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南方洪涝,北地旱灾,百姓流离, 饿殍遍地!陛下,请陛下……”

“王大人这说得是什么话,夸大其词!南方洪涝之灾的确严重,但陛下已经安排钦差押运粮食前往!至于北地旱灾, 那不过是粮食减产而已!百姓们家中尚有余粮!哪有王大人口中的百姓流离,饿殍遍地!”

“怎么没有!”先前在朝堂上振聋发聩一般请陛下安排百姓救治事宜的王大人是一位孤臣——

他从不结党营私, 一心只效忠国家。

是的,并非效忠朝廷,也并非效忠皇帝,更没有任何党羽, 他只忠于自己的心,忠于广袤大地上的黎民百姓。

皇帝犯错了他敢弹劾, 首辅大人倘若德行有亏了他也敢指着鼻子骂, 更别提其他官员了, 那都是恨不得全天下的官员都跟自己一样, 不蝇营狗苟,不结党营私,完全不理会世俗的各种为人处世之道。

可以提一句,他和何似飞的老师, 四十多年前三元及第,名满天下的余大人曾为好友。

只不过当时年轻气盛, 又实在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余大人比他更加‘愤青’, 一直想要为百姓做点实事,后来竟是直接告老还乡了。

不过余大人可不想把自己的弟子何似飞教成他当年那副模样。

——他知道这世道没有所谓得黑白分明, 所有人都在泥潭中钻研,所以早点懂得社会上的处世之道,或许反倒是另一条能够为百姓做实事的大路。

不过,何似飞原本也并非那种没有一点情商的人,他当时费尽心思前来拜师,就已经懂得钻营人情世故了。

在余大人看来,这一点上已经能够决定何似飞未来的成就恐怕不敢想象。

朝堂上,王大人接着说:“有百姓都从南方过来打算告御状了,这还能有假!!!”

他年事已高,声音本就不如年轻时候洪亮,因此,这句话他是车子嗓子在朝堂上嘶嚎出来的!

这种朝堂吵架原本算是御前失仪,要被拉下去打板子的。

但是王大人孤身一人,反抗群臣的举动让皇帝大受震撼,以至于完全没兴起一点这个人有损朝堂严肃环境的心思。

他当即道:“来人,将那人带上人,朕要亲自询问。”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您前些日子中了风,又受了凉,头风还没好,那人从洪涝之地抛来,还不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病呢,老臣去询问他,并将所有的笔录全都记录下来呈给陛下,如何?”首辅大人开口道。

坐在高位的皇帝摆摆手,态度很执着。

他看上去比此前清减不少,双颊凹陷,眼睛显得有些突出,再也没了多年前初入京城那会儿骑马的意气风发,反倒有了几分老态。

要知道,他还很年轻啊。

——听说这事因为京城的饭菜不合口味,才有的反应。

不过这也并非太医结论,太医的结论是他思虑过度、积劳成疾,宫中传闻他与母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这才惹怒神明,触怒列祖列宗,被降下了罪罚。

至于具体情况,这个谁也不曾知晓。

不过皇帝当到他父亲那一辈,好像全都是一些短命鬼,到他这里原本以为在草原长大,会是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没想到如今居然也有了病态。

不过太医也说了,好在如今陛下还年轻,身体底子好,所以这些疾病即便来势汹汹,好好调养,也是可以养的回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摆摆手拒绝了首辅大人的好意。

他到底登基没多久,就连他父皇也是在位时间不算长,这些臣子年纪不大的都侍奉了两位皇帝,更别提年长的,恐怕都是三朝元老了。

所以他才不敢全信这么多三朝元老的话。

他们在朝中势力纷杂,又眼线众多,要不是因为王朝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位皇帝,恐怕这些老臣们都会想过找个年轻又听话的‘傀儡’养着,让自己把持朝政,处理政务!

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当着老臣们的面说,但他当着母后的面说,当着亲信太监的面说,当着他所能找到倾诉的一切人去说。

母后告诉他,唯一的做法就是把这群老臣们熬死,等到他们死了,整个朝堂就是自己的!

母后甚至还告诉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助外公的手,让这些老臣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知道,听完这些话后的皇帝更是惶恐。

是啊,现在这些老臣们还能和兵部尚书的党羽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倘若这些老臣们死了,那朝堂岂不就成了外戚家的?!

