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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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京城。禁军虎贲左卫骁骑营。

上官仪睁开眼时,天还没亮。

他不想醒。他不仅体力上的消耗太大,精神上承受的压力与刺激也太重,太深。

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睡眠。

但他不得不醒。

一只大手正用力摇着他的肩头。显然,只要他不睁眼,这只手就会一直摇下去。

这只手的主人,是孙游击。

上官仪一睁开眼,孙游击便自床凳子中抓起他的衣甲和佩刀,扔在**,粗声道:“快起来,出队了。”

上官仪一边套着衣甲,一边瞄了瞄依然黑沉沉的窗外,道:“天还没亮呢,就出操了?”

孙游击道:“俺说兄弟,你是还没睡醒咋地?俺说的不是出操,是出队!”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出队?要打仗了?出啥事了?”

孙游击急得直跺脚,道:“俺说兄弟,你咋这样婆婆妈妈的哩,快,快,路上俺再告诉你。”

他抓起上官仪的佩刀,推着正手忙脚乱系着头盔带子的上官仪出了门。

营中校场上,已列起两个整整齐齐的方队,四面营房中冲出来的军士正迅速集结成整齐的队形。

“正规军到底是正规军,虽说平日里懒懒散散,可真有事儿,还是有模有样的。”上官仪心里颇有些感慨。

黎明前的沉沉黑暗中,急促的马蹄声如夏日午后的骤雨般响起。天地间忽然凭添了一份肃杀,一份威严。

它不同于杀人无算的高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森森的杀气,但同样能使人自心底里产生抑制不住的战悚。

上官仪纵马急驰,紧随在孙游击身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西城。”

“去干什么?”

“封锁所有道路,清查所有可疑人等。”

将到西城,天色已微明。

骁骑营大队分为数十小队,散进各条街道中去。

上官仪还是紧跟着孙游击,带着三十来名军士,停在一个丁字街口。

孙游击留下四名军士,让其他人分成两组,一组沿街站成散兵线,另一组挨家挨户搜查。

仍沉浸在酣睡中的街道顿时被惊醒了。

砸门声,喝叱声,哆哆嗦嗦的回答声,孩子们的哭声,鸡飞狗跳声。

孙游击叉开双腿,站在街口。

这些杂乱的声音方一响起,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而且一直没松开。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不忍。

上官仪低声道:“孙老哥,咱们到底要干什么?”

孙游击闷声闷气地道:“搜捕可疑人等。”

上官仪道:“可这里住的都是平民老百姓,这么个搜法,除了扰民,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孙游击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俺知道,上面是这样下的命令,俺只能照办。兄弟你是不知道,现在,全城都在戒严,都在这样搜查,不单这一条街。”

上官仪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搞得如此紧张。”

孙游击拉着他,走到街边一块青石条上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出大事了,昨儿夜里,东厂那帮阉驴让人给整了。”

上官仪道:“什么人?”

孙游击道:“不清楚,好像说是跳剑舞的那个芙蓉姑娘的同党。”

上官仪道:“芙蓉姑娘不是在锦衣卫吗?”

孙游击道:“就在昨儿夜里,让东厂人给提走了。这帮阉驴,肯定是想抢锦衣卫的功劳,没成想抢回了一个大麻烦,他们可吃了大亏了。”

上官仪道:“芙蓉被她的同党救走了?”

孙游击道:“那倒没有,不过,劫狱的那帮狗娘养的硬是厉害,一口气宰掉了二十七八个阉驴!嘿嘿……”

他目光四下一溜,压低声音接道:“真他娘的痛快!

那帮阉驴平日里神气得很,见了谁都他娘的尖着嗓子直叫唤,这回算吃大苦头了!”

上官仪不禁微微一笑,道:“最高兴的,恐怕要数锦衣卫了。”

孙游击道:“那可不。不过,锦衣卫也脱不了干系,芙蓉已被抓住这多天了,他们竟没能查出她的同党就隐身在京城里,东厂一定会借这个理由整治他们。”

上官仪道:“你老哥说来,芙蓉的同党都是武功高手峻喽?”

孙游击道:“可不是!俺听说,那帮狗娘养的一个个都能飞来飞去,都会念咒,宝剑能自己横空乱飞,割起人头来,利索得很,‘嚓’地一声,一头阉驴就完蛋去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边说,还一边伸手连比带划。

听他的口气,“狗娘养的”这四个字是一种最衷心的赞美。

上官仪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孙游击知道昨夜痛宰东厂阉驴的那帮“狗娘养的”之中,就有正坐在他身边的这位“上官老弟”,他的反应又会怎样?

