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宇文温正在对着一副铁路规划图指指点点,向作为听众的英国公杨济讲解其上两条铁路(拟建)。
图上画着的两条铁路,一条以中原代朔地区为出发点,往北走,穿过漠南草原、大漠,然后穿过漠北草原,直达北海南岸。
这个时代所称“北海”,即后世之贝加尔湖,而这条拟建的铁路,名为“北海铁路”。
另一条铁路,起点是河西走廊,向西北穿过茫茫戈壁,经高昌等西域诸国,翻越葱岭,经过碎叶川,抵达河中地区的石国地界。
那里,如今是西突厥可汗的王庭所在,而这条铁路,名为“河中铁路”。
“若这两条铁路建成,那可不得了,你看看,北海铁路直接抵达北海南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战国时匈奴起,困扰中原千年的草原顽疾彻底被解决。”
宇文温拿着根铅笔在图上点来点去,杨济认真的看着。
“以前,草原上的单于、可汗,在漠南、漠北来回晃悠,见中原软弱就南下打草谷,若中原军队北伐,他们就往漠北跑,有恃无恐。”
“若北海铁路修好了,这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漠南漠北,全都在中原朝廷的直接控制下,没有单于、可汗的生存空间。”
宇文温又指向西面:“同理,一旦河中铁路建成通车,不要说西域诸国,就连河中诸国都归入朝廷直接控制之下,到时候,皇朝版图要翻个几倍,中原的百姓,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杨济听到这里,问:“陛下,这两条铁路怕不是得一甲子后才能修好吧?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陛下何必为此劳神?”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温放下笔,喝了杯茶,继续说:“朝廷有了铁路和电报,铁产量又上来了,那么对外扩张已成必然,这就免不了长期对外作战。”
“一打仗,就会有许多将士立功,那么,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自然就加快.....”
宇文温今日和杨济提起两条远景规划的铁路,不是为了做白日梦,而是要讨论一个问题:当长期对外战争不可避免,自然会产生大量立功将士,那么,作为酬劳功勋赏赐的勋官,必然会快速贬值。
随着开边战事频繁,立功将士越来越多,勋官也越来越多,到时候“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的情况肯定会出现。
本来用于彰显立功军人荣誉的勋官,渐渐失去吸引力和地位。
长期、大规模对外用兵之后,酬劳立功将士需要付出的成本必然越来越大,田地必然不够分,勋官贬值,爵位开始膨胀,财政支出大涨,那么朝廷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不是宇文温杞人忧天,历史上的唐朝,就经历了勋官贬值、勋田难以为继的发展历程,而且这种现象,高宗李治在位期间就已经出现。
均田制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府兵制,也是在这个期间开始瓦解,初唐建立的勋官制度,同期则走向“贬值”的不归路。
初唐时平民们踊跃从军、杀敌立功,获得勋官之后亲友闻之雀跃的情况,到了唐玄宗在位期间,已经不复存在。
那时,一个普通士兵都有可能是上柱国(勋官最高阶)或柱国,真的是“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
用来激励军人士气的勋官制度,必然随着大规模对外战争的长期化而走向“贬值”的不归路,虽然这个过程大概要花上数十到一百年左右,不关宇文温的事,但他还是想“抢救一下”。
国家不能黩武,但应该有尚武之风,因为老虎越强壮就越好,而猪越强壮则死得越快,这就是宇文温的看法。
对此问题,杨济表示无解。
立功必须要赏,然而田地必然不够赏,朝廷也没那么多钱财赏赐,自然就选择滥授爵位、勋位,随后爵位、勋位就会贬值,附带的荣誉、地位跟着贬值。
这是必然趋势,和人会衰老一样,不可能解决得了。
宇文温知道杨济说得有道理,然而火车和电报出现了,朝廷的军队投送能力、控制范围有了质的变化,接下来大规模对外扩张已成必然,那么,随着战事频繁,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也会加快。
勋官制度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物,没了就没了,然而如何继续激励人们从军,保证军人的地位,维持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不是黩武),却是执政者要考虑的问题。
对外扩张,占了地盘还得守住,驻军要面对各种敌人,军事压力不小。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来自中原的移民和军队守住新地盘,只有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浓郁,才会有大量的青壮愿意前往边疆军屯,上阵杀敌,为国效命。
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维持军人的荣誉感、维持军人的正常社会地位,那么给勋官制度“续命”,就是必然选择。
他有了个主意,想让杨济帮忙参谋参谋,提提意见,看看可行性如何。
