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自回忆之中收回,眼前的床榻,帷帐,头顶六角的宫灯,又渐渐明晰起来。
身前的人正抱着怀,好整以暇地打量我。长睫轻轻忽闪,压着眼底一泊潋滟的眸子,勾起的唇微微张着,一副有话想说,却不忍打扰我的样子。
见我回过神,他才扬了扬眉,笑着问:“神游到哪儿去了?”
我有些窘迫,撇开目光:“发会儿呆而已。”
“发什么呆?讲与我听听。”
“……想起先前在养心殿。”
“养心殿怎么了?”他凑近了些,玩儿我垂落下来的一缕碎发。
我不知他是真忘还是装傻:“你知道的。”
他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若还想再来一次,我也不是不能奉陪。皇上最近夜不能寐,龙涎香里安眠的成分加多了些,想必就算闹出什么动静,也不会轻易吵醒他的吧?”
我没有再那样来一次的打算,太冒险了,于是也没去应他。
“说起来……”他忽地朝外看了看,但窗子已经被掩上,他又收回目光,“那鹅你怎么没吃?”
我怔了一下,也朝掩着的窗子看去:“鹅是你送来的?”
他笑笑:“是。鹅肉对有孕的女子好,养胃止渴,补阴益气。”
“哪里来的鹅?你养的?”我问。
“嗯。”
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他拿着把草料挥来挥去的场景,撇撇嘴,忍不住唏嘘道:“不做官,不行商,改当养殖户了?你还真有空啊。”
“……那倒不是。”他好笑地耸了耸肩膀,“就养了这一只,再没养其他。当初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小一点,整日跟在我身后,甩也甩不掉,兴许是将我认作母亲了……我觉得有趣,便一直喂到现在。”
“所以,是从小养到大的?”我疑惑道,见他脸上没有什么异议,微微吃了一惊:“那你还说让人吃就让人吃了?”
怪不得那鹅见到他,突然叫得那样凄厉。
这主人,实在狠心啊,从小到大的情分,说抛弃便把它抛弃了……
他倒是蛮不以为意,嗯了声,风轻云淡道:“它现在正当壮年,牺牲一下,给我孩儿添点口福,也算是值了。”
我见他微阖的眼中没什么情绪,好像真的对这鹅没什么感情,心中不由生起一阵凉意:“你当真是薄情寡义。”
他也没反驳,伸了伸腰,累了似的坐到床榻边,缓缓躺上去。
眯了阵眼,忽地喃了句:“好香。”
我走到他身前,俯视着问:“什么好香?”
“你,好香。”他睁开眼,雾蒙蒙地望向我,薄唇一张一合,口气里沾染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情意:“被褥上,全是你的气息。”
我垂下眸,目光落到他**,随即撇开目光,问:“你怎么闻个味道都能成这样?”
他气笑道:“你以为我想这样?我很累的。来,坐我旁边,手给我。”
他的口吻向来随意,可常常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感,我想也没想便坐到了他身侧,手移到他的掌心中。
这样一来,好像又有了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随即一双桃花眼睁开,湿润的眼尾满是佞气地向上翘着,轻咬了下唇,吐出几个字:“其实还是有别的乐子可以寻的。”
说这话时,他清隽的面容上浮出浅浅一片红晕,呼吸比起先前稍稍急促了些,也兴奋了一些。
我喉咙处有些哽咽。
羞赧的神色在我面上一闪而过,引得他后仰饶有兴味地打量我:“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拘束?”
见我不答他,又接着调笑道:“是这半月来没和我亲近的缘故?还是说,你愈发爱慕我,而面对爱慕之人,无法再坦然了?”
爱慕?
我心中暗念着这两个字。
“还不承认?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说出爱上我了呢?”他笑着,揣着我的手,左右把玩着。
我脸上已似燎原般烧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我眼中,爱慕,与情事不同。
爱慕,更加可贵,不能轻易托付与人。
好像不知不觉之间,最初的坦**,面上的假意逢迎,唇齿上互不示弱的针锋相对,都因为这一层薄薄的纱蒙,慢慢地土崩瓦解。
自己究竟是何时爱慕于他的?
是那一纸婚书?
是那漫天流萤?