上官仪苦笑。

他知道,孙游击一定会拍着他的肩膀,仍然用“狗娘养的”这四个字来表达他最崇敬的心情。

孙游击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俺以前还真没想那些阉驴手底下还真有几把刷子,那帮狗娘养的虽然厉害,也被阉驴们杀了八九个。”

上官仪不禁也叹了口气。

他早已知道东厂中高手众多,如果不是他对自己的计划过于自信,而在发生意外之后他又过于冲动,昨夜,他们本不会受那样大的损失。

当然,他们的损失被东厂有意识地夸大了。

昨夜一役,他新近自关外入京的精锐力量,五死九伤。

——我怎么会没想到东厂可能已有准备。可能设下埋伏呢?

——我应该想到!

他的内心深处,有深深的自责。

自他懂事起,师父就曾反复告诫过他,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对手。

在任何情况之下,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哪怕只是一点点轻视之心,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

对于他来说,这是个他绝不可能犯的低级错误。

他偏偏犯下了。

而且他当时所面对的是东厂。

一个绝对比洪虓更可怕,更有实力的对手。

发现自己已经中了埋伏之后,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第二个错误也是个低级错误。

只有刚刚踏入江湖的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虽然他也很年轻,但他早已是一个老江湖。

面对任何形势都必须使自己保持冷静,这对于一个老江湖来说,仅仅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

一开始,他还很担心随他行动的二十名入关不过两天的手下。

在经过了七八年艰苦而枯燥的训练后,第一次面临真正的战斗时,他们很容易冲动,而且一定会有想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勇气的欲望。

所以,在清醒地认识到已不可能救出芙蓉之后,他已准备告诫他们不可恶战,尽快冲出重围。

有公孙璆和杨威这样的老江湖协助指挥,那二十名年轻人果然表现得很冷静。

在格杀了东厂五名高手后,东厂的包围圈已经被松动,而他们只有两名年轻人受了轻伤。

当时,他们本可轻松撤出,脱离这场无谓的战斗。

冲动的竟是上官仪本人。

他们几乎已冲出重围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杀红了眼。

他狂吼着,挥动短刀,返身又冲入重围。

突围,变成了一场真正的血战。

如果不是公孙璆和杨威一左一右夹住他,迫使他冷静下来,后果绝对是不堪设想的。

直到现在,上官仪仍不愿正视自己突然失去理智的事实,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正视。

当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一些理由来安慰自己。

的确,他不能眼看着救过自己的芙蓉死在东厂手里,的确,他很清楚对于公孙璆,对于佟武,芙蓉的生死意味着什么,的确,他可以对自己说,冲动的原因是心系佟武的安危,的确…··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原因在于他自己。

他冲动,因为他无法承受自己以前从来体味过的失败感和挫折感。

洪虓的突然发难,杨思古,李至的突然反目,包括这次计划的失利,对于他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他认为自己应该在事情发生前,就察觉出危险的气味来。

近二十年的刻苦的训练和师父在他身上所耗费的心血,使得他自认能挑起师父交给他的重担。

事后回想起来,洪虓的阴谋并不是进行得一点蛛丝马迹不露,行动计划也并不完善,但洪虓却击败了他。如果不是那一点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运气”,他早已是个死人!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做野王旗的主人。

现在,他只希望昨夜的损失能换回一些代偿,能换回洪虓对佟武的完全信任。

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没能见到佟武,也无法和他联系上。

他甚至不知道佟武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的处境如何。

佟武心里一阵刺痛,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之中。

一看太子的脸色,他就知道没希望了。

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无论如何,他要尽最大的努力。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芙蓉死在东厂手里。

太子冷冷地道:“佟大人,你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问你。”

佟武恭声道:“臣也有要事向千岁禀告。”

太子沉着脸道:“哦?”

佟武道:“请千岁下令,让东厂将芙蓉交给臣来处理。”

太子冷冷一笑,不无讥讽地道:“交给你处理?你打算如何处理?”

佟武横了横心,道:‘“臣打算先放了她。”

太子用力一拍椅边的矮几,道:“大胆!”

佟武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道:“千岁,臣已拟好对付白莲教余孽的行动计划……”

太子厉声道:“你不用再说了!”

佟武叩首,闭上了嘴。

太子道:“我问你,那个妖女被缉捕入狱已经多少天了?”

佟武道:“九天。”

太子道;“九天可不算短,你和锦衣卫查明她的身份没有?”

