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这边请,落梅阁便在前方。”何似飞身后不远处再次传来小童的引路声,只听脚步声不断逼近, 阁内谈到‘老婆本’的两人却俱是没动。

乔影仗着自己是侧身,初进门的人第一眼看不到自己的脸,此刻,落在何似飞脸上的目光一错都不错。

两人分明都在京城, 且从乔府到小院,坐马车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却因为世俗礼教,一面都见不上。

这反倒比此前两人相隔大半个国家还要煎熬,让乔影心中思念的情绪成倍成倍叠加。

因为那时他的心思在开镖局上——从京城到绥州,乃至行山府木沧县, 这一路上镖局如何选址,如何布置, 如何运行, 如何选人……都让乔影仔细琢磨了许多日夜, 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同时, 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现在这样同在京城却不得见,当真是磨人。

何似飞也同样在看乔影,上回在马车里太黑,看不大清楚。要是仔细算来, 两人上次正儿八经的见面,都是前年县学岁考那日了。

脚步声此刻已经到了门口, 乔影余光里能瞥到来人身影后, 立刻垂眸磨墨,掩饰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

却见何似飞上前一步, 站在了书案另一侧。

小童所领之人同样是个年轻的书生,书生见落梅阁已经有两人,询问小童:“是在这三个题目里随便选一个吗?”

小童道:“是,公子选中后,请将这张纸卷起,代表此题目被选过一次。”

“哦。”公子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开始看题目。

此刻,何似飞正站在乔影对面磨墨,一条书案之隔,两人坐着同样的事情,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仿佛不曾相识。

随后,何似飞又从笔架上抽了一支笔,乔影以为他在梳理文会辩论的逻辑,心想,如今这样,像极了当时在行山府和罗织府时,两人对坐交谈、思辨的时光。

旁边那公子继续开口,问:“这份标题怎地卷了这么多张,是代表前面有如此多人都选了这题目么?”

小童道:“是,公子。”

那三个题目乔影自然都是知晓的,但他不知道方才似飞卷了哪条,此刻便悄悄抬眸,想去看似飞纸上写了什么。

这一抬眸,乔影当下就愣住了,可在呆楞之后,他又特别想笑。

因为……何公子他写得字是倒着的。

不仅字是倒着的,就连顺序也是自下往上——从乔影这边看,才完全是正常的句子。

乔影心生欢喜,下意识想要纠缠何似飞的眉眼,却不料他面上一派认真,只是下一行字成了:「别看,要脸。」

乔影:“……”

乔影自己也提了笔,想要像似飞这样写,却总是不得要领。毕竟即便对每一个字的架构都特别烂熟于心,也不能保证一下就将反着的字写清楚。

乔影到底是练了十多年字的人,虽说写的歪七扭八,比初学蒙童还要难看,但终究是倒着写成功了。

他本来想说“就想看看何公子”,亦或者“没看出何公子脸红”。但落在纸上的,成了这一句——

「何公子练了多久?为何练?」

这么撩得人心里小鹿乱撞小猫乱挠一样的手段,乔少爷稍微有些吃醋了。

何公子:「没多久,就过年这几日练得。因情绪紧张,如此练字缓解压力。」

乔影到底写的慢,何似飞写完这句,又写了一句:「少爷带鞭子了么?」

乔少爷:「没带。我……我一般不会揍人的。」

他有些紧张,何似飞一定是听到了京城的传闻才这样的。

何公子:「揍,该揍之人。」

那样一个能在府试中作弊的人,想必平日里品行好不到哪儿去,定是先出言不逊,不然乔影何故平白抽他?

乔少爷:「那……鞭子?」

何公子:「从没见过人使鞭子,想看。」

乔少爷耳廓红得厉害:「自那以后,我爹把我鞭子收起来了,待我要回来,耍给你看。」

“这位兄台,你、你对这些题目都思路如泉涌吗?我瞧你一直在写,要不我们俩先说道说道?”方才那个书生端详了三个题目许久,忽然转身过来要看何似飞写的。

乔影紧张的天灵盖都绷紧了。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只是这会试前如果自己跟似飞扯上关系,陛下为了不让乔家再壮大下去,一定会将似飞的会试和殿试排名往下压……

他几乎下意识要端起桌上的墨盆,将其全泼在那过来的书生身上。

只见何似飞依然拈着笔,只是转过身,朝那书生走去:“兄台想说道哪个论题?是‘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1」

书生思路立刻被他带走,跟着他到了窗边,乔影这边飞快又假装不经意的将似飞这张字和自己的字收起来,避免被有心人看到。

“公子好文采,”那人听何似飞说了几句,忍不住打听他的来历,“方才我进来就瞧见公子了,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就能得到琼笙社的请帖,定极富才学。如今稍作交谈,果然如我所想。”

何似飞道:“公子过誉。”

那书生见何似飞说完这句,就打算重回书案边,并没有吹捧回来的意思,神情间带了些许讪讪。

但他又着实想跟这位年少有为的公子相交,决定卖他一个好,低声道:“小公子,你可知书案旁写文章的是何人?”

