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把何似飞奉为榜样、标杆、楷模的王栈宛遭雷击, 嘴唇翕动半晌,才憋出一句幽怨的话:“我以为何兄心中只有圣贤书,所有外物皆不沾身。”

包括感情。

哪想到, 何公子居然背着大家偷偷作出这等事。

——最关键的是,偷偷去求姻缘还不带上他们!

同行四人之一的武姓书生不断点头表示自己也这么看。

陈康作为几人中年纪最大,已有了孩子的‘过来人’,虽说被何似飞求姻缘这个举动给震惊了, 但还是反应很快道:“何兄这个年纪,是该说亲了。求、求个姻缘而已嘛, 正常、正常。”

此话出口,陈康才觉察出有些许不对。就像隔壁那桌人说的,一般十四岁来庙里求姻缘的,都是女子或哥儿, 祈求上天,给自个儿许配个好人家。

哪有这种半大的少年来求姻缘的?

正值夏末初秋, 天气热得紧, 在渡口歇脚的人也多, 隔壁那桌人谈至酣处, 声调不低,不止何似飞他们这桌,周围其他桌的人也都听到了。

“那何案首当真求了姻缘?我家闺女今年十三,倒也可以订亲……”

“老王, 想多了。何公子这等少年俊才,应该不愁姑娘才是。”

“就是, 何公子哪会愁姻缘。我是木沧县人, 当初何公子高中县案首时,我们县城几大员外都邀请了何似飞去做客, 只是啊,何公子一心准备府试,哪家都没去呢。”

“听说本月何公子又去参加了院试,这要是考中,就是秀才老爷!十四岁的秀才老爷,我滴个乖乖!”

听到这里,方才被那句‘何公子居然求姻缘’给震撼到了的百姓才反应过来——是啊,何小公子这样出尘的少年,相貌好、个儿高、科举前途不可限量,做得一手好诗不说,家里还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姬妾!

试问,哪家姑娘哥儿读了何公子的诗不心生钦慕?

试问,哪家老爷瞧了何公子的前程不动嫁女之心?

这样的何公子,用得着求姻缘?

此刻,终于有位明白人说话了:“你们说的可是桃花山上的寺庙?我就是咱们行山府本地人,我活了二十来年,怎么不晓得这寺庙是求姻缘的?我觉得罢,何公子应当也不知晓此事,只当是寻常祈福求平安的寺庙——对了,那位看到何案首留书的兄弟,你瞧见上面写了什么吗?”

最开始高谈阔论的青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招了:“瞧见了,是求他赠诗那位晏知何平安顺遂……”

“原来是为好友祈福。”

“哎……白激动一场,我还以为我闺女有点希望。”

“那寺庙约莫几十年前确实求姻缘灵验,后来府城发达起来,祈福、玩耍、踏青的地方多了,桃花山就渐渐没落下去,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大都不晓得那小庙是求姻缘的了。”

“我就说作诗奇才何公子还用求这个。”

沉冤得雪,王栈等人纷纷开口说:“是小弟误会了何兄。”

何似飞吃好了,放下筷子,道:“无妨,那日原本是同知何兄一道上山赏桃花,半途见着了寺庙便进去拜了拜,并不晓得这是求姻缘的庙。”

王栈道:“原来连进庙求平安都是随了缘分的,我就说怎么会专程求这个。”

武姓书生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很羡慕何兄同知何兄的感情!”

陈康也在感慨:“是啊,太羡慕了。人生短暂,得一交心知己,实乃一大幸事!”

几人吃完饭,武姓书生提议:“何兄,那寺庙远么?不大远的话,咱们上山去走走,就当消食。”

何似飞道:“不远,两刻钟便可走到。”

桃花山本就不大,走一趟都花不了一个时辰。

王栈眼睛亮了:“走走走,咱们上山,我今年也十四,该说亲了。我娘给我相看了好些个姑娘,说等我考完院试回去都见见面,我正愁着呢,不若先去祈祈福。”

陈康早就成亲了,不过这会儿也不扫大家的兴,一道跟着了。

到了寺庙,那僧人正提了水回来,瞧见何似飞,即便过去四个月,依然一下就认出了他:“诶,施主又来了。”

何似飞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帮他拎了一桶:“见过大师。”

“多谢施主,”和尚边走边说,“不知施主到来,所为何事?”

何似飞想了想,道:“还愿。”

和尚道:“那施主稍候片刻,我去点上香烛。”

日头渐落,光线昏红,同暖黄的烛光交相映照,为这小小的寺庙平添几分超然世外的神秘与安逸。

何似飞点了三根线香,跪在蒲团上,双手举过发顶,闭上双眸,虔诚还愿。儒雅的书生长袍也遮不住他身上挺拔倜傥的少年气儿。

他拜了三拜,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在贡了香火钱后,何似飞行至窗边,借着光勉强去看红绸上的字。

和尚走过来,笑着问:“施主可找到自己的愿望?”