佟武道:“没有。”

太子道:“你为什么不将此事通报东厂?”

佟武道:“臣有自己的计划……”

太子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连人犯的身份都没能审出来,你还敢谈什么计划?肃清白莲余孽本是东厂、锦衣卫的职责,与你羽林卫无半点关系,你凭什么横加干涉?”

佟武叩首道:“臣统领大内侍卫,大内的安全,是臣职责所在!”

太子大怒。

佟武的态度虽然恭敬,但说的话分明是在出言顶撞。

“皇上出征,孤王监国,京城的安危,天下的稳定也是孤王职责所在,可京师重地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竟然隐情不报,你眼里还有孤王吗?”

佟武叩首道;“千岁息怒,臣有下情禀告。”

太子冷冷道:“说,谁也没堵住你的嘴!”

佟武自怀中取出那道密旨,双手捧过头顶,道:“臣受皇上重托,回京清查白莲余孽,皇上亲谕,臣有权便宜行事。”

太子怔了怔,拿过那道密旨,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佟武心里刚刚稍松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的口气更冷了:“便宜行事?嗯,现在这种形势,便是你便宜行事的结果?”

佟武叩首道:“千岁言重了,臣担当不起!”

太子冷笑道:“我一句话你就担当不起了?东厂遭暴民袭击,死伤干员逾三十三之数,你担当得起吗?!”

佟武道:“如果不是东厂突然提走人犯,臣的计划尚可顺利实施,东厂也不会遭受如此大的损失。”

太子目光一凝,道:“佟大人这是在责怪本王吗?”

佟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臣万万不敢,所发生的事,责任全在臣一人身上。臣有罪,无论千岁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只请千岁开恩,让臣完成臣的计划。”

太子冷冷地凝视着他,好半天,方道:“昨夜劫狱的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佟武道:“臣不知。”

太子道:“为什么人犯在锦衣卫九天,没人劫狱,刚被提到东厂,就有人来劫狱呢?”

佟武道:“人犯在锦衣卫时,也曾有人意图劫狱。”

太子道;“哦?”

佟武道:“拿获人犯后。锦衣卫马指挥和臣一直小心谨慎,对大狱严加戒备,来人才没有得手。”

太子道:“此话属实?”

佟武道:“千岁如果不信任臣,可以去问马指挥。”

太子慢慢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再提到你的计划,到底是如何计划的?”

佟武道:“先放了人犯,再加派得力干员,对她的行踪严密监控,以期一网打尽白莲余孽!”

太子道:“人犯到底是不是白莲一党?”

佟武道:“臣不敢肯定。”

太子道:“审了九天,也没审出个结果来?”

佟武道:”没有。人犯一直自称冤枉,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太子道:“你认为她的话可信吗?”

佟武道:“不可信。”

太子道:“为什么?”

佟武道:“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就不会有人甘冒风险,潜入锦衣卫送信告密,说她是白莲一党。”

太子道:“哦?送信的是什么人?”

佟武道:“不知道。”

太子道:“锦衣卫一向戒备森严,却连送信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森严二字又从何说起?!”

佟武道:“不单锦衣卫,臣也接到了一封同样的告密信。”

太子道:“你也同样不知道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佟武道:“臣无能。”

太子道:“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佟武道:“如果人犯的确不是白莲一党,则送信之人便是白莲余孽无疑。”

太子点点头,道:“有道理,所以你想先放出人犯,引他们上钩?”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着,忽然道:“据东厂禀报的情况,昨夜劫狱之人,武功奇高,白莲余孽似乎没有那种实力。”

佟武心念急转,道:“的确,据臣侦刺所得情况来看,白莲教与血鸳鸯令已勾结起来。”

这已是他最后一着棋。

“血鸳鸯令”这四个字对太子会起什么样的影响他很清楚。

果然,太子面色大变,一直很稳定的手突然哆嗦起来,颤抖着去拭额头上暴出的冷汗。

佟武的心跳顿时快了一倍不止。

现在,是芙蓉能否脱离危险的关键时刻。

她的生死,已在太子一念之间。

太子的眉头紧皱着,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额上轻轻抚动着,锐利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恐惧。

佟武忍不住道:“千岁·…”

太子一摆手止住他,道;“也就是说,她如果不是白莲同党,就极可能是血鸳鸯令的目标……或者是仇家?”

佟武道:“是。所以,只要放了她,无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血鸳鸯令一定会有所举动。”

太子又沉默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佟武的心跳得更快了,后背处已变得冰凉。

他甚至能感到冷汗正一滴接着一滴自两胁慢慢滑落。

太子终于开口了,慢吞吞地道;“血鸳鸯令在江湖上仇家甚多,是不是?”

