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医院

或者连徒千墨都想不到,为什么陆由的一句话,就能将他逼到这样的程度。晕厥,清醒,徒千墨甚至不愿意去回忆陆由昨天晚上和他说了些什么。孟曈曚,他自己,该碰的,不该碰的,都是禁区。只是,他终究难以忘记的,是他摇摇欲坠的时候,陆由撕破了喉咙的叫喊,“老师,我是骗你……”他没有听完陆由的话,因为,他的头太疼了。

徒千墨张开眼的时候,周围守着的是慕禅和刘颉。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他也不愿意说什么,直到南寄贤进门。

“老师。”南寄贤一贯的执理甚恭,慕禅皱着眉,刘颉端着药碗,只是徒千墨一口也不愿意喝。

慕禅很少当着弟子的面吼他,如今是真的被他气到,“南哥的演唱会一结束,阿颉就要走了,你有脾气和陆由发去,跟阿颉摆什么脸色!”

徒千墨也不说话,自己重新躺下,还背过了身子。他年纪较南寄贤小得多,平时在这大弟子面前总端着老师架子,可如今就算是南寄贤在,徒千墨也是我行我素。

刘颉小声劝他,“老师,五师弟做错事,自有家法管束,就算他现在有戏,可犯了这么大的错,真的领回来执行家法,也是应该的,您自己的身体,又何必拿来和他置气呢?”

徒千墨根本不理人,阿颉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小由——若他那句话是真的,他又有什么错呢。

刘颉低头看着药碗,《晚照》开机前的那天晚上,老师没有回房休息,他猜想道是在五师弟房里,可不知怎么的,第二天早晨老师就犯了旧疾,当时陆由疯了一样拍他的门,告诉他老师昏过去了。刘颉当即打电话将老师送到医院,命令陆由,收拾心情,按时参加《晚照》开机仪式,可谁知道,他前脚跟着医疗车送徒千墨去医院,陆由后脚居然就跟来了。

刘颉拿出师兄架子逼他走,他倒好,一不动二不说话,就一直站着,刘颉当时真是火气上来了,好说歹说,真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害怕来不及,将三个化妆师两个造型师都叫了过来,还请自己的助理帮忙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好让陆由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陆由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宁愿在病房外守着也不肯走人,根本不在乎《晚照》开机,也像是忘了徒千墨曾经为了这部片子付出多少心血,甚至,还连自己手机都关了,刘颉平时性子温和,但说实话,毕竟是徒千墨门下待了几年的,他们做师兄的,还从来没有支应师弟师弟不动的,更何况,今天是什么日子,刘颉伸手就抽了皮带教训陆由,陆由倒好,心思全用在和师兄斗心眼上了,刘颉皮带抽过来,他就跪着挨打,刘颉气得下了狠手,陆由居然在他一皮带挥过来的时候,用脸去迎,这一下下去,脸上就是一道宽三厘米的肿痕,无论怎么化妆,都盖不下去了。

陆由可真是厉害,被刘颉抽了那一下,就更直起身子,“现在是怎么也去不了了,老师不醒,我就在这跪着,我一步也不会走。”

刘颉只得再一次跟李陌桑打电话,道歉,圆谎,李陌桑的脾气一向不好,这通电话若不是刘颉打过来,恐怕他是真的要躁狂了,开机仪式结束后,李陌桑第一时间跟刘颉联系,第一句话是,“你老师醒了吗?”

刘颉很是担心,“没有。”

第二句话是,“他醒了你通知他一声,《晚照》,我要换人。”

刘颉当时真是疯了,老师医院里躺着,演唱会已经开始倒计时,这时候的大师兄是不会接任何电话的,他也不能在这时候打扰,濮阳去了瑞典为新专辑拍摄封面,一个陆由,半死不活地跪在隔壁的休息室里。若不是有慕禅帮他照看徒千墨,他恐怕连和李陌桑面谈为陆由再一次争取《晚照》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的李陌桑来看徒千墨,顺便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道肿痕的陆由,“你怎么不自己画个十字,我帮你拍《浪客剑心》!”

陆由一句话也没有,就是跪着。

李陌桑问刘颉,“怎么回事?”

