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回了客栈,一是要结房钱了,二是再在那儿待下去,我怕我不舍得离开。

换了张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得已问店里要了瓶桂花酿,想着喝点酒睡得香些。

一个人独饮,窗外明月伴清风,忽然间有些想家。

家为何物,安居之所,于我而言,虞府早已没有家的感觉了,反倒是受皇命前往高府时,那一间间小院儿,充满了温情与归属。

想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桂花酿入口清冽,后劲却大,没几口就醉了人,我眼前重重叠叠,嘴里已经开始说胡话。

“少喝点。”

忽然听到有人说。

像是从脑中凭空冒出的声响,又好像是从头顶房梁传来的,我没去找,摇头晃脑道:“这是哪位天外飞仙,管我做甚?”

“在下无名散仙。”

“还没听说过仙官无名的,少唬我,报上名号来!”

“不巧,在下正是无名的那一个,不过,也可以临时取一个。那便叫爱管闲事仙吧!”

我听出他话含笑意,猛地站起来,凳子都被我带倒了,喝道:“管你是鬼还是仙,高清河,你有本事站出来,和我面对面说话!”

那头静了片刻:“怎么还一猜一个准儿呢?”

“我知道是你。”我盯着眼前的小菜和酒许久,又移向一旁空着的另一个木凳,缓缓蹲下身,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我也就只能在自己的幻觉里,梦里,和你说一说话,斗斗嘴了。还好我有这本事,不然,如此没有盼头麻木地活着,真累啊……”

这一次,那边静得要比上一次更久一些。

我蹲得支不住了,跌坐到了地上,抱着膝盖昏昏欲睡,许久,不知是不是已入了梦,耳边有衣袂翻飞的声音,一个重重叠叠的影子落了下来。

我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绛红色衣袍的修长身影,那人以玄色发带简单地束起发髻,我仔细去看他的脸,却因醉得太过,怎么看都看不清。

“真是疯了。”他语态无奈之极。

我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张了张嘴:“喂,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那人闭口不答,轻轻一揽,将我抱进怀中,放到**。

“高清河……高清河?”我叫着他。

他不理,我就接着:“高清河啊,高清河?”

似是叫得他烦了,他答道:“怎么了?”

“高清河,活着好累,好累啊。”我叹道,手在褥子上瞎摸着,摸到了他的衣摆,感到一阵安心,“我已经很努力不去寻死了,支撑着我的,除了时不时出现你的幻觉,还有子沁来书道……说你游离在人世间与冥间之外,还有机会……机会,死而复生的机会么?扯淡,都是扯淡,这都三年了,人死了能复生,那我还说我能登天呢!”

“你嘴里酒气好重。”他抱怨道,伸过手,两指给我捏了个鸭子嘴,“别说那么多了,好好睡你的觉。”

我察觉到他离我极近,手一伸,拽住他的衣领,拉了下来:“亲我。”

“……我不亲酒鬼。”

我鼻音哼了声,能感觉到喷洒在了他的脸侧,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温凉的,柔软的事物,印在了我的唇上,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还有他身上萦绕着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现在可以睡了吧?”他问。

“可以了,好了,你走吧。嗯,没错,我就是这样无情之人,哈哈,占完便宜就溜……”

我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再就昏昏然间,醉意作祟,听他说了声好梦,便全无感知了。

……

次日,我去了金陵山。

我原本不爱登山的,嫌费腿,只是客栈老板鼎力推荐,加之今日实在是心情大好,昨夜那个梦今早上回味起来,神清气爽,便想试试登个顶,一览金陵美景。

金陵山上游历的人众多,山上郁郁葱葱,花开鸟语,曾经我听高清河说过他春日爱来这里,有一小亭隐晦且风光秀丽,甚少有人知道那里,可找了一遭也未曾找到,不由气馁。

正当我要放弃之时,一转身,灌木缝隙间,隐隐有光。

应该是个开阔之地。

这种守得花开见月明的感觉很微妙,只是这一处只有茂密的灌木,没有路。

盘算片刻,我只好强硬拨开那树枝树叶,借着自己身材娇小,勉力钻了进去。钻进去后我回头看着这重新合上的灌木,心想这若是换做个壮汉,估摸就算没落伤,也要划开好几处衣料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很快脚底踏上了石砖铺的路。

再一拐弯,果然有一个小亭。

只是,这样隐晦的一个地方,竟然……还有旁人。

罢了,这一处又不是独属于我的景色,原本想一个人静静地观赏他观赏过的景色,但是,多一个人也无碍,无视便好了。想着,我踏进亭内,站在他身后,朝亭子下方广阔宽垠的金陵城望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站了没多久,那人忽然念起词儿来,声音轻轻浅浅。

我听得一愣,目光从美景移到了他身上。

初时我还没注意他的身姿,那发冠,那衣袍,衣袍上的点点海棠。

喜花之人,能将花穿得如此风雅而无妖冶之人,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唯有一人。

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眼瞧着他悠悠转过身,冲我一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本想迟些日子见你,却叫你发现了,你我在此相遇,实在不得不感慨这不解之缘。”

“迟些日子?”我红了眼,一整个鼻腔带着脑子酸成一团,上去狠狠打了他一拳。

这一拳够重,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怨愤打出去,还远远不够。

“昨夜是你吧?我去你那小院,你是不是也来见过我?这样戏弄我,当真好玩?!”我问,声音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鼻音。

“好玩,看娘子将我当成幻觉,一副痴情模样,可有趣极了。”

“有趣你个……!”