佟武怔了怔,方道:“是。”

他不明白太子为什么问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据说,武功练到一定程度的高手,能自别人的出手看出他的武功家数,佟大人乃大内第一高手,应该有这种眼力吧?”

佟武道:“武学浩如烟海,江湖上各门各派何止数百。

而且山林之中,边险蛮荒之地也有很多奇特的武功流派,臣不敢妄言。”

太子道:“我是指一般情况而言。”

佟武道:“是。”

太子道:“你能不能由芙蓉的武功家数,推测出她的真实身份呢?”

佟武道:“臣没有看过她出手,只见过她卖艺时跳的一种剑器之舞。”

太子道:“剑器?”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着,抬了抬手,道:“你先下去吧。”

佟武叩首道:“是。”

他顿了顿,又道:“千岁……”

太子道:“我知道,放不放人犯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佟武道:“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退下了。不过,能争取到太子“考虑考虑”的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之上。

已近午时,街上还是空****地没什么行人。

人自然都躲在了自己家中。

如此大规模的全城戒严,自皇帝迁都北京以来,还是第一次,嗅觉一向很灵敏的京城百姓自然不会冒丢脑袋的危险跑到街上来。

搜查自然是一无所获。

上官仪淡淡地道:“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像这个样子,要能抓住人,那才叫怪事。”

孙游击闷声闷气地道:“管他呢,反正上面如何命令,俺们就如何执行,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上官仪笑道:“只是这样一搜,茶馆酒楼怕是没几家会开门了。”

孙游击看着他,嘿嘿一笑,道:“肚子饿了?不瞒老弟,俺肚子里的酒虫可是早就闹腾开了。”

上官仪道:“怎么办呢?咱们都搜过两条街了,你见过一家开着门的饭馆了吗?”

孙游击眨眨眼睛,道:“俺问你,饭馆今天为什么不开门?”

上官仪道:“当然是因为我们…·”

孙游击道:“不对。”

上官仪一怔:“不对?”

孙游击道:“饭馆不开门,通常只有一个原因。”

上官仪道;“什么原因?”

孙游击道:“没有客人上门。”

上官仪不禁好笑,看了看空****的长街,道:“现在岂非还是没有客人上门?”

孙游击道:“不对。”

上官仪又一怔道:“又不对?客人在哪里?‘’孙游击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笑道:“这里。”

上官仪第二次怔住,然后大笑。

他实在没想到,铁塔般的孙游击也会有一点幽默感。

孙游击举步往一家闭着门的小酒馆走去。

上官仪道:“老哥,咱们可是在执行任务,要是上面知道了…··”

孙游击挥了挥蒲扇般的手掌,道:“那也不能不让俺们吃饭吧?弟兄们饿得头昏眼花,又怎么去为他们抓人?”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道:“走走,俺们先吃着,再让店老板蒸点肉馒头,给弟兄们填填肚子。”

上官仪一笑,跟了上去。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店老板弯腰赔笑,在门边相迎,笑眯眯地道:“小人知道各位军爷肯定饿了,早已准备了三笼肉馒头,正准备给军爷们送去。”

孙游击笑道:“你还挺好心。”

店老板赔笑道:“军爷们如此辛苦,也是为了咱老百姓嘛,嘿嘿···小人给军爷们准备点吃的,也是应该的,嘿嘿,应该的。”

上官仪摸出锭银子,笑道:“你不是为了它?”

店老板的眼睛一下直了,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哪能呢……嘿嘿…哪能呢·…·”

上官仪一笑,将银子抛到他怀里,道:“这是这位孙大爷赏你的,好好收着吧。”

店老板捧着银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嘴里呜哩呜噜,也不知在说些啥。

酒菜飞快地上满一大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也一笼笼流水般送出了店门。

空着肚子折腾了一上午,军士们显然都快饿疯了。

坐在店中,都能听见街上传来的“叭叽叭叽”的大嚼声。

上官仪慢悠悠地饮干一杯酒,苦笑道:“当兵这碗饭,可也真不好吃。”

孙游击已是四杯下肚,黝黑的脸上泛红光,道:“那可不,这还是在京城,要是在边关,弄不好连水都没得喝。”

他又灌了一杯酒,瞪着上官仪道:“老弟,你是个好人。”

上官仪微笑道:“你什么意思?”

