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秀说话的语气很重,在李陵听来有种谴责之意。
他噙着一抹与他温润斯文外表绝不匹配的苦涩笑容,如玉的清润眼眸中**漾着不平静的思绪。就好像一湖静水被点滴水珠搅乱,总叫人想抚平他内心的不安,一如往昔看着那片平静得能让人心中安定的湖。
“薄兄,我心慕她,所以这个时候不能走。”
“就算渤牢有难,就算渤牢需要你?”薄野秀不识情爱滋味,好奇地问道。“一个女人,对李陵兄来说能重过家国大义吗?”
李陵郑重地点头,勾了勾嘴角,尽管依然苦涩却毫无反顾地甘之如饴。“能,因为她值得。”
薄野秀不语,他觉得再和李陵兄讨论这个问题就是起争执的源头了,不如不说。
他不免对李陵心慕到罔顾国家大义的女子感到好奇,也更想深入了解这样一个奇毒缠身还能让人为她心折的女子。
镇上的瘟疫因为有了薄野秀的方子,本来混乱无秩序的情况得到了不小的改善。
镇上重新有了人气,大家脸上也不再是愁容满面,喜气蔓延在家家户户,连带着薄野秀也成了镇子上家家户户恨不得要供起来的救苦救难菩萨下凡一样的神仙人物,这让从来低调的薄野秀吃不消了,一开始怎么婉言拒绝乡民们的好意都不管用。
最后李陵出面,为薄野秀挡了热情的乡民,情况才有些好转。
最让薄野秀大开眼界的,还是李陵为了洛云陌所做的事。身为渤牢世子,他本应风光归国,享受一切他应享受的福气。
可是现在,他为了洛云陌,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甘愿在这个偏僻乡镇充当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过那种最平凡最普通不过的乡野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锦衣华服,没有玉食珍馐,美酒佳人……就为了一个奇毒缠身的洛云陌。
薄野秀一直都很想问洛云陌,她到底知不知道李陵兄对她的心意?他想问,于是等到李陵出去的某天,他就直接问了。
洛云陌的回答却让他诧异,她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洛云陌是不知道,但是她未必没有感觉。从在这间茅庐第一次醒来开始,李陵看着她的眼神脉脉含情,温柔缱绻的爱恋,不慢不火,却让人难以忽视。可是李陵是一个无比温和的男子,他不愿意勉强她,更不愿意这个时候趁人之危。
他不说,她只当不知道。但这张朦胧的窗户纸真要被捅破那天,她也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一个对他,对她,都是最好结果的选择。
现在薄野秀的问,终于打破了两个人互相回避的局面,她也躲不了了,必须尽快下决定。只因为每到午夜梦回,夜深人寂,亏欠的愧疚跗骨一样紧紧攀附着她的心,辗转反侧始终难眠。
洛云陌深深的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了很多,就在这一日,她恍然惊觉自己还是十分卑劣、无耻的。
因为濒死的寂寞,因为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离开,她卑鄙地利用了渤牢世子对她的好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一晚,洛云陌亲自到镇上打了酒,找上了李陵。恰好,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李陵这个温润尔雅的男子刚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出来,门扉初开,二人相视。“你……”
她提着酒,他端着面,没有尴尬。李陵只是微笑着,好像了然
一般,眼底苦涩又加深了一些,却又包容地笑着。
“你先说。”
“好久没赏月了,今天月色不错,上房顶喝酒罢。”洛云陌语气淡淡平静,只有手脚些微的僵硬冰凉表现了她的紧张。
这时一阵温暖笼罩住她,李陵体贴人意地将阳春面放回灶上,又一次将外衣脱下,搭在洛云陌身上。
二人静默得坐上房檐,一人面前一壶酒,相视片刻还是洛云陌不自然地开口,眉头忧愁地紧皱。
她不知,李陵又多想直接伸手去抚平她的眉,揉开她紧蹙的眉心,让她心情平淡如初,不为任何外物所动。
“你从凤栖城出来了这么久还不回渤牢,你的父王不会发怒吗?”洛云陌忽然道。
李陵仰头喝了一杯微酸苦酒,灌得太急,眼角竟是逼出了泪意,他很和煦地微笑,一如既往。“没事。”
“我身上早已招惹无数是非,李陵,你若再陪伴在我身边,迟早也会惹上一身麻烦。我不想连累你,因为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不要再说你我互相有恩于对方,就此扯平这样的话,我不相信。”
洛云陌越说越急促,像是急切否定着什么,迫不及待快刀斩乱麻。“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就这样罢,各不相干。你说,如何?”
“这是云陌你的心里话?”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李陵突然很想看看这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说这番话时眼中的神色。
他直直地望向洛云陌的眼底,那双眼清澈也沧桑如初,就好像经历过太多世事的垂暮老人,令他总也忍不住怜惜。
洛云陌沉声断然道,“是!”