何似飞顺着这书生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跟乔影偷偷瞥过来的视线对上。

乔影紧张的呼吸都屏住了,以为那人看透了他们的关系。

却见何似飞忽得敛起眼眸,一本正经道:“公子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书生见乔影看他们这边,紧张的想走,可不好把话才说一半就走,于是将方才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几分,道,“那是乔家的小少爷,就……会甩鞭打人,射箭比男人都射得好的乔小少爷。他看过来了,我先走了啊,公子。”

小童也赶紧跟着走了,落梅阁又只剩下乔影和何似飞两人。

乔影正想落笔继续问:「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何似飞还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毕竟带他的小童没提起这个,但乔影已然开口:“这是召集众人前去红梅阁作诗的铃声。”他指了个方向,“这边走约莫三百步便可到。”

何似飞对乔影微微颔首,打算转身离开落梅阁。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乔影张了口,想要叫住他,却又怕耽误他的正事,到底没有开口。

跨出门槛后,何似飞突然停下脚步,顿在原地,微微偏了头,道:“乔影少爷,就此别过。”

说完,不等乔影回应,便重新举步,离开落梅阁。

之后的文会流程同何似飞所了解的一致,作诗、写赋热过场后,便到了文会的重头戏——论道。

这个‘道’并非特指道家流派,而是囊括朝廷政治、社稷民生等各方各面的内容。

分桌前,有些同何似飞一般出身、靠着自身才学登入天子堂的书生主动同何似飞交好——经过方才的诗会,他们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的胸有丘壑,便打听了他的来历,见何似飞同样出身微末,心中便多了份惺惺相惜。

何似飞对他们的示好照单全收,并且一一礼貌回礼,但对于他人近期的邀约,则无奈婉拒:“大人,小子正在准备二月末的会试,日日都在折节读书。”

听到这里,邀约他的人以为何似飞会顺口再说一句:“待科考结束,小生登门拜访,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料,何似飞下一句却是:“科考结束后,游湖纵马、踏青赏花、蹴鞠弹琴,小子都奉陪。”

先前大家还当何似飞口中的‘折节读书’是谦辞,毕竟,十五岁的一州解元,应当真是在娘胎里就开始读书,才能读到这地步吧。没想到何解元在读书之余,居然还有这么多兴趣爱好。

真让人意想不到。

接下来,还有更让人料不到的事情——何似飞所选的题目居然是‘御策’。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的诸位文官本以为何似飞这种没进过朝堂的小子,怎么着都该选‘农桑’,实在不了解农桑,说说‘老庄’也行。

毕竟这些都是可以亲身接触,或是从书册上学到的东西。

但‘御策’……讨论皇帝该如何决策,这一般都是内阁大臣、御史台的事情,他们这些不入品的小文官都不敢妄自讨论,何似飞这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胆敢选此题!

方才跟何似飞交流过,对他印象不错的文官们纷纷摇头,他们原本想放放水——如果何似飞跟他们一桌,他们怎么说都不会让何似飞输太多次,不然就太不给小少年面子了。

可他选了御策,那大家都爱莫能助。

——选这个辩题的一般可都是翰林和御史大夫啊。御史台那群人连皇帝都敢批判,更不会对他这么一个少年手下……不对,口下留情了。

何似飞见自己和诸位大人们不同桌,表情也怔愣了一瞬。

虽说他没有要这些大人们放水照顾的意思,但方才交流的那么融洽,他觉得大家再同桌辩论一番,更能增进感情。

——日后大家当了同僚,有这份感情在,就等于自己在朝廷中多了一点人脉和助力。

可万万没想到,这些主动同他交流的大人们,居然没有一个选御策的。

何似飞:“……”

见他怔愣时那一副少年气,有一位特别爱提拔后辈的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无妨,琼笙社的开年第一宴,能参加即是很厉害,一会儿不要紧张,随意发挥吧。”

其他大人们也叹了口气。

毕竟,他们都是有照顾何似飞意思的,要是何似飞参加琼笙社的文会,又排名不错的消息传出,那么他在京中文人圈内,定然会很快声名鹊起,届时,会试答卷再出彩些,指不定就能进前三。

这样,殿试的排名也不会太差。

可怪就怪在这少年选了个‘御策’。

他一个半大的少年,连京城都是第一回来,好好地选什么御策呢?!

在大人们惋惜的目光中,何似飞走向翰林、御史台士大夫那一桌。

甫一见礼落座,在座的御史大夫们眼皮俱是一跳——在座的其他人都是老熟人,方才他们见空了一个座位,本以为是哪位大人物,正期待着,没料到……居然是个毛头小子。

跟这么小的少年讨论御策,怕是会听到不少天真言论。

当真是白高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