那怎么行!

对母亲的敬仰、喜欢,渐渐被冰冷的恐惧所覆盖。

他只能培养自己的人,开恩科点状元,同时迎娶皇后、选妃,充实后宫——为势单力薄的自己多培养一些关系。

何似飞是他钦点的第一个状元,也是他十分看好的。

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培养何似飞二十年,倘若何似飞一直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话,他就让何似飞坐稳首辅的位子,以后辅佐他的儿子。

但是,二十年太久了。

他怕自己活不了二十年。

这原本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无稽之谈,但是最近的各种病让他感觉身子实在是亏空得紧。

他甚至害怕自己培养不起来一个左膀右臂就倒下,到时候他的孩子,身边简直就是群狼环伺。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何似飞同乔家那个被当作弃子的哥儿乔影成亲,又被首辅们抢着收为弟子的消息……

这些消息他让亲信前去核实了三遍,确信为真后,他当下就想放弃何似飞。

——点什么状元啊?他是要给自己点亲信的,当自己的天子门生的,不是给那些朝臣们选接班人的!

可是,在点状元的前一晚,他患了头风。

这个病原本不该年轻人得的。

死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慌的地方,关键在于他能不能把这个王朝全须全尾的交到自己孩子手中。

所以,他一方面想要杀了何似飞,让这群老臣们后继无人,一方面又想着,何似飞可不仅仅是这群首辅选中的接班人,甚至还是乔家的女婿。

以兵部尚书乔家为首的党羽本就跟首辅一党势如水火,这时候何似飞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唯一能仰仗的还是只有自己。

这么想着,年轻的皇帝陛下点了何似飞当状元。

但是点完后他就有点后悔了。

三元及第啊,即便何似飞真的有这个才学,他还是把何似飞捧得太高了一些。

想到这里的皇帝们压根就没去想何似飞是真的因为有才学、有抱负、有忧患天下的思想才会被首辅们看中,才会一路三元及第。

年轻的皇帝陛下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宽厚仁慈,反而在坐上帝位后,朝着优柔寡断、猜测多疑的路子撒开脚丫子狂奔。

所以,他这会儿传唤了那个告御状的百姓,只不过为了避免这个百姓身上染有疾病,让他立在了大殿之外,从皇帝的角度,能看清此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听声音或许会有点模糊,不过,有太监传话,倒也无妨。

“你是何人?”

那人当即跪下磕头,回应了自己的来处。

这一点王大人已经调查过了,完全属实。

皇帝陛下对王大人还是很信得过的,再加上此人所说可能会触犯在场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所以此人话中但凡有假,肯定会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

“水患情况如何,你须得一五一十说出来。”

“陛下,水患极其严重啊!虽然此前已经有赈灾的粮食运来,但那完全不够,河流改道,无数的房屋被冲垮,更别说田地了!”

皇帝闻言,抓着龙椅的手重重捏下,一旁的太监吓得额角渗出汗水,赶紧忙不迭下去听这个百姓又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跟无数朝代的赈灾经历都大相径庭。

——即便是粮食押运到了,也难解百姓饥荒之苦,毕竟那么多流民,不仅需要粮食,还需要药材来治疗,这些粮食压根就是杯水车薪。

更别提边疆要驻守,驻守的士兵们虽然可以屯田种一些粮食,但那里的土地非常不好,种出来的粮食连官兵们自己吃饱都不够,每年都需要朝廷补给,所以朝廷的存量根本不多——再说,即便是赈灾的粮食,路过一些郡县,很有可能还被收取‘过路费’。

总归,真正到了灾区的粮食本就不多,即便是全都能送往灾区,百姓们也别想靠这个吃饱肚子。

所以,大头还是得靠当地的粮商和附近的粮商来接济。

这个百姓最后说:“草民之所以能这么快赶往京城,是因为跟随了何似飞何大人的一位长随,听说他的长随要去翰林院为他告假,他则已经留在当地协助沈大人安抚百姓、赈灾了。”

皇帝紧握着的手忽然没了力气。

他的手垂落在身侧,仿佛没听清太监传回来的话。

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