孙游击道:“今天,撤出去的禁军弟兄都得在外面找吃的,可付账的,嘿,俺敢说,只有俺们这一队。”

上官仪笑道:“这有什么。兄弟手头上正好有几个,再说,可不能让人说你老哥的闲话。”

孙游击举杯道:“来,俺敬你一杯。”

上官仪一笑举杯。

酒正要进口,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干什么的?”

“站住!”

“叫你站住!说,你是什么人?”

“嗬,好大的力气!”

“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就是个反贼!”

一个声音低声道:“我又没做什么,我不是反贼!”

“你还敢顶嘴!弟兄们,把他绑起来!”

孙游击放下酒杯,抹抹嘴,道:“这帮小子。吃饱了就不安分,又不知在找什么人的麻烦。”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要不要出去看看?别真是个反贼。”

孙游击道:“真正的反贼还能让他们抓住!”说着,他已站起身往门外走。

上官仪紧跟着他。

他听出了那个声音,却一时没想通军士们为什么要跟那人过不去。

一出店门,他就明白了。

七八个军士正围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你一掌我一掌地将他推来搡去。

孙游击黑着脸,尚未开口,上官仪已惊惊怪怪地叫了起来:“二呆,你来这里干什么?”

军士们顿时停了下来。

孙游击奇道:“老弟认识他?”

“二呆”看见上官仪,也叫道:“上官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上官仪笑了笑,对孙游击道:“他是我一个朋友家里干粗活的下人。”

他凑到孙游击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人有些傻头傻脑的,我们都叫他‘二呆’。”

孙游击瞪了军士们一眼,道:“也不问清楚,看把人吓的!去去,该干吗干吗去!”

军士们窃笑着散开了。

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悄声笑道:“这个名字叫得好,果然有些呆。”

孙游击道:“二呆兄弟,进去一起喝杯酒吧。”

“二呆”愣愣地道:“我不喝酒。”

孙游击看了看上官仪,道:“你们有话,还是在店里说吧,站在大街上多不好。”

上官仪留下孙游击一人在店堂喝酒,领着二呆来到酒馆的后院里。

店老板自然是让一应“闲杂人等”全都避开了。

上官仪上上下下打量着“二呆”,忍不住笑道:“阿丑兄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原来“二呆”就是阿丑。

阿丑头上叩着顶小帽,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衣服长了点,只好在腰间系了根带子,袖子也长了点,只能挽了几挽,用手捏着。

他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起怀疑。

阿丑摸了摸帽子,看看自己的衣服,道:“我从卜先生家里来。”

上官仪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阿丑道:“我从寺里溜出来了。”

上官仪松了口气,道:“卜先生好吗?”

阿丑道:“好。”

上官仪道:“你为什么要溜出来?”

阿五道:“我师父不见了。”

上官仪怔了怔道:“你师父?不见了?”

阿丑道:“每月逢十的夜里,他都会跟我见面,可初十那天夜里,我没等到他。”

上官仪目光闪动道:“你担心他出了意外?”

阿丑道:“是。”

上官仪沉吟着,四下里看了看,指指角落里的柴房,道:“去那里。”

阿五掩上柴房门,刚一转身,绿豆大的小眼睛就瞪得溜圆。

他不能不吃惊。

上官仪的食中二指,离他的左肩并已不过寸半。

他本能地一沉肩头,闪开这一指,惊呼道;“上官公子……”

上官仪手腕一翻,食指翘起,点向他“迎香穴”,口中沉声道:“不要说话!”

阿丑眨了眨眼睛,左手横切而出,划向上官仪腕脉,右手五指分张,抓向他胁下。

上官仪身形一转,脚尖一挑,挑向阿丑的环跳穴。

瞬间,二人已交换了二十招。

阿丑的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上官仪却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上官仪忽地跳开,笑道:“恭喜。”

阿丑惊喜地道:“你是说……”

上官仪点头道:“不错,你的头以后绝不再痛了,我原以为你要一两个月才能练成呢。”

阿丑笑道:“原来你是在试我的功夫。”

上官仪在一堆柴垛上坐了下来,道:“你的武功很杂,都是令师教你的?”

阿丑道:“是。”

上官仪目光一闪,慢慢地道:“初八那天夜里,你在哪里?”

阿丑道;“在寺里。”

上官仪道:“没来京城?”

阿丑道:“来京城干什么?”

上官仪道:“你不想知道芙蓉到底是什么身份?”

