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行止的生日在六月的第一天,儿童节。

很小的时候他是有庆祝生日的习惯的,那时候父亲还在,学校也会放半天假,父亲会带他去水族馆或博物馆一类的地方玩一下午,晚上再去下馆子。

后来父亲离开了,儿童节的半天假期没有了。

他长大了,再也不过生日了。

这一年却很不一样。

晚自习前他接到一个快递电话,饭还没吃完就急匆匆地从食堂跑到学校门口。他几乎是在狂奔,像一阵疾风似的刮到传达室,把保安大爷吓了一跳。

大爷怪道:“跑这么急干什么?吓死人。”

他手撑着膝盖喘气,平复了几秒才道:“是不是…有我的快递。刚到的。”

大爷起身戴上眼镜,不紧不慢地问:“叫什么名字?”

“祁行止。”说完,他又着急,嫌大爷动作慢,径直上前自己找。

陆弥给他寄了一个很大的包裹,形状像是一摞书,他一眼就看到了。

“来,签个字。”大爷递给他一张表。

祁行止龙飞凤舞地签了个潦草的名字,差点想在传达室就直接把快递拆了,看了眼保安大爷,还是恢复了理智,扛着包裹回了宿舍。

下午下课到晚自习的这段时间比较短,大多数人不会回宿舍,寝室里空无一人。

祁行止拿剪刀三下五除二地把包裹拆了,首先看到的是一本《金考卷 45 套》,理科数学。

祁行止拧起眉,掀开第二本,《金考卷 45 套》,理综合卷。

第三本,《小题狂练》,高中语文。

第四本,《高考数学题型全归纳》,冲刺版。

第五本,《托福词汇》,乱序版。

……

祁行止难以置信地把这些书一本一本地拿开,眉毛已经拧成了麻花,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终于,看到了最底下的一本。

这是这摞书里最破旧的一本,泛黄、卷边,书封上还有几处来源不详的污渍,隐隐还能闻到积年久远的霉味。但它让祁行止的眉毛瞬间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这是一本原版的辛波斯卡诗集,祁行止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看到了出版年份——1973 年。

他翻了几页,小声地读了几句,心满意足地又将书页合上,诗集放进抽屉里。

那几本很遭他嫌弃的教辅书还散落在地上,他拿起手机。

和陆弥的聊天还停留在那个除夕夜。

他敛起笑意,斟酌着要给陆弥发的话。短短几行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总是不满意。

他罕见地烦躁起来,终于在不知道删了多少遍的时候,眼一闭心一横,冲动使然直接点开了视频通话。

陆弥的接通速度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收到礼物了?”视频里陆弥扎着马尾,头上戴了一个发带,像是准备洗漱的样子。

祁行止愣了一下,“…嗯。”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陆弥笑得狡黠。

祁行止有些无奈,“干嘛送我那么多试卷?我都做过。”

陆弥惊呆了,“都?你全都做完过?!”

“嗯,差不多,”祁行止淡淡地点头,“没做过也看过,题型大同小异。”

“你哪来的时间做那么多题?!”陆弥下巴快掉到地上了,“我以为你这种学霸都不用做题,光听课就满分呢!”

祁行止失笑:“那不是学霸,是神仙。”

陆弥撇撇嘴。

对话一时安静下来,祁行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想闲聊两句,陆弥忽然说:“没什么事我就先去洗脸啦,生日快乐小祁同学!”

祁行止低声说:“嗯,谢谢你,陆老师。”

“不谢不谢!”

陆弥在视频里挥了挥手,挂断了电话。

视频定格在陆弥挥手道别的动作上,刚好抓到她闭眼的一瞬间,看起来有些傻气。祁行止眼疾手快地将这个画面截下来,又欣赏了几遍,笑了笑。

祁行止闲适地叹了口气,敛着笑意蹲下身把那几本教辅书也整理好,一本一本整齐地码进书架里。

他的书架上几乎全是奥赛相关的辅导书,杂有一两本建筑类杂志。这几本教辅放进去,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但祁行止居然越看越满意,满意到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还讲究地调整了一下构图和光影。

