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出校门后打车过去, 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地方。
这是个内环别墅区,进去门禁很严,她输了穆潋卿给的密码, 在迷宫似的小区转了半天, 最后还是巡查的管理人员带她过去的。
停在门口, 临春没立刻按门铃,她停了会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着。
当时收到信息时非常匆忙,她其实应该换件像样的衣服。虽然短袖长裤也并没不妥, 见蒋以声也不需要那么庄重,可是有一些小小的在意,少女暗搓搓的心思, 总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点, 尤其去见喜欢的人。
而一旁的管理人员看她半天没有动静,警惕地也跟着多停留了一会儿。
临春那边还在原地罚站天人交战, 旁边的人却先他一步按响了门铃。
临春猛地抬起头。
话筒那边是一个阿姨,问了临春的名字后就挂了通话。
临春抿了下唇, 似乎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报了名字。
她有些忐忑,不自觉抬手抓了一下自己的帆布包。
院内很快有了动静,院内的大门被突然打开,鞋子踩在木质阶梯上面, 发出夯实的闷响。
徐拓还穿着室内拖鞋, 在铁艺院门里看见临春,眼睛瞪得老大:“我去,你怎么来了?”
明显两人认识, 旁边的物业随即离开。
“蒋以声回来了?”临春往前一步,徐拓打开院门。
“老穆跟你说的?”徐拓抓了把头发, “哎,先说好,我没想着瞒你。”
临春本想着往里走,听徐拓这么说,硬是生生停住了脚步。
她偏头看向对方,轻咬着下唇,有点儿委屈:“他不让你说。”
其实这种情况临春不是没有想过,甚至这样似乎更加合理。
虽然之后临春还是自己跑去了北京,但当初拒绝和徐拓一起过去时,就已经伤了蒋以声的心。
徐拓自觉说错了话,及时补救:“声哥也没这个意思。”
有一瞬间,临春是想离开的。
她抬头看向眼前的三层小楼,双脚灌了水泥似的,迈不开步子。
这么多年,两千多天,每每想到蒋以声,临春总是会避开那些不好的负面情绪,鼓励自己,也努力拉低心理防线,准备应对着各种各样的情况。
她怕临到最后自己率先放弃,没有胆量,不敢面对。就像现在这样,分明心墙高垒,却连进门的勇气都少之又少。
不该这样。
“先进去吧,”徐拓转身进屋,“我们弄烧烤呢,他在三楼休息。”
一楼的小院里摆了几个烧烤架,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正玩得热火朝天。看见徐拓领了个姑娘进来,都嗷嗷着起哄。
“别理他们,”徐拓说,“以前的一些朋友。”
他们穿过大厅,按下电梯上行键,在自己上去喊蒋以声下来还是把临春送上去之间做了个选择,最后决定他们俩的事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和临春叮嘱几句就打算原地开溜。
“蒋以声今早才下飞机,在屋里倒了快一天的时差,晚上才起没一会儿,下楼吃了点东西又回去了。”
“不是我瞒着你啊,我以为他会联系你,这事儿我不好掺和,你懂吧。”
临春明白,如果蒋以声不乐意见她,徐拓这一通知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当初徐拓在机场时吃过这个亏,没道理抛弃多年兄弟和她一条心。
临春也没怪过他。
她只是有点担心,自己贸然上楼会不会打扰到蒋以声休息,毕竟长时间乘坐交通工具还挺累人的。
很轻的一声“叮”,电梯到站。
透明的轿厢停靠一楼,里面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即便没有看清面容,但只消一眼,就能让临春心跳漏了半拍,连呼吸都忍不住发颤。
双开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的男人稍一抬眼,连带着眉梢也跟着扬了半分。他穿着随意,白t短裤,双手插兜,半阖着眼,浑身上下围着的困意还没消散。
五年未见,蒋以声高了不少。男人皮肤白净,宽肩阔背,脸部线条凌厉,弯折有角。大概是前一秒还在睡觉,额前碎发遮在眉前,略微柔软,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漆黑的眸浸在里面,如海般幽深,像蛰伏的豹。
几分颓懒几分锋利,记忆中的少年也终是变了个样子。
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感打得临春措手不及,她的眼眶在那一瞬间红了,避无可避。
徐拓在旁边挤眉弄眼,嘴巴努努临春,准备原地开溜。
蒋以声侧身走出电梯:“等会,我饿了。”
对于临春的出现,他似乎没多大反应。留住徐拓后才偏头和她对上视线,像是礼貌地照顾到对方,勾唇笑笑:“好久不见。”
临春立刻把头低下,睫毛在那一刻眨得飞快,茫然几秒不知所措。她稍偏了偏脸,强行逼退眸中热意身,僵硬地勾起唇角,再次抬头:“好久不见。”
蒋以声眸中不掩惊讶:“变化挺大。”
这四个字仿佛洪水泄闸般冲进她的脑海,几乎把曾经的所有记忆一并给撞了出来。
临春本想接话,和蒋以声一样保持这种随意的状态。可她实在没那个能力,嘴巴张了又合,像是突然又变回了哑巴,不知道怎么出声,怎么说话。
“那什么,不是饿了吗?”徐拓及时岔开话题,“小春儿,你吃饭了吗?”