阿丑道:“想,所以我来找你。”

上官仪道:“你知不知道,芙蓉已被官府抓起来了。”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官府怀疑她是白莲教余党,而且与羽林卫指挥佟大人被刺一事有关。昨天夜里,有人闯进东厂想救她出来。今天全城戒严,就是为了捉拿那些人。”

阿丑眨巴看小眼睛,不说话。

上官仪道:“初八那天夜里,她还在锦衣卫大狱中,有人潜进大狱…”

阿丑道:“你以为那个人是我?”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她是你的惟一线索,因为令师告诉你她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道:“她到底是不是?你说过会帮我查出来。”

上官仪道:“不是。”

阿丑道:“你能肯定?”

上官仪道:“当然能。”

阿丑道:“我师父绝不会骗我。”

上官仪道:“我也不会骗你。”

阿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上官仪道:“我相信令师也不会骗你,只是他有可能犯错误。”

阿丑道:“你也可能犯错误。”

上官仪道:“在这件事上,不会。”

阿丑道:“你有什么证据?”

上官仪道:“你会不会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一怔,道:“当然不会。”

上官仪道:“为什么?”

阿丑咬牙道:“我·…·我与她们不共戴天!”

上官仪一叹,道:“芙蓉也是。”

阿丑吃惊地道:“她也是想找血鸳鸯令报仇的人?”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你怎么知道?”

上官仪道:“你应该知道许白云这个人。”

阿丑目光一凝。道;“是,我知道。”

上官仪道:“那你一定知道白云山庄是毁在什么人手里。”

阿丑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血鸳鸯令。”

上官仪点点头,道:“不错,你想一想,许白云的女儿又怎会是血鸳鸯令的人呢?”

阿瞪瞪着他,忽然呻吟一声,双手捧住了头。

上官仪忙道:“头又疼了。”

阿丑点头。

上官仪看着他,心里不禁奇怪。

按理说,阿丑体内的阴寒之气已经随着内功大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怎么还会疼呢?

阿丑捧着头,声音已有些哆嗦了:“上官公子。你接着说。”

上官仪道;“你带着卜先生配的药吗?”

阿丑道:“没有。你接着说,你怎么知道她是许白云的女儿?”

不仅声音在颤抖,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上官仪道:“等你头痛好一些,我再告诉你,现在我去店里要一间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阿丑抬了抬头,道:“不用,没有以前那样厉害。”

上官仪关切地道:“真的不用?”

阿丑道:“是。”

上官议顿了顿,道:“你知不知道公孙璆这个人?”

阿丑低声道:“他··他不是早已死了吗、’上官仪道:“没有。十八年来,他一直隐姓埋名,为的就是暗中集蓄力量,为许白云复仇。你肯定知道,他的姐姐就是许白云的夫人。”

阿丑颤抖着,不说话。只点头。

上官仪道:“就在芙蓉被抓的第三天夜里,我见到了公孙璆,芙蓉的身世,就是他告诉我的。

阿丑慢慢放下手,抬起头,道:“昨天夜里劫狱的人就是他?”

上官仪微笑道:“还有我。”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没救出芙蓉来。”

阿丑道:“刺杀佟大人的真是芙蓉?”

上官仪道:“当然不是。”

阿丑道:“她当然也不会是白莲教的人。”

上官仪点头。

阿丑道:“那官府为什么不放了她?”

上官仪苦笑道:“白莲教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对他们一贯的方针是宁可错杀,也不枉纵。”

阿丑道:“也就是说,芙蓉她…··她…··”

上官仪道:“我们还在想办法。”

他看了看阿丑,道:“头不疼了?”

阿丑道:“好多了。”

上官仪皱了皱眉,道:“看来那种内功的作用还不够。”

阿丑道:“其实已经好了,你不必再担心。”

上官仪点点头,转开话题,道:“你打算怎么办?”

阿丑道:“我不想再回寺里了。”

上官仪道:“如果令师回去找你呢?”’

阿五道:“每月逢十,我会去找他。”

上官仪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也不能老是事事都依赖令师,自己的事情,还是应该自己拿主意,做决定。”

他拍了拍阿丑的肩头,微笑道:“要想对付血鸳鸯令,就必须首先将自己锻炼成一个真正的老江湖。”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你这一身打扮,白天行动很不方便,你先在这家店住下,夜里我再带些东西来,教你一些基本的易容术。”

阿丑道:“然后呢?我还继续住在这里?”

上官仪道;“然后我会带你去见公孙璆。跟丐帮的人呆在一起,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眼中闪出了泪光。

上官仪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阿丑用力按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上官仪笑了笑,又道;“今后,你要渐渐养成习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大脑去分析,江湖第一要素是:不要轻易信任任何人。江湖人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

阿丑吃惊地道:“也就是说,我连你也不能完全信任?”