还是他说起昔日往事,那句平静却又令我痛心的“血浸相思令”?
沉寂片刻,我张了张口。
“是,我爱上你了。”
他露出欣然的笑。
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我又紧接着道:“可你于我呢?真的也怀着同样的心意么?”
他拉着我的手一滞,薄唇轻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没必要再给我灌迷魂汤了。”我说,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以及,悲凉。
他没做声。
“其实,自一开始,我就数得清我身上有哪些你可以利用到的地方。”我垂眸说着,不急不缓地,“你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我都掂量得清。”
他依然没有应我。
外头有风吹进堂中,我抬起头,望向头顶被风吹得摇曳的宫灯。
“前几日,我被人下药,虽胎儿保住了,恐有后顾之忧,叫来太医看,太医告诉我,没什么大碍,开几副温补的药就好。”顿了顿,我又接着道,“后来我府上的嬷嬷进宫,嬷嬷看过我的身子,说……我的身子已经虚透,叫我在我和孩子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说罢,我转过头,竭尽全力冲他粲然一笑:“要不是得知这个,我还真以为,在这些日子朝夕共处里,你对我有了真心呢。”
清隽白净的脸面无表情,平掀着眼,唇抿成一线,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所以,这个孩子……我必须生下,对吧?”
他张了张口,吐出一字:“是。”
“好。”我抽回了手,转过身背对他的一瞬,胸腔里泛滥起一股酸涩。
我咬了咬牙,将哭腔吞回到肚子里,尽量保持声色平静,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也就不必再来了吧?如若是怕我对这孩子不利,你大可放心,我向你担保,一定会让他安然无恙地出世。毕竟,我还期待着有一天,他能够活蹦乱跳地围在我身边,叫我娘亲……”
他未答我,也不知此时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我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只听得床榻轻轻吱呀一声,他也站起身。
双双沉默了会儿,他轻咳一声,口气染上了几分疏离:“既然如此,微臣,谨遵娘娘指令,今后,不会再来扰娘娘清静。”
和先前那个一言不发便将我揽入怀中,轻吻我额头的人,已是判若两人。
我平复了平复,转过头,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向他行了一礼:“在此之前,还要多谢你,替我照拂我父亲。”
“娘娘不必客气。”他回了一礼,“不论,虞将军是谁的父亲,臣都会全力保护他。”
“是么……”
又是一阵亢长的沉默。
“所以……”我低着头,口齿有些不清。我闭上眼,努力镇定了片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有一个问题。”
“娘娘但说无妨。”
“我想问……这些日子,你对我,是否有一刻,是动了心的?”
不含任何利益或企图驱使,单纯的,恋慕着我一个人?
他和我对视半晌,直直望着我,没有作答。
面容,也没有一丝变化。
我苦笑一声,移开目光。
明知道,这种话再没必要问了。
可又觉得不甘心,明明,有时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认真而柔情的目光,无奈又宠溺的笑容,纯粹得根本揉不进任何杂质。
眼角余光里,修长的身影微动,他迈开腿,迎着我徐徐而来,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感受得到,他正低头凝着我。
“虞子挽。”
他忽地叫出我的名字。
口气,和先前略微有一丝不同。
“抬头看我。”
正要顺着他的话抬起头,忽然又停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盲从他,执拗着咬着唇,不看他。
“抬头。”
他又重复了声,声线染上一丝不悦。
我低着头,只感觉心里酸楚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消褪,变得闷闷的,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还在等着,也不知是不是快没有耐心了。
罢了,没必要在这上面和他较劲了。
抬了头,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我仰头看他,还没来得及看他的眼睛,就被一双手忽然托起,他倾身压下来,张口覆住我的唇。
绵软的唇互相触碰紧贴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呼吸交织在一起,还未来得及张口加深这个吻,就又脱离了开。
我缓缓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的眼里,映出我此时的神情。
茫然,又怅然若失。
他弯起眼,抬手,像往常那般在我额上弹了一下——
“是否动过心?”
“兴许有。”
我的呼吸忽地一滞。
紧抿起唇,望向他的眼里又开始泛热泛湿。
“不过即使有……”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地,口吻平静地像是个局外之人,“也忘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