照片拍好后,他发了两张给陆弥,又加了一句话——

“夏天快乐。陆老师。”

陆弥没有回复,大概是洗脸去了。祁行止也不着急,他看着他和陆弥的聊天界面,这两张照片和一句话已经把他们几个月前的聊天记录顶上前,看不见了。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就像这个温暖和煦的夏天,他想。

很久之后,他读到一篇文章,才知道了有一种被叫作“Indian Summer”的天气现象。

加拿大和美国的交界处,魁北克和安大略南边,在冬天来临之前的深秋时节会出现忽然回暖的天气,宛若回到了温暖的夏天。当地人把它称作 Indian Summer。

印第安的夏天,是在漫长冰冷前短暂的温暖,在漫长的悲伤前短暂的幸福。

就像那个夏天之后,祁行止开始的漫长的等待。

2018 年,冬。

书店里灯光明亮,陆弥却觉得眼前有些灰暗,像蒙着一层雾,因为祁行止高大的身影压过来,带着男性清冽的气息。

“陆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了。”祁行止声音低而沉。

陆弥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她无意识地抱紧了怀里厚厚的一摞书,指甲在最后一本书的封底上慌乱地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

祁行止又靠近了一小步,脚尖抵住她的脚尖。

陆弥下意识地后退,下一秒却浑身僵住了,因为祁行止忽的倾身过来,气息几乎已经近在她的鼻尖。

“陆弥。”他轻轻地喊她。

陆弥声音微颤:“…嗯?”

“我喜欢你。”他说。

陆弥呼吸一滞。

祁行止却轻轻笑了笑,“你早就知道,我好像也已经说过。但就是想再说一遍,怎么办?”

他又靠得更近,高挺的鼻子轻轻碰着她的鼻尖,气息在她嘴唇边游走。

“我喜欢你,陆弥。”

说完,祁行止直起身,离远了一点。

陆弥紧绷的神经却并没有放松,因为她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和祁行止四目相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情,只能看见祁行止湿漉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懊恼,他羞赧地说:“…我是不是又着急了?”

祁行止又退了一小步,和陆弥之间的距离彻底隔开。

他气息远离的那一瞬间,陆弥脑子里忽然一空,不知在想什么,在下意识的支配下慌张地往前跟了一步。

“不是!”她小声而急促地否认道。

她的动作太急,怀里重重的书往边上一歪,就要掉落。

祁行止眼疾手快地替她托住,将一摞书和她的手一并托在了自己的大手里。

手掌交叠,才发觉对方手心里也全是汗。

并不舒服的姿势,但谁都没有放开。

“你…刚刚说什么?”祁行止问,开口声音有些哑。

陆弥看着他,脸颊发烫,没有回答。

祁行止把书稳住,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缓慢地抬起,触到她的耳垂。

陆弥浑身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什么也不说,只目不转睛地回应着他的目光,带着矛盾的不安和期待,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陆弥,”祁行止的声音愈发艰涩,他的指尖碰到陆弥的耳垂,然后是手指,然后是整个手掌,抚摸她小小的白净的脸颊。

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揽进怀里。

“你刚刚说……你的意思是……”

祁行止微微低头,话还没说完便缓缓闭上眼睛,凭借感觉去寻找她的嘴唇。

陆弥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和俊挺的鼻子,盯着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两人呼吸交错的那一刹那,身侧的书架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发出一声响。

肖晋探出个头来:“人呢?吃饭去么——”

陆弥一个激灵,慌忙从祁行止的怀中跳出来。

怀里的书终究还是“哗啦啦”全落在地上,陆弥连忙蹲下身去捡。她低着头,耳垂红得滴血。

肖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小声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祁行止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回头看了眼陆弥,蹲下身想帮她捡书,却被她一巴掌打在手背上,恼道:“你先出去!”

祁行止无奈,只好揪着肖晋胳膊把人一起带了出去。

肖晋兴奋地问他:“成了?”

祁行止生无可恋地瞪他一眼。

“……”肖晋悻悻道,“我哪知道你们在那啥,我还没说你呢,书店这么神圣的地方,你净想着泡姐姐?”