上官仪含笑道:“不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被别人左右,而要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包括对令师。”

阿丑看着他,目光惊疑不定。

上官似道:“我所说的话,你现在肯定会觉得难以接受,但随着你江湖经验的丰富,你会明白的。”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如果你能再见到个师··…”

阿丑接口道;“我不会告诉他有关你和我从你这里听到的一切。”

上官仪看着他,放心地笑了。

漫长的白天终于渐渐隐去。绚烂的夕照终于渐渐褪色。

黑夜终于来临了。

对于习惯等待的阿丑,这个白天并不算漫长。

整整一个下午,他一直呆在酒店的客房里。,他并没有坐等黑夜的来临。

他在锻炼自己。

锻炼自己的听力,感觉能力和分辨力。

现在,他已能分清店老板和每一个店伙计脚步声里的不同之处。

他忽然发现,这些事对他来说并不难,就像多么高深的武功他都能很快练会一样。

他相信,只要再听一遍上官仪的脚步声,他绝对能自二十个同时响起的脚步声中将它分辨出来。

门外,响起一串轻微的脚声。

这不是店老板的脚步声,也不是任何一个店伙计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外停下了。

——上官仪!

——一定是上官仪!

阿丑一跃而起,冲到门边,拉开了门。

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就像是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

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在他心脏上重重掐了一下。

看到半块玉佩之前,他正在微笑。

略带讥嘲的微笑。

他是在笑自己。

笑自己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如此天真的想法。

但现在,他已笑不出。

他甚至很后悔,不该让东厂的人将芙蓉随身佩带的所有东西都送到他这里来。

烛光微微跳动着,照着他面前那块残破的王佩。

他拿起王佩,第二十遍仔细地看着。

——是它!

——我不会记错,也不会看错!

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他怔怔看着它,思绪随着流动在其上的柔润的光泽而流动。

流回到二十二年前。

阿丑到底去了哪里?

上官仪不知道,也想不出。

他惟一能够肯定的是,阿丑并不是被迫离开那家客店的。

阿丑在掌灯时分离开了客店,走的时候是独自一人。

他为什么不等上官仪?

他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可疑的线索?

或者,他想到了能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师父?

所有这些疑问,上官仪都没能想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来。

他也没有时间去想。

现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地的注意力。

“他真的问到了芙蓉的武功家数?”

公孙璆显得很激动,差一点就从椅子中跳了起来。

他的声音竟似在微微颤抖。

佟武道:“是的。”

公孙璆道;“在他知道芙蓉可能是血鸳鸯命的仇家之后?”

佟武道:“是。”

公孙璆死死盯着他,喉节上下抖动着,轻声道;“你,你是怎样对他说的?”

佟武道:“我告诉他,只知道芙蓉卖艺时跳一种剑器之舞…·”

公孙璆举眼望天,大声道:“天可怜见,芙蓉有救了!”

他这是怎么了?

佟武不明白。

上官仪想不通。

杨威愕然。

“如果没有他,我们兄弟三人能顺利逃回北平吗?父亲能顺利起兵吗?”

太子斜卧在矮塌上,手中们捧着那半块玉佩。

答案是肯定的。

不能!

如果不是有他的舍命相救,太子很清楚,他们兄弟三人中,肯定会有人成为血鸳鸯令的剑底游魂,而活着的也必将被带回南京,做为建文帝要挟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燕王,他们的父亲的人质和筹码。

在自己嫡亲的舅父出卖他们,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是他,一个和他们并无亲缘关系的人,救了他们。

“前辈的意思是,太子能从‘剑器之舞’推测出芙蓉就是许白云的女儿?”

上官仪不信,所以他要问。

公孙璆用力点头,道:“肯定能。”

上官仪道:“为什么?”

公孙璆的眼眶早已被泪水浸湿:“因为太子见过舍妹舞剑器,就在白云山庄里,而且,他也曾听舍妹说过,‘剑器’是我们公孙世家绝不外传的秘技!”

佟武忍不住道;“那又怎么样?”

公孙璆道:“他绝对会救芙蓉!”

上官仪道:“为什么?”

佟武道:“仅仅因为许庄主曾是燕王‘靖难’时智囊团里的一员?前辈应该很清楚‘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许庄主和令妹一家已经死了十八年了。”

公孙璆道:”你们知不知道血鸳鸯令为什么会血洗白云山庄?”

上官仪摇头。

佟武摇头。

杨威也摇头。

公孙璆道;“因为许白云杀了血鸳鸯令令主惟一的儿子!”

