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在窗外呼啸,车里很静。陆弥脑子里没由来地绷着一根弦,手指也不自觉地摩挲着。向小园却很放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就把脑袋往陆弥肩上一靠,闭眼睡了。
段采薏原本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抬眼在后视镜里看见这场景,忽然开口道:“听小园说,你打算带他们排话剧?”
陆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嗯”了声。
“《黑猫》?”段采薏声调上扬。
“嗯。”
陆弥应了声,心里忽然有些紧张,段采薏该不会觉得她不应该给孩子们看恐怖片,又要给她上教育心理学了?
谁知段采薏默了几秒,冷不丁开口道:“对不起。”
陆弥一时没反应过来,疑心自己听错了,“…啥?”
段采薏从后视镜里白了她一眼,抿了抿唇,说:“我之前说你对孩子们不负责、不上心,是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这下轮到陆弥沉默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段采薏这样骄傲又理想主义的大小姐,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郑重向她道谢。
陆弥甚至有些心虚,她笑笑说:“没事。当时……我确实做得不太好。”
段采薏没说什么,淡淡地“嗯”了声,结束了话题。
车里又静下来,然而僵硬的气氛已经被打开,陆弥忍不住又开口道:“…谢谢你来接我们。”
段采薏说:“我是怕你为了省钱带小园去挤公交。”语气说不上客气。
“……”陆弥按下脾气,又状似随意地说,“我是说,你们现在期末季……应该挺忙的。要考试什么的。”
段采薏没说话,像是没听见陆弥说话似的。
陆弥彻底没了耐心,也不再问了。
静了足有两分钟,段采薏才抬眼又从后视镜里看了陆弥一眼,嗤笑一声。
“我跟祁行止不是一个专业。”她说。
她忽然提到祁行止,好像完全看透了陆弥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陆弥一时有些错愕,不自在起来。
段采薏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自顾自地说:“我本科和他一个班,学建筑。可我对那个专业真的毫无兴趣,学得又苦又累,还差点拿不到奖学金。”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声,扭头看了陆弥一眼,“你知道么?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头一次觉得进前十名是件难事。”
陆弥:“……”虽然这番发言很真诚,但多少有点凡尔赛了。
她淡淡地回答:“那也很厉害了。”这话不痛????????不痒,说了像没说一样,陆弥安慰人的技术一向这么差。
“不厉害。”段采薏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情绪。她快速回了这么一句,又停了好几秒,扭头看陆弥一眼,才继续说,“哦,对你们来说可能还行。对我来说很差劲。”
陆弥:“……”
这话其实挺欠揍的,但段采薏轻轻地说出来,陆弥竟然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也许是因为段采薏的语气真诚而黯然,泛着淡淡的苦意。
“我硕士学的社会学,专业跨得太远,保研保不上,硬考上的。去年一整年,我在图书馆待了 2000 多个小时。”段采薏自嘲地笑了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问:“欸,你知道我高中为什么学理科吗?”
陆弥愣了下,说:“…不知道。”
“我文理科都很好。”段采薏说。
陆弥:“…嗯。”
“但那时候总有人说女孩子别学理科,就算能学好也太累了,再努力也比不过男孩子,人家只要勤奋一点轻轻松松就能超过你。”段采薏说完嗤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傻逼。”
陆弥看着段采薏眼神里流露出的唾弃和不屑,不禁笑了,忽然觉得她很可爱,可爱得令人羡慕。这样的论调陆弥也听过不少,但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她没有那样的热血和闲情去对说这话的人骂一句“傻逼”。
可段采薏有。
她充满活力,充满自信,有用不完的力气去和讨厌的人事抗争,去打恶人的脸,去摘想要的星。她的人生是一场打地鼠的游戏,她紧紧握着锤子,对不喜欢的一切都毫不犹豫地重锤砸下,然后获得一盘清爽悦目的局面,一趟酣畅爽快的人生。
而陆弥呢?陆弥的人生更像一场迷宫。老天把她丢在出发点上,她只能沿着面前的路走下去。这路或许也算平坦,或许时不时还会出现一些惊喜的选项,但从始至终,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她没有俯瞰全局的全知视角,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未被选择过的路会不会更好,她只能往前走。
陆弥笑了笑,应和道:“是挺傻逼的。”
“但祁行止不这样说。”车子在一个路口处停起来等红绿灯,段采薏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虽然我觉得他是唯一有资格这样说的人。”
陆弥轻轻点头。她和段采薏聊天,提到祁行止,这感觉总让她觉得怪异。
“我高一的时候特别幼稚,装作很困惑的样子去问他,‘我该学文科还是理科?’”段采薏说着笑起来,“你猜他怎么说?”