要解决问题,先找到原因,宇文温认为,勋官贬值的原因和货币贬值一样:超发。
货币的发行量远超过社会商品的供给量,导致钱不值钱,形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勋官亦是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首先是朝廷能发的勋田不够,用钱财取代勋田来作为赏赐的话,朝廷财政又吃不消,于是开始“超发”勋官(勋位),爵位同样如此。
勋官制度的吸引力在于“同某品”,譬如最高阶的上柱国,“同正二品”,意味着获此勋官的人,名义上和“正二品”的大官们是平起平坐的(实际上不可能)。
与此同时,勋官本人犯法后可以减罪若干等,或者使得亲人(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子女)减罪若干等,而且勋官可以荫子(传给儿子)。
或者,身份是奴隶、贱民的人,立了军功,得授勋官,就能解除奴籍、贱籍,成为良民。
所以,对于立功将士而言,拿不到勋田,有勋官也是不错的,既有荣誉,也有不错的待遇。
但是,当勋官滥发之后,必然会贬值,因为任何一种东西多了之后都会贬值。
在经济政策上为了缓解“通货膨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控制货币供应量,增加商品供给等。
至于勋官制度,想要解决贬值的问题是不可能的,因为除非不打仗,否则只要一打仗,必然要给立功将士授勋。
宇文温的办法是辟蹊径:用另外的奖赏制度,满足立功将士的需求,如此才能控制勋官的“发行数量”。
勋官代表着地位、荣誉,还有法律上的减罪待遇,那么,另外的奖赏制度,同样也要有类似的效果。
那就是上书言事的权力。
其上书言事的“受众”,是门下省谏议院的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们。
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不方便离开京城,所以需要有合法的耳目、眼线分布在各地,为他们观察民情,汇总各地贤达的呼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有效的参与国是。
然而,这样的合法耳目、眼线,严格来说目前还没有。
“将士们浴血奋战,向国家展示了自己的忠诚,他们承担了义务,所以,应该得到权力。”
“比起勋官的减罪,‘同某品’待遇,更吸引人的,是上书言事权。”
宇文温如是说,将自己的设想娓娓道来:
“勋官之外,设议郎,当然此议郎非汉时的议郎,是授予立功军人的勋职,任职之后,终身有效,至于荫子....除非是任职之后为国捐躯,否则不荫子。”
“勋官和议郎只能二选一,可以由勋官转任,但不得再转回去。”
“议郎分为道、州、县三级,有探听民情并向平章、参政汇报的权力,还要定期写报告上呈谏议院,与此同时,各级议郎有作为民间代表、向同级地方官上书言事的权力。”
“这样的权力是获得之日起,终身拥有的,议郎若触犯律法,地方官须得通知有司方可抓捕,不得随意用刑。”
杨济听到这里,悚然动容,因为他想到了这种制度一旦实行,意味着什么:这不就是另类的各级地方乡绅代表么?
乡绅,大概可以看做士大夫和地方社会的结合体,以杨济熟悉的明代为例,乡绅为居乡的有功名仕宦之人(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致仕官员),或有财势有名望的地主。
乡绅可以归为一个阶层,类似于朝廷(地方官府)与底层百姓之间的桥梁,而乡绅的人脉很广,致仕官员可以通过官场人脉、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可以通过同年,施展出不可小觑的力量。
因为乡绅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又多有能耐,所以地方官一般都不轻易招惹这个群体。
现在,所谓的议郎制度一旦实行,那就意味着小小县议郎都有了通天的人脉,且不说这人脉实际上有没有用,至少会让人趋之若鹜。
想想,一个乡野村夫,靠着军功当上议郎后,居然能和京城里的参政甚至平章说上话,定期通信(通电报)、上呈报告,这可不得了。
如此特殊的权力,好像不是什么“县官不如现管”的实权,但足以让地头蛇们眼热得睡不着觉,厚着脸皮上门巴结。
同理,立功将士但凡不是傻瓜,都该知道议郎不比勋官差,勋官代表着彰显功勋的荣誉,而议郎代表着人脉(实惠)。
这人脉用不用得好且不说,但大把人想有这种人脉而不得,所以...
杨济问道:“陛下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改革勋官制度为名,强化谏议院的影响,顺带着强化对地方的控制?”
宇文温笑起来:“没错,与其让土豪劣绅掌握基层,不如,让为国洒过热血的军人来提前占位置!”
“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朝廷展现了忠诚,那么,朝廷就应该给予回报和信任,这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待遇,为什么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呢?”
“让立功将士有一个改变自身阶层的机会,虽说这个机会把握得住与否要看他们的造化,但多了个选择,总是不错的。”
“多了个选择,就不会一股脑往勋官序列里挤,勋官贬值的速度,自然就变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