临春跟在徐拓身侧,点了点头。
老友般礼节性的寒暄之后,三人一起走回客厅。
“要不再吃点?”徐拓尴尬得脚趾扣地,“声哥也吃点?都…都吃点?”
蒋以声偏头笑了:“你什么毛病。”
徐拓双手一摊:“出去吃烤肉?还是让阿姨临时做点?”
“烤肉太腻了,”蒋以声眉头微皱,以前的少爷病一点没少,“就早上那虾饺还不错。”
徐拓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找阿姨。
蒋以声拉开餐凳坐下,看临春站在一边,便也替她拉开身边一张:“别拘着,随便坐。”
临春应了一声,把帆布包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规规矩矩坐在蒋以声的身边。
她微微侧目,能看见对方高挺的鼻梁,和有些微青色的胡渣。他的下颚折线干净利落,耳后头发推成短短的一茬,蒋以声褪去了以前的那份少年气,身上散发着的,是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沉稳与慵懒。
足以让临春再次感受到这份陌生。
“还要什么自己说啊,”徐拓叮嘱阿姨完毕,从他们身后一闪而过,“我嗨去了。”
落地门是隔音的,开启时有明显的吵闹声。
但当门锁相扣,发出“哒”一声,那些热闹和疯狂,又完美地被阻隔在了屋外。
屋里静悄悄的,之余暖黄色的暗光,以及远处厨房里传来的细微的做饭声响。
临春蜷起食指,虚握成拳,低着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场合她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遍,她该说些什么,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最起码蒋以声就在这,他能听见。
“我…”
临春尝试着开口,抬头看见蒋以声正点着手机。
一闪而过的手机屏幕,像是个聊天窗口,临春思路猝然被打断,半张着嘴呆愣片刻,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蒋以声关了手机,把一角抵在桌上:“我现在说话你完全能理解是吗?”
临春认真点了下头:“我也可以说话。”
“嗯,”蒋以声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低头看了眼,“一会穆潋卿过来,你们两个女生一起,可以出去玩玩。”
他手指微抬,指了下院外,临春扭头看了一眼,只是“嗯”了一声,找不出理由拒绝。
几句话的功夫,阿姨端上了两碟虾饺和小米粥,临春惊讶于竟然也有自己的份,蒋以声安慰道:“不想吃就不吃,没关系。”
临春虽然吃过晚饭,但一碗粥还是能喝的下去。
她拿过勺子,低头喝了一口,里面放了些糖,有点甜。
临春再次思考如何开启话题,可一抬头,蒋以声又在刷着手机。
这次是朋友圈,甚至还评论了一条。
对方一系列的的自然让临春不知所措,她开始重新思考和蒋以声的相处方式,是不是应该像对方这样,普通平淡,好像过去在桐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即便那些记忆深深印在她的脑海。
可转念一想,那些事情确有发生,但没道理就一定记得,五年那么长的时间,其中也可能发生过其他更令人忘怀的事情,像深色覆盖浅色,过去和现在,谁比谁浓艳也说不准。
临春低下头,心底蔓延苦涩。
原本以为自己实打实的敢冲,绝对会去面对,但事情真的到了面前,却连开口都身不由己。
她喝着甜粥,鼻根酸涩,大脑一片混乱,连握着勺柄的手指都轻轻发抖。
搁了勺子,勺柄磕在碗沿,发出尴尬的碰撞声,临春又重新拿起来。
突然,蒋以声开了口:“暑假怎么没回家?”