“好。”李陵缓缓站起来,望着天边那渐渐圆润的凸月,温润的身姿在夜风中静立,就好像风摧不倒的青竹。
清瘦的身躯下,包裹的是一颗疲惫的心。他理解云陌的决定,但是这心里,还是难受多一些。
两壶酒,一壶空一壶满。不知谁先离去,另一个始终望着天际的凸月,直到黎明将晓,酒液冰凉。
洛云陌推开房门时,桌上那一碗依旧热腾腾的阳春面熏红了她的眼。温热盈满,她依旧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一点一点吃掉碗中的面,她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感受着这般体贴的温暖。
晨光大亮,鸡鸣之时,骑在快马上的身影再无留恋地离去。
唯有打开门冲那个快速离去的背影怅叹的人才知,那人离去间,字字句句不下十次的嘱咐。
下雨了。
开着窗,洛云陌沉静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知道隔壁房间已经空了,心里某处也有点空****的,不知是不舍还是什么情绪。
吱呀,房门推开。薄野秀一身清新的雨气,披散着乌黑如墨的长发,眉目祥和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那一双眼,看尽世间红尘,尽管总带着淡淡温雅的笑意,却始终给人一种能看透人心,无比心悸的感觉。
随着相处日长,洛云陌觉得,薄野秀若是到了看破红尘那一日,青灯古佛对他来说大概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一夜未眠,对你的身体并无好处。让我为你把脉吧。李陵兄离开之时,可是细加嘱咐过我数次了。”
洛云陌颔首,眉目清冷,眼中坚定神色不容动摇,已然找回了过去的自己。“有劳。”
薄野秀摇了摇头,“身为一个大夫,治病救人就是本责。无需客气。”
二人再就静默无言。
“其实我很好奇,你到底有哪里好,能让李陵兄如此挂记。”薄野秀忽然开口,“而且我还好奇,你这一身难缠的奇毒是从哪里来的?北纥的朔风,是不传于外的蛊毒。而这月毒,据我所知只有南逻才有。明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这两个国家有名的奇毒却齐集在你一个小小女子身上……”
洛云陌眉头微挑,轻声道:“中毒,非我所愿。人谁不想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可叹人心叵测,疑窦难消罢了。”
“姑娘的过去一定不堪回首,也罢,同是性情中人,哪怕看在李陵兄的份上,这个问题我也到此为止了。”
薄野秀有他独到的温雅体贴,作为第一世家少主,他此生感兴趣的东西不多。眼前成谜的女子是一个,她身上纠缠难解的奇毒是另一个,是巧合?都凑在一起,倒是让薄野秀有自己一探究竟的兴趣了。
因为薄野秀觉得,这处与世隔绝的小镇是绝佳的调养身体之所,因此洛云陌想离开的想法不得不一次次被打消。
他们安静地住在这个小镇上,乡民纯朴,多是良善之辈,也没往其他地方想。薄野秀又是拯救过瘟疫的神仙人物,更没人会随便揣测他和洛云陌的关系了,生怕亵渎半分。
薄野秀不愧是医术高绝的医痴。月毒和朔风纠结在一起,想配出解药,那得经过何等复杂的推算,试验。可是薄野秀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去试想毒药的成分,好几次甚至放洛云陌的血以身试毒。在经过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后,洛云陌身上毒发的频率一次比一次缓慢,最终消弭于无形,这也证明薄野秀真的成功拔除了这世间最难缠的两种奇毒。
洛云陌对他不无感激,不再只被拘于茅庐后,她就直接邀请薄野秀去酒家吃饭。
不沾酒,不提各自身份,二人各有默契倒也相谈甚欢。
这时楼下传出一声哭叫求饶,洛云陌和薄野秀皱眉双双看去,便见一个外乡来的凶恶人物带着三四个流里流气的痞子无赖堵住了老弱无依的乞丐,将人摁在角落里强行索取他所乞讨的钱财。
洛云陌想都没想,反手一筷子射向那恶霸的手,奇毒去除后洛云陌的内力不减反增,一筷子直接贯穿那人的手掌,还去势不减直直射入墙壁之中,下陷三寸有余。
“啊,哪个家伙坏爷爷好事!”恶霸痛极,抱着流血不止的手掌跳脚大呼。
那些跟着他混的痞子无赖见状不好,顿觉邪门的紧,哆哆嗦嗦劝老大收手,看他不听都哄然猢狲散。
恶霸心里有鬼也不敢久留,见始终无人理会他,捂着手掌骂骂咧咧离去了。
吃过饭后,洛云陌和薄野秀走到那老乞丐面前,温言安慰,她更是放了一颗碎银在老乞丐的木钵中。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老乞丐本以为自己注定无功而返挨饿一天了,哪想到还会有好心人帮助他,乐得喜极而泣。
转身离开,薄野秀眼中闪过激赏之色。
他勾起唇角看向身侧一脸平淡,眼角眉梢清冷不减乍一见不好接近的女子,笑道:“我以为姑娘不会多管闲事。”
“世风日下,若是弱小者都无人帮助,岂不是让人齿寒。习武之人,不以武犯禁,但是某些侠义之举还是必要的。孰知哪日我们不会落难,又有哪日不会有好心人救助一二。命理之说虽然虚无缥缈但也不是完全不可取,薄兄说可是?”
薄野秀笑说是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