以老师给他制定的参加科举时间,他好好读书都来不及,更罔论维护那么多友情了。

倘若大家真有缘,日后考府试、院试、乡试等都会再遇到,到时结交也不晚。

大家聊了小半个时辰,就各自有书童来催,便赶紧散了。

与此同时,京城,伺候乔影的嬷嬷慌慌张张朝老爷夫人居住的主院跑。

幸好现在天色太晚,府内丫鬟仆从们大都在各自主人房里伺候,或者就是回屋歇下了,瞧见她这副姿态的人很少。

夜间巡府的侍卫倒是想拦下,但见到嬷嬷身上那府内高等丫鬟的绣纹,便停下动作,两人跟在嬷嬷身后,另外两个人赶紧给自家老爷禀告。

在嬷嬷跑到主院的时候,老爷夫人皆已坐在厅堂,夜间本该暗下来的厅堂烛火通明。

慌慌张张的嬷嬷并未注意到这点,一进去就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老爷、夫人,奴婢失职,小少爷他、他不见了啊!”

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堂内彻底炸开了锅。

乔淞远握住夫人颤抖的手,厉声呵斥:“还不派人去找——!”

而乔影,已经换上普通的布衣,用脂粉掩盖了耳际的红痣,趴在一架装着丝绸的马车上,双眸晶亮,看着京城那巍峨雄伟的城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夫人缓过神来,问嬷嬷:“是什么时候发现少爷不见了的?他房内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

嬷嬷刚才也是自乱了阵脚,这会儿赶紧说:“奴婢见小少爷最近吃饭少了些,下午在厨房给少爷炖‘佛跳墙’,方才少爷房内伺候的雪点和霜汐找到奴婢,说少爷不见了,她们已经找了一遍,但鹭行院上上下下都没有少爷身影。奴婢在鹭行院高喊片刻,见没有人应声,问了门房也没见今儿个有人出门,心里便慌了,赶紧来禀告老爷和夫人。少爷房内奴婢还没有搜,奴婢这就去看看。”

夫人扶着乔淞远的手站起来,说:“无妨,一道去看看。”

乔府家大业大,从主院到乔影的鹭行院得用上一盏茶的功夫,管家立刻让人备了轿子,抬轿的侍卫们一路疾行,将这段时间压缩成一半,很快抵达鹭行院。

此刻管家早就吩咐巡夜的侍从们早已将鹭行院封了起来,严禁每一个丫鬟小厮进出,提防有人将这消息传出去。

乔淞远一踏入鹭行院,就见到跪了一地的丫鬟仆从们,他两年前派给乔影用的乔初员也跪在其中。

乔夫人先去了乔影的卧房和书房,果不其然,在他经常用的那套文房四宝下压了一封信。

——乔影的书房只有雪点和霜汐能进,她们俩全慌了,再加上满院的丫鬟仆从们都急着找人,这才忽视了这封信的存在。

打开后,乔影那一手笔锋锐利的瘦金体便映入眼帘。

信笺很短,一目便可看完。

「我猜,第一个发现这封信的人应该是阿娘吧。阿娘,乔影不孝,让阿娘失望了。阿娘不若当没生过孩儿罢。」

「不孝子乔影敬上」

全程没有提除了阿娘外的任何人。

乔淞远此刻正在厅堂审问乔影的两个贴身丫鬟雪点和霜汐,这俩小丫鬟说今儿个最后一次见到少爷是午间用膳时候了,随后少爷说要休息一下,不用她们伺候,她们就候在了外面。因为前两日午间偷偷去看少爷被子盖好了没,结果吵醒少爷睡觉,今儿个就不敢再去打扰了。

她们是见晚膳的时间要到了,少爷还不曾出门,便大着胆子进去,发现空无一人,被子那个人形其实是用另一床被子垫出来的。

她俩登时就慌了,赶紧去找嬷嬷。嬷嬷则是因为给少爷做佛跳墙,一下午都守在锅灶边没动,也是什么都不知晓。

现在只能确定乔影大概是午间就准备离府了。

可搜查了房内后,发现他的衣服一件没少,那些值钱的金钗环佩也一个没带,就连往常他最喜欢对着烛光看的十二生肖木雕也没动,好像他只是只身离开了一样。

雪点和霜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是因为害怕,二就是担心少爷什么都没带,在外会过得很苦。

嬷嬷让她们先别哭,再检查一遍,少爷既然离家出走,不可能什么都不带的,不然他根本走不远。如果走不远的话,那就是在跟家里耍小脾气,目的是引起老爷夫人的注意,就不会做这么周全缜密,几乎找不到蛛丝马迹的离家出走了。

而乔影能做到让众人翻来覆去找不到蛛丝马迹,必然是真的下决心离开了。

再次清点一番物品后。

雪点说:“少爷平时不怎么用的脂粉罐少了一瓶。”

霜汐说:“少爷的银票少了四张一百两的,还有几两碎银。”

乔夫人喃喃:“他拿了银票就好。”

拿了银票,只要他去钱庄兑,那一定就能找到他下一步落脚点。

如、如果他只身一人,能顺利到下一个落脚点的话。

乔夫人想到这里,又要站不稳了。

夜半,整个乔府灯火通明,乔夫人已经哭红了眼,她近乎嗫嚅着说:“他肯定不小心听到我要将他嫁给老大在军中的部下了,所以才一声不吭的跑了。”

乔淞远喉头一紧,安慰她:“夫人莫慌,不怪你,阿影十六岁,京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哥儿基本上都订亲嫁人了,你也是为他好。再说,他聪明着,能悄无声息出了府门,在外不会被骗的。”

乔夫人到底体力不支,即使很担心,还是昏睡了过去。

乔淞远则开始做善后工作,不管何时能把乔影找回来,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把此消息传出去,必须得封锁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