陆弥想了想那个情境,想到祁行止的回答,居然有些想笑。但她忍下来,摇头道:“不知道。”
“他说——‘你不像是有这个困惑的人。’”
标准的祁行止式回答。陆弥终于找到时机,捧场地笑了笑。
段采薏看见她扬起的嘴角,眼神黯了两分,继续道:“我的确没有这个困惑,我早就想好了要学理科,堵那些人的嘴。”
陆弥真诚地赞叹道:“你很厉害。”
段采薏和她对视,沉默了几秒,忽然笑出声来,“你真信?”
陆弥懵了,段采薏笑得太夸张,连睡着的向小园都惊动了。
段采薏噤声,笑意又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我是为了和祁行止同班才选的理科,为了哪怕在排行榜上和他站在一起。”
陆弥敛下眼神,没有接她的话茬。现在的段采薏看起来太难过了,可她又那么不会安慰人,沉默,是唯一的不冒犯。
“专业选建筑也是啊,就为了和他同班,为了证明——我跟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方面天生一对。”段采薏轻轻扬了扬手,后半句声音也雀跃,故意把话说得很轻佻。
她画着柳叶形的细眉,配上贝雷帽,唇红直白,像民国电影里的美人。她说这话时回过头来看着陆弥,笑得灿烂极了,顾盼神飞。
陆弥失语,敛眉什么也没说。
车里比刚才还静,只听得见向小园轻轻的呼吸声。
陆弥心中涨满了酸楚,她一边迫切地觉得自己需要和段采薏说些什么,一边又觉得自己不该插话。
漫长的红灯终于开始个位数的倒计时,段采薏轻轻按下手刹。
“可我现在撞到南墙了,该回头了。”她踩下刹车,轻轻地说。
红灯转绿,汽车平稳地拐进新的道路。
后座的陆弥没有说话。
段采薏忽然无比感谢她,感谢她没有说那些空乏的安慰的话,感谢她没有说“以后会有更好的人”。
不会有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说会有更好的人。
车子停在梦启门口,陆弥轻轻叫醒向小园,和她一起下了车。
“谢谢。”她再次对段采薏说。
段采薏没有说“不用谢”,只是轻轻点了个头。看起来和她面试陆弥时一样的冷漠和不耐烦。
她看着陆弥和向小园一起走进校园,陆弥的手轻轻搭在女孩的肩上,看起来亲密而友好。
祁行止说得很对,陆弥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想到这里,段采薏想要自嘲地笑一笑,却弯不起嘴角,反而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今天早晨,她在图书馆碰到脸色憔悴的祁行止,一边复习一边不住地咳嗽。她打个电话给梁大爷问了问,很快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她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把祁行止拽出了图书馆,药店里现买的冲剂盯着他喝完,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陆弥贬得一文不值。
祁行止只听了两句便拧着眉打断她,表情严肃,甚至带着压迫。
段采薏也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不管不顾地说:“为什么要喜欢她呢?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祁行止没有回答,只严肃地说:“不要说胡话了。”
段采薏泪流满面地说:“可是……我和你明明很合适啊。我和你才是天生一对啊。”
药店里人来人往,其中不乏认识他们俩的同学。大家驻足观望,段采薏却什么都管不了了,她凝着一双泪眼看着祁行止,仍然有所期待,就好像这一次他的回答会有所不同。
可祁行止说:“这件事,天说了不算。我自己做主。”
祁行止离开药店两分钟后,段采薏微信里收到了他转来的药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放肆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直到药店店员把她扶起来,她平复心情之后,决定去找陆弥。
刚刚在车里的几十分钟,是她二十多年的生活中最难堪、最丑陋的时刻。
但这是她自己求来的。段采薏太了解自己,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所以她非要狠狠地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心甘情愿地回头。
现在,这堵南墙她撞了。
该回头了。
作者的话
两个女孩的相互映衬和关照。 小段很好的,就当小祁是人生游戏里的一个BUG,是打不掉的地鼠吧。等一会儿,游戏会被修好,执念也会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