何似飞大概记得位置,看了两三个后便瞧见了自己和乔影的缎带。果然如山下那青年所说,乔影……也就是知何兄的缎带同自己的绑在一起。

「望晏知何平安喜乐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飞留」

「愿君得展凌云志,扶摇直上九万里

再愿君心似我心

壬辰年四月廿八·乔影留」

何似飞看着属于知何兄的字迹,低声“嗯”了一下。

和尚又道:“心诚则灵,施主福德不可量也。”

-

待何似飞乘船回到木沧县时,他连中小三元的事情已经在县城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的传了两日。

甫一下船,周遭百姓接连道贺,何似飞顺手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请乡亲们自取。

“秀才郎,这我们怎好意思?”

“就是啊,何公子连中小三元,为我木沧县争光,我们该感谢何公子嘞!”

何似飞笑道:“大家既是来贺喜的,我自然得给大家沾沾喜气。”

话音还未落下,就有人赶紧摸了一个大石榴:“何公子给大家沾的喜气!我先不客气了,带一个回去给我家小子吃,到时让他也考个秀才郎!”

“我也——你们别太快,一人一个啊,给我们后来人留点!”

“多谢何公子!”

“秀才老爷慷慨!”

“何郎君才高八斗,高义薄云,谢过何小郎君!”

“让我进去给我家小姐也抢一个,诶,你们谁让我一个石榴和橘子,我给谁一百文!”

余枕苗一直在渡口边等候何似飞——近来围拢在渡口这里等着似飞少爷归来道喜的百姓不少,余枕苗先前看着这架势,心里估摸着等回到家都得一个时辰后了。

没想到似飞少爷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便顺顺利利脱身。

余枕苗看着同似飞少爷一道乘船回来,本打算跟他一起往回走,此刻却也加入那抢水果大军的三位同窗,心道:何少爷这真是智多近妖了。

一些新鲜又水灵的应季水果,加上一句‘沾喜气’,不仅传扬了名声,又不拖延时间,还让百姓们都乐呵呵的,觉得不虚此行。

一石三鸟,当真……厉害。

何似飞其实并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急着回去见老师。现下围拢他的人少了,自个儿加快脚程,从渡口到余府这段路程,用时居然比平日还短些。

余枕苗在下人伺候何似飞洗手洗脸时,悄悄跟主人说了那‘沾喜气’一事,佩服的五体投地。

余明函笑道:“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就算再多谋,也不会顷刻间就作出这等完美的决断。枕苗啊,你还是不了解似飞。”

余枕苗洗耳恭听。

余明函乐得解惑,道:“似飞那就是单纯的大方。我一直都觉得他不像农户出身的孩子,反倒真是那种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才能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儿——因为见多识广、因为拥有的太多,更因为胸中有丘壑,所以对很多东西没有强大的占有欲。别人待他好,他便乐得分享。”

余枕苗连忙道:“少爷品性不俗,主人教得好。”

余明函摇头道:“我可没教他这些,再说,我这点家底,也教不了他这些。这小子的大方纯粹是天性里带来的,第一次同他交流时我就发现了。而且,他在慷慨的天性里,又带了精明的算计。两者并不矛盾。当似飞想要争取某些东西时,那可真能将人心算得透透彻彻。”

想着自己两年多前收徒时,似飞写得那封‘拜师贴’,可真是把他当时被贬又气不过的心态拿捏的十分到位。当时余明函还以为这是个孤傲轻狂的少年,还以为自个儿要花大功夫教他如何掩藏野心。没想到,这少年待人接物压根挑不出毛病,就像那黑芝麻馅儿的汤圆,看着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可亲喜人,芯儿却是黑黝黝的。

这样的弟子好教,却不好掌控。

唯一获得他信任和依赖的方法,只有全身心依赖、信任他。

以心换心。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指缝间溜走,师徒二人早已亲如真正爷孙。

这是两年多来,余枕苗第一次听到主人正式谈起小少爷的品性,神情满是自豪。

——比前两日少爷连中小三元的消息还要让主人骄傲。

何似飞净手洗脸后,端了热茶,不疾不徐步入堂屋。

余明函正坐在主位太师椅上,余枕苗侍立在他右手边。

何似飞行至余明函面前三尺远,站定脚步,余枕苗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软垫,放在何似飞面前,何似飞跪下,将热茶捧过发顶:“学生请老师用茶。”

——师门规矩,长久不见老师,第一面要以标准弟子礼奉茶。

这与外出长时间不见爹娘,归家后同样要磕头奉茶的道理一样。

余明函赶紧接过,一口喝了大半杯,道:“快起来。”

何似飞起身,余明函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一遍,觉得不够,最后径直站起来,走到何似飞面前,从他的手腕捏到肩膀,又拍拍他的后背,道:“四个月不见,似飞长高了,身子骨也结实了。好,好!”

何似飞道:“谢老师挂念。老师来回奔波,身体可有不适?”

“京城那边派来接送的都是好车好马,舒坦着,”余明函笑道,“先去用膳,晚间来看看你的院试答卷。”

何似飞错愕:“院试答卷?”

余明函道:“我找人誊抄了一份你的院试答卷回来,已批改结束。走,吃完再说这些。”

何似飞无奈道:“老师,您不提还好,说了这院试答卷批改一事,学生哪还有心思吃饭?”

虽然他的答卷排名院试第一,可有些问题何似飞当初写时就不能完全肯定,这会儿听老师都批改结束了,自然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