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宇文温正在奋笔疾书,方才他建议天子留在悬瓠,成为一个超级大诱饵,要引得丞相尉迟惇调集兵马来攻,这样就能极大概率解方城之围。
设想很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此举面临的风险他已经向天子说明,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宇文温总不能拿着刀逼宫,所以得等。
他偷袭悬瓠,没想到会遇见天子,本来的计划是拿下悬瓠之后,向豫州南侧的申州来个‘背刺’,从后背袭击攻打义阳三关的豫州军。
拿下申州,豫州悬瓠便能和桐柏山以南的安州总管府连上,成为宇文氏突入河南的一个‘突出部’,不但抵住围攻方城之敌军的侧翼,也如同一把匕首,插进尉迟氏控制下的河南地区这一柔软腹部。
形成了如此局势,就有一定几率解得方城之围,为己方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保证秋收,调兵遣将、巩固防线。
这是宇文温出发前就和宇文明定下的方略,当然到了悬瓠之后由他见机行事,如果可以的话,就偷袭围攻方城之敌军的粮草集散地,似乎是在叶城一带。
叶宛通道,是豫州(河南)进入山南荆州的主要通道,叶即叶城,宛即宛城(此时的上宛),而方城是这条要道的隘口。
叶城位于方城以东,是围城豫州军的后路,也是其粮道上的重要据点,一旦真的出事,豫州军想不撤都不行,但对方未必蠢到不对叶城设防,所以宇文温真要偷袭,成功与否未曾可知。
结果宇文温居然在悬瓠遇见落难天子,这就让他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但天子真的会同意以身犯险么?
他认为,会。
天子既然敢刺杀尉迟惇,那就意味着这位敢冒险,而此时的天子,极有可能像输红眼的赌徒来个孤注一掷,宇文温对此有信心,所以要拟定具体方略。
朝廷已经昭告天下,说宇文乾铿‘伤重不治’,如今已经有新君在邺城继位,那么突然在悬瓠冒出来的所谓‘真天子’,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可信度很低。
如何让豫州周边的州郡官员相信天子真的在悬瓠?对方即便相信了,又何苦站在天子这边,和实力雄厚的尉迟氏对撼?
情形不妙,天子可以跑到山南,那些豫州甚至河南各地官员武将难道能带着一大家子跟着跑?
这些问题不能回避,所以宇文温要理一理思路,拟定一些具体方略,以便天子垂询时派上用场,只有他说得头头是道,天子才会有信心。
天子会再次找他么?肯定会的!
门外响起说话声,那是张鱼在外禀报:“郎主,陛下派人来请。”
。。。。。。
“西阳王,此事当真可行么?”
“陛下,如今还有退路么?”
“西阳王,关中和山南不还是在么?”
“陛下,天下虽大,已无宇文氏可退之地,今日从悬瓠退入安陆,明日从安陆退入穰城,后日经武关道入关中,待得敌军兵临长安城外,还有何处可退?”
房间里,宇文温和宇文乾铿再度详谈,此时依旧只有他两个,谈论的还是原来的话题,宇文乾铿没有拿定主意,而宇文温在做最后的努力。
劝自己的主君上前线直面兵锋,当做诱饵以身犯险,这种行径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极易于事后为皇帝怀恨在心,若皇帝仁厚,自然不会在意,若皇帝刻薄寡恩,迟早要翻旧账。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北宋初,辽军大举南犯,席卷河北,兵锋直指黄河,身在汴梁的宋帝赵恒吓得想要南逃偏安,为宰相寇准制止。
赵恒在寇准的极力劝谏之下,迫于无奈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于澶州一线和辽军对峙,最后两国签订了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
虽然缔结城下之盟的名声差了些,但这对于彼时的宋国来说是最佳选择,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赵恒,事后反倒恼怒起来,怪寇准逼他上前线是将皇帝当筹码来个豪赌。
据说这就是成语“孤注一掷”的由来,宇文乾铿会不会像赵恒那样无耻,宇文温不得而知,但之前出于谨慎他实际上是以‘建议’的形式提出了那个计策。
而为了甩锅,还请宇文乾铿‘回去仔细想想’,而不是趁热打铁,连吓带骗让宇文乾铿立刻答应。
这样的做法,就是要让天子身边有人赞同留下来,过后代替他被天子怀恨在心,可如今看来应该是没人上当。
既如此,宇文温就挽起袖子自己上,他要用最直白的道理说服对方:“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微臣要亲自领兵偷袭悬瓠?”
“西阳王是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此为其次,首要之责是监军,免得将士们诸多借口、畏敌如虎导致功败垂成,不瞒陛下,如今尉迟惇势大,山南人心浮动,微臣和杞王、杞王世子心急如焚,就怕哪天晚上,被叛军冲入府邸乱刀砍死...”
宇文乾铿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杞王父子经营山南将近十年,怎么会连局面都控制不住,宇文温则继续说道:
“陛下,大象二年年初时,宇文氏的江山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有谁想到后来竟会如此?”
“别人不说,李穆是太祖元从,他选择了谁?太祖联姻的亲家们呢?以驸马于翼为首的驸马们呢?他们选择了谁?”
宇文乾铿闻言默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幼童,有的事情已经想明白了,在利益面前,什么元从故旧、儿女亲家都是假的。
宇文氏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关系网,关键时刻都指望不上,杞王宇文亮父子在山南经营的时间还不到十年,那些文官、武将的可靠程度怕是不容乐观。
“陛下,宇文氏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杞王这些年拼命拉拢的一些人,没有多少人看好宇文氏,没有多少人会舍命相助,我们手里的本钱,不过就那么一些,经不起折腾。”
“宇文氏需要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仗来稳定人心,这个道理我们知道,尉迟惇也知道。”
“所以他根本就不急着决战,他可以从容调度兵马,可以步步为营,待得胜券在握才发动致命一击,而即便就这么对峙下去,先顶不住的只能是宇文氏。”
“当年太祖亲自率兵,于沙苑大破高欢,才真正在关中站稳脚跟,陛下可以想想,若是那时太祖不是亲自率兵迎战,而是留在长安,另遣一名大将领兵出征,会是何种结局?”
宇文乾铿默默点头,宇文温说的道理很浅显,敌我实力悬殊,实力弱的一方只有借助军事上的胜利才能扭转局面,而且最好是在主君指挥下获胜。
这个所谓的指挥,不一定真的要事无巨细都过问,至少要亲临前线,一来鼓舞士气稳定人心,二来要借助大胜,将自己的声望迅速提升。
一个能打胜仗的主君,才会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而对于现在的宇文乾铿来说,急需这样的声望。
世人恐怕都认为他是懦弱无能的傀儡,而他到了山南,日后若不想被架空,就得有自己的班底,班底从何而来?靠声望吸引而来。
这个心思他不可能对宇文温说,但宇文温方才所说确实说到了宇文乾铿的心坎里。
“陛下,事情再这样拖下去,宇文氏只会坐以待毙,微臣死罪,请陛下以身犯险,孤注一掷。”宇文温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双手奉上,“此为微臣所拟方略,请陛下过目,事急矣,须得当机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