我拳头越下越猛,打得他连连后退,嘴上求饶,脸上还幸灾乐祸笑着:“娘子,你下手这样重,与昨夜那楚楚可怜叫人心疼的模样可一点不像啊。”

“告诉我,你这次还会走吗?你说不走,我就停手。”我说,拽着他的袖子生怕他又跑了。

“不走了不走了,棺里躺了两年,好容易金蝉脱壳抽出身来。”他说,抚了抚我的头,“放心,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一次,我给你的是确定肯定和一定。”

……

下山的这一路上,我紧紧攥着他,手力大到我自己都没察觉,直到他嘶了声,回捏了捏我的手:“娘子,捏疼我了。”

“噢,抱歉……”

直至回到他的旧居小院,身边多出一人的不实感还很强烈。

我生怕我再一回头,那人就如风沙般散去,这一切皆只是我求而不得的幻境。

进到屋里,我坐在桌前,他回身将门关上,进到里屋沏了壶茶,端了过来。

“其实,起初我也没抱有侥幸存活的希望,且一觉醒来已是两年后,实在意外。”他说着,为我倒了杯茶,“镜慈不禄……你知道么?”

“子沁同我说了,说是为了你。且也不一定能救回你,是铤而走险之举。”

“这人当真是,该时刻板,不该时又冒险,我是觉得他欠我的,可从没想过要他拿命来还。他此举,实在是湮没自己了。”

“听闻朝堂厚葬了他。”

“嗯,我也正是此意。”

“……这不是你授意?”我惊讶道。

他摇头:“不是,如今知晓我复生归来的,唯有你一人。如若这消息传给朝堂众臣,我免不了要回去操持政局,我不愿再回去,我一早便说了以我的性情不适合称王称帝。”

“如此没有野心,真是亏待了你一身本事和体内流淌的血脉。”我惋惜道。

他淡然一笑:“昔日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谓权力和荣华富贵,我早已没什么兴趣。”

我呷了口茶,茶香四溢:“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可有打算?”

“如你所见,我现已不是昔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朝中重臣。就这几身衣服,都还是偷偷溜回府中偷来的。不过,我同你讲过的,我在金陵行商,还有几处产业,未来保你吃穿不愁是没有问题。你既向往自由,那我们便云游天下,做一对快活散仙好了。”

听他说衣服还是从府里偷来的,我不禁好笑:“你还是老样子,进自己的府邸还要偷鸡摸狗的。”

“还有,昔日我写予你的一纸婚书……如今,我想下三书六聘。”

我渐渐收住笑,抬头,未作声。

“离别可辨嗔痴人,重逢可见赤诚心。我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

梦里的那一幕,重现了。

入夜,院中张灯结彩,入眼皆是大红,高清河牵着我,我与他缓缓走入堂中,拜堂,交杯,同心结发。

前来见证的皆是周围邻里,他们曾对高清河有恩,虽然都是平民百姓,可送来的贺礼都堆得小山般高。

隔壁那位卖糕的阿婆来时,带了她家中那幅我的画像。

见了高清河,她先是打趣:“我当日问你此女是不是你的意中人,你还说不是,哼,你们年轻人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我!”

见我俩一人无奈低头笑,一人羞赧地一声不吭,上前将画递了过来:“这画,我宝贝了这许多年了,我一个老太婆子也没什么钱,将这画归送还,算是完璧归赵,还望贵人莫要介意。”

“阿婆这份心意,已是无价了。”

“好,好,看你们终成眷属……实在是好。”

送走宾客,我与他回了寝屋。

彼时,我忽然想起我与他的孩子,一边摩挲着那一纸婚约,一边好笑道:“爹娘成亲,云游天下,孩子在宫中苦苦磨炼,日夜读书,传出去我俩得是什么烂爹娘。”

高清河躺在一旁哈哈大笑:“别管,那混小子在宫中滋润着呢。”

“现如今不便回去相认,如若未来他成器,还得回去尽尽父母所能。”

“是了,不过到时候回去不一定是你我二人。”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他伸出食指中指,又伸出另一手拇指,勾起唇,笑得别有深意:“说不定就是三个人了呢,能否三人同归,就看娘子愿不愿意了。”

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我脸上霎时烧成一团,捶了他一下。

“且不管那么多,娘子,三更了,合卺酒也喝啦,该……”

“啊!”

“……”

“嗯呜……

“嘘,隔音不好。”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