“……”

祁行止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小腿????????上。

“滚。”

肖晋放肆地大笑起来。

“今天你请客啊!”

陆弥抱著书从书架后面出来,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有眼神的不自然透露出她的慌乱。

祁行止的目光始终关切地追随着她,肖晋也看着她笑得内涵十足,陆弥忽略这两个人,极力表现得平常,把书放在收银台上,对林晚来说:“麻烦结账。”

祁行止手肘捅了捅肖晋的胳膊,说:“打折。”

肖晋见他一脸理直气壮,无奈认栽,点头道:“打打打,友情价七折!”

祁行止说:“五折。”

“……”肖晋瞪圆了眼,“骨折啊?!”

祁行止面不改色:“我请你吃饭,你给我打折,很公平。”

“这是一个价么……”

肖晋还要据理力争,陆弥却不好意思了,抽出银行卡道:“不用了,这些书都挺珍贵的,就按正常的价格吧。”

林晚来却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这书你不买我也卖不出去。”

说着,她按五折刷了卡。

陆弥实在不好意思,连连道谢,“那中午…我来请客吧。”

林晚来莞尔,笑而不语。

肖晋却大喇喇道:“你们两口子,谁请不一样?”

陆弥:“……”

祁行止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两个书袋,没说什么,勾着肖晋的肩膀把他撵走了。

四人最终选择在附近商场里的一家港式餐厅吃饭,全程肖晋和祁行止聊着寒假实验室的安排,林晚来也时不时和陆弥聊几句。

陆弥偶尔忍不住瞟祁行止几眼,在被他发现之前又慌忙收回眼神。

可两秒后,她的餐盘里就出现一快沾满蛋奶液的西多士。

再抬头一看,祁行止仍旧神色如常,淡淡地和肖晋聊着天,仿佛什么都没做。

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的……

她一面克制着胸腔里飞快跳动的那颗心,一面有些恼火地想。

一顿饭吃完,肖晋牵着林晚来的手溜得飞快,祁行止目送他们走远,回头问陆弥道:“我们直接回去吗?”

陆弥点点头。

“坐公交吗?还是打车?”祁行止又问。

陆弥想了想,说:“公交吧。”

公交车慢一点。

从走去公交站的路上,到在站牌边等车时,一直到坐上车,祁行止始终在她身侧半步,拎着两袋重重的书,一言不发。

可真是道貌岸然啊!

陆弥心里忿忿道。

午间的公交车上没有人,车开得也慢,晃晃悠悠的。陆弥心里气着气着,渐渐困意袭来。

“陆弥。”祁行止却忽然又叫她。

陆弥涣散的意识紧急集合,“…嗯?”

“刚刚我说的话,你听清了吗?”祁行止轻声问。

陆弥脸“唰”地又红起来,却明知故问:“什么话?”

“……”祁行止忽然觉得喉咙涩涩的。

真是奇怪,他愿意说一辈子、说无数遍的这句话,当下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但他还是说了,像之前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那样郑重:“我喜欢你。”

陆弥的心又漏跳一拍,然后她潦草地点了个头,“嗯”了声,“听清了。”

“但你说的话,我没听清。”祁行止说。

语气轻轻的,声音小小的,像考试拿了 100 分的小孩子,委屈巴巴地说——我表现得很好,但是你没有表扬我。

陆弥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救命,祁行止怎么这么会撒娇?

她轻轻咳了声,做足了心理准备,扭过头去看他。

四目相对,她认真地、心无旁骛地回应他的目光。

“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她的嘴唇便被轻轻啄了一下。

陆弥懵了一瞬,再睁开眼,祁行止勾着唇朝她笑。

刚刚脸上还又是不安又是羞赧的男生,现在眸子亮晶晶的,写满毫不遮掩的坦**爱意,凝视着她。

陆弥呆愣半秒,忽然笑了。

她说:“我以前觉得,在公共场所腻腻歪歪的情侣都特别没素质。”

祁行止笑意一瞬便消失了,忙解释道:“我……”

陆弥却打断他,笑道:“但现在车上没人。”

“而我刚好,特别喜欢你。”

说完,她再不犹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脸,深吻上去。

作者的话

公交司机:那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