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觉得,世间缘分真是奇妙。”他说,神情不咸不淡的,“起初,我只当那人是反贼,想要无尽的权力和荣华富贵,因而弑君篡位……后来我得知,他是我父皇冤假错案之下,逃出死于幸免之人,而他的族人,一整个宅子全被大火烧了个干净。于是作为回报,十年前那一夜,他在皇城燃起了熊熊大火,我父皇母后尸骨无存。
“之后,我遇到了镜慈,在逃亡路上他救了我的命,但我也真的是,后悔被他所救,与他相识。那一日他见到子沁,问我这孩子姓什么,我回答姓范,他说当今皇帝也姓范,我便道,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单只是同姓有什么稀奇的,然后他回答我,那人是这孩子的舅舅,他们是唯一逃亡出来的两个范家人。”
“彼时我复仇的心意已决,镜慈知道后,只道我与他冤冤相报何时了,便施了术,让我和那人系命,命格是同生共死。然而等他意识到自己插手,如同他师父插手杀了我父皇母后扶持那逆贼上位一样,违了天意,却已为时已晚,事已成定局。若同生,我夺回皇位,还要好吃好喝将那逆贼供着,那这复仇又有何意义?若共死,仇报了,但人去楼空,我所做的一切也都白费了。
“那时我很迷茫,我确信为复仇,我一定会赴死,但我死后呢,当年的正统皇脉早已被赶尽杀绝……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日在养心殿,少时的玩伴,竟成了仇人的妻妾,我两眼看着你,以为我会恨你,会想要杀了你为我父母陪葬,我有无数次机会,可我每每想要这么做,却都下不去手,我努力说服自己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你那父亲。
“你常说我薄情,没错,我也觉得我就像没有心一样,小到杀了那鹅给你补身体,大到为复命,毫无波澜地杀了那些平日里与我相谈甚欢、与之惺惺相惜的文人君子。但你要知道,我少时最纯挚的情感,你拿去了,拿了个干净,直到现在都没还给我,这辈子,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我既能失声大哭,也能放声大笑了。”
说到这,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极力在压制心中的情绪起伏,直至呼出了那口气,才缓了过去。
“过往,我已不愿再追究,哪怕时至今日,我见到你父亲也依然恨不得手刃了他……但我知道这与你无关,路不是你选的,我也不愿叫你难过,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既可以达到我的目的,又能保护你。”
“让我怀这孩子。”我答道。
“是。你的孩子,足以让我手下那些仁人志士保护你和你的族人了。”
他现下就站在我眼前,我实在是无颜再直面他,走到房门口,扶着门框,仰头看了眼阴沉沉的似乎是快要下起雪的天。
“那,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是么?”我问。
他没急着答我,挽起袖子,从奶娘那接过襁褓中的婴孩:“大约是了。”
“你就这样撒手而去……”我猛吸了口气,胸腔被痛楚麻木一整个包裹住,屏住呼吸,那句让我日后怎么办,直哽在喉咙间。
他倒是将自己的命看得轻如鸿毛,伸手去碰了碰婴孩的脸:“原想着再为你烤一只鸡,就当是临别了。可看着孩子,一想到自己是撑不到他能叫爹爹的那一天,就又舍不得离别。”
“再无余地了么?”
“镜慈说,我死后至少能保我不至于魂飞魄散,但愿他能履行诺言。”
那句魂飞魄散直戳我痛处,我不再作声,撇过头,那一行忍了许久的泪终是夺眶掉了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待天黑时,雪终于下了起来。
他向我告别,撑着把纸伞,与一旁的魏将军立在雪中,几步远的距离,如同隔了天地。
孩子似乎是感知到了别离,吭哧吭哧哭起来,我站在另一头,想走过去哄哄他,却怕自己一踏上那一步路,就再不愿他们走了。
细雪绒绒地下,道观门前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曳,拉出几条长长的人影。
最后一幕,便是他风灌满了的长袍,翻飞起来的衣袂。
我险些跪在地上,子沁扶住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搀着我往与他们相反的路上走。
这便是结局了吧。
我想。
这便是我与他的结局。
也该是这样的结局,十世镜上蒙前尘,留孑然一身,叹岁月最薄情,杀尽故识人。
……
之后的几日是如何度过的,我记不清了,再一照铜镜,镜中人已消瘦得厉害。
听闻皇上突发恶疾,命不久矣,南方起了战事,叛军为首的正是那日见过的魏将军,贞霆在那一战殉命,庞公公见大势已去,便借着战乱逃之夭夭。
而决定贞霆那数十万军队一败涂地的主要缘由,是我父亲,他连夜撤去镇守边疆的大半士卒去支援魏将军等人。
这些,我因足不出户,几乎全部都是从别人那里得知的。
转告我的是一位女子——
高清河名义上的妻子,佟佳氏。
夜里,偌大的房里只燃着一盏灯,她隔着一张桌,坐在我旁边,神情再不似当初那般天真烂漫。
“佟佳氏原本不姓佟佳,是前朝残留下来的一个名门望族。而我嫁与高大人,是使命所在。只可惜我当初并不知晓事情全貌,只当是嫁与了一个好儿郎。”
她说这些时,面上不带一丝表情,我在她的右手拇指里看到一个薄薄的茧,我猜,那名门望族原也是个武将之门。
“那你此番来目的为何,仅仅是将当下朝中局势告知我?我猜你还有别的话要与我说吧。”我说。
“是。”她点头:“你是虞将军的嫡女,现下又是小太子的亲额娘,你若想在战事平息之后,去皇宫中继续享荣华富贵,无人有异议。因此我是来替我父亲以及那些簇拥皇脉之人,前来与你交涉的。”
“交涉?余生被禁锢于皇宫中,于我而言有何可垂涎的?”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合上,屋内跳动的灯火终于又平静下来。
“虞子挽,你要知道,虞氏一族,尽管与皇脉相连,位列皇亲国戚,也不排除有一日会被人以趋炎附势为罪名灭门。你们虞家,既服侍先帝,又效忠过逆贼……”
“我已将该做的做尽了,剩下一切皆看天意。”我回答道。
“你今后还在京城待么?”
“不了。”
“你要去何处?”
“捎些银子,行至哪里,便是哪里。”
“那……”她沉静了一阵,从袖口掏出一样红布包好的东西:“这是大人叫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的东西,落在他那了,还请你带上。”
我接过,掀开来看,一枚玉佩静静躺在红布上。
再一细看,玉佩下压着一张折起的红纸。
我未展开,便知那是什么了。折痕上有我一个虞字,那是我与他的婚契。
我忽地笑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说,还你自由。”
“如何自由?”
“撕毁这张婚契,你便是自由身了。”
“那这枚玉佩呢?”
“大人说,希望娘娘留着,睹物思人,愿娘娘不要忘记他。”
“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哦对了,现在几时了?”
“子时了。”
“子时了啊。过了今日,京城应该就要太平了。”我复又站起身,走到门外,看着今夜晴空,那一轮圆月,模糊间看到流萤飞过,想起那一日他写好婚书递给我的样子。
血誓盟约,你我都别想反悔。
你食言了,我该去哪里惩罚你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