上官仪道:“这是武林恩怨,与太子何干?”

公孙璆道:“许白云杀他,正是为了救燕王的三个儿子,太子兄弟三人!”

二十二年前。五月。

太祖朱元璋驾崩。太孙朱允炆继位,改年号建文已有一年。

建文帝即位不久,便采纳齐泰、黄子澄之建议,削夺他的叔叔们,被太祖分封各地的藩王的兵权和封号。

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他的四叔,手握重兵驻扎北平,素有能征善战之名的燕王。

燕王自然不甘像自己另外几个兄弟那样束手待毙。

燕王偷窥皇位已经很久了。

于是他决定借机起兵。

要想起兵,不仅要找到一个再正当不过的可以诏告天下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实力。

可他手里的军队大多已被调往边塞,而北平的守备,已被建文帝派来的工部侍郎张昺,都指挥谢贵、张信所控制。

不仅如此,在开平、北海关、临清等战略要地,建文帝分别派遣了都督宋忠、耿瓛、徐凯率重兵据守,对北平的燕王严行戒备。

在道衍的筹划之下,燕王的实力在增强,但增强的速度太慢。

为稳住建文帝,赢得集蓄实力的时间。趁五月太祖皇帝周年祭,燕王派遣地的三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一起去南京,参加太祖皇帝的祭奠之礼。

这是一招险棋。

它可能会为燕王赢得一段极为宝贵的时间,但也可能会使他的三个儿子变成建文帝手中的人质。

在道衍的请求下,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率数名精锐心腹,暗中相随,保护燕王世子。

犹柔寡断,心慈手软的建文帝本想不到留下高炽兄弟以挟制燕王这招棋,于是传旨令他三人回北平。

高炽兄弟刚松一口气,却接到密报:他们的亲娘舅徐祖辉竟密奏建文帝,一力主张扣留他们兄弟。

建文帝正犹豫间,高煦却已潜入徐祖辉府中,盗出名马三匹,兄弟三人扬鞭出城,疾驰北去。

出南京,过长江,狂奔近百里,不仅高炽兄弟三人,就连许白云也认为已脱离危险时,他们忽然遭到第一次暗杀和袭击。

第一役,六名杀手毙命,许白云手下精锐损失过半。

从此,沿途暗杀与夜袭连绵不断。

到涿州时,许白云手下精锐已尽数被杀。

最凶险的一役,发生在涿州以北三十里。

当时,他们一行四人正在官道边一处驿站里换马。

驿站院子里的干草堆中,突然射出一蓬暴雨般的暗器,屋顶、墙头上,幻起十数道刀光剑影。

正给他们备马的驿丞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二十二年过去了。

二十二年,绝对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一件事。

二十二年,有多少新的事件发生,也能让人忘记很多事。

但,那一天的情景,太子却没有忘。

他知道,一直到死,他也不会忘。

他清楚地记得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更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他感觉到死亡。

当时,他浑身上下的鲜血一瞬间就已冰凉。

许白云拔剑,挥出。

炽烈的阳光下,剑光上幻起一朵夺目的光团。

光团消散时,暗器也消失。

一片血迹,渐渐自许白云左肩渗出,扩大。

屋顶,墙头上幻起的刀光剑影,已在院中。

冷森森的杀气裹挟着刀剑上刺目的寒光,怒涛一般席卷而上。

高煦拔剑,冲上。

高炽、高燧也拔剑,冲上。

他们都不是弱者。

他们都曾亲自跃马挥剑,冲进过蒙古骑兵的战阵中。

剑断。

剑刚出鞘,便被击断。

他们挥舞着断剑,再度扑上。

断剑脱手。

忽然间,他们全身的力气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

太子抽搐了一下,闭上了双眼。

他紧紧地将那半块玉佩捏在手心里。

窗外,有风。

夜风拂过树梢,呜呜轻响。

他似乎又听见了许白云的嘶吼声。

他打过仗,指挥千军万马。他亲眼看到过成百上千的人一眨眼间便如长镰下的谷草般倒在地上,发出濒死的惨呼。

但他从未听过那样的嘶吼。

那已不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叫声。嘶吼声中,许白云长发披散,旋身而起。

高炽兄弟三人已被他的样子惊呆了。

平日里彬彬儒雅的许白云,忽然间已变了一个人。

不,不是人,是妖魅!

他的身形也如妖魅一般怪异而慑人。

他漫不经心地舞动着长剑,像是在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

剑气,刀风,怒涛一般涌向他,眨眼间已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