临春忽如梦醒,抬头时嗅了下鼻子:“帮导师做课题。”
“在哪个学校?”
“法大。”
铁勺搅着米粥,蒋以声沉默片刻,淡淡道:“还真学了法。”
每一个动作、每一道语气,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关系平平,礼貌疏离。
可每一句话却又都在提及过去,敲打回忆,说着只有两人才知道的往事。
——律师打官司呢?要钱吗?
——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学法。
“我只是…”临春抿了抿唇,“想学。”
“挺好的,”蒋以声笑笑,“我没几个律师朋友。”
朋友。
临春一愣。
这句话像是一根削尖了的毒刺,猛地扎在这个时间节点,就在此时,就在这里,突如其来的关系定位,也确定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他们的确是朋友,没什么问题。
可只是朋友,却也不对。
临春下唇微颤,又死死咬住。
铃声突然响起,临春趁机转身,低头从包里拿手机。
她快步走到窗边接听,梁阙问她到没到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稍微一张嘴就掉了下来。
临春低头抹掉泪水,深深吸了口气,说自己一会儿就回去。
她的声音沙哑,自认为没什么问题,但一听就带了哭腔,还压着情绪。
梁阙额角一跳,就连蒋以声都忍不住抬了眸。
“你在哪?”梁阙压着火气,“我现在过去。”
-
挂了电话,临春原地罚站了几分钟,等整理好情绪,才回去把小米粥喝完。
她没等阿姨过来,自己把碗筷送回厨房,原本想洗掉,中途被阿姨拦住。
蒋以声吃饭很慢,还坐在那里,临春又到他的身边,重新坐下。
“蒋以声。”
蒋以声抬了睫。
“我一直都想谢谢你。”
临春双手搁在腿上,膝盖并拢,坐得笔直。
她咬着唇,每说一句都有认真思考:“兑换券,还有耳蜗的事,我都知道了。”
“嗯。”蒋以声嚼着虾饺,轻声应了一下。
“我…”临春盯着纹路漂亮的大理石桌面,咬咬牙,眼一闭心一横,道,“那得不少钱,我不能让你出。”
蒋以声咽了口米粥,迟疑道:“你要还给我吗?”
“是,”临春磕磕绊绊地回复,“但是我现在、现在没那么多钱,只能还一半。”
蒋以声垂眸看着晶莹剔透的虾饺,只是“哦”了一声。
这反应太过冷淡,临春还未说出口的话像鱼刺般哽在嗓子里,出不来也咽不下。
“怎么付?”蒋以声问。
临春回过神:“都可以。”
蒋以声问完之后又去吃饭,临春原地发了会儿愣,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银行卡,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这里有十万左右,密码是…”
话说一半,临春突然卡住了。
当初设置密码…她用的是蒋以声的生日。
蒋以声瞥她一眼,并没有催着询问。
临春咽了口唾沫,重新把银行卡收回去:“我转账给你。”
蒋以声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态。
“你哪来这么多钱?”
“奖学金,比赛奖金,兼职攒的。
北京不比桐绍那破烂地方,这边发展好,机会也多。临春把一小时掰成四小时用,只要想要钱那绝对能挣到。
蒋以声睫毛微垂,神色稍缓。
“这么忙。”
“嗯。”
“没谈个男朋友?”
临春眼皮一跳。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延长,如忙音般刺耳,提神醒脑。
沉默蔓延,连搅动的汤勺都停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阿姨从厨房出来接听,穆潋卿的声音从那头传来:“阿姨,麻烦给我们开一下门。”
我们?
临春扭头往门边看去。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匆忙掏出手机,临春看到了梁阙发来的信息。
【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