刘颉只能说,“老师身体一向不好,我也不知道。”

后来,徒千墨终于醒来了,可是,听说陆由居然没有去《晚照》开机仪式,又听李陌桑说,无论如何要换人,竟是再一次气得晕过去。

再后来,就是刘颉和李陌桑的深谈,这个导演,终于决定,再给陆由一次机会,只是,开机的《晚照》,同时开始同步选角。陆由可以拍,但是,只要有一个新人让李陌桑觉得更适合,那,陆由就要被换下去。

只是,刘颉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确定,只要一开始拍,陆由是会比任何人都适合的。

徒千墨第二次很快就醒来,只是这一次,陆由没有看到他,因为,他是被李陌桑从医院里拎走的,“你可以不和我走,你气晕过徒千墨一次,完全,可以再气死他第二次。”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陆由来医院了。

南寄贤在守夜,听到有人进来,便闪身出去,“老师睡了。”

“谢谢大师兄,您请回去吧。”陆由也不进去,就在医院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南寄贤看他将身子蜷在一起,微微皱着眉闭上眼睛,脸色也沉了下来。

陆由本来都打算睡了,可突然意识到不对,南寄贤居然没有进门,陆由连忙站起来,“陆由失礼,请大师兄责罚。”

南寄贤扫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进房去了。

陆由不敢再坐下,乖乖站在门口立规矩,直站了一个小时,南寄贤明明知道他在门外候着,却硬是丝毫不理会。直等到查夜的护士又来给徒千墨打**,他也一个字都未曾说过。

徒千墨本就浅眠,而且他也知道每隔六小时输一次液的,到了这个点,大概是心里悬着事,便已经醒了。

陆由只等护士都退出来也未曾进去,徒千墨一直在**躺着,却突然对南寄贤道,“你师弟来了?”

南寄贤这才道,“陆由,进来吧。”

陆由一抬脚,站得太久,一下子就栽了过来,好在他及时握住了门框,攥着拳头稳了稳身子,进来,便径直走到徒千墨床前。

陆由回头望了望南寄贤,“大师兄,陆由大胆,请您略为回避。”

南寄贤向徒千墨一礼,转身出去了。

陆由抽了陪护专用的木凳子,自己坐下,又用手指抚了抚徒千墨手背上固定**的胶布,好让黏得更紧密些,他没抬头,声音低低的,“老师,对不起。”

徒千墨就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两个人都没话了。过了一小会,徒千墨道,“李陌桑脾气不好,他今天有没有为难你。”

“没——”陆由这个字没说完,他像是突然不想骗了,“您觉得,李导会不会为难我。”

“你自找的!”徒千墨色厉内荏道。

陆由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自己重复了一遍,“我自找的。”

徒千墨也不好说话了,陆由望着他,好久,才说,“我从今早送您到医院,一直跪到李导过来带我走。”

徒千墨道,“你无需愧疚。”

“我没有愧疚,小由今天早晨说了那么混账的话,老师就没别的话和我说吗?”陆由有些不甘心。

徒千墨的口气冷冰冰的,“是我先做了混账事,你——”

“您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孟曈曚的替身。”陆由问了,那么干干脆脆的,他还是问了。自从昨晚,这个问题,他没有一刻不是在想的。

徒千墨伸手就拔了**,药液顺着针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只是拉了拉被子,转头睡了。

陆由的脾气越来越厉害了,他竟是自己绕到徒千墨床边,也爬了上去,躺下了。

徒千墨蹭地一下坐起身子,“我是惯得你一点大小都没有了吗?”

陆由低下头,“您要是和我论师徒,就凭我刚才直呼二师兄的名讳,就不是掌嘴能过关了吧。”

徒千墨突然提高了声音,“南!”

南寄贤立刻进来,却看到**悬空吊着,陆由在老师**躺着,南寄贤脸色青了一下,却没有说任何话。

徒千墨道,“带你陆师弟去休息,这次的事,别为难他。”

徒千墨这话一出口,陆由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他死死拉着徒千墨手臂,“您说过不会不要我的!您说过的!”

南寄贤终于看不下去了,“陆由,老师要输液了,走吧!”

陆由吓得拼命往徒千墨怀里缩,“老师。”

徒千墨心中原就对他存着几分内疚,如今见他哭得这么凄惨,哪里还舍得,但到底在南寄贤面前,不能太出了格,轻轻将他手从自己手臂上推下来,“明天还要拍戏,睡不了几分钟了,别胡思乱想,先去休息,你大师兄不打你。”

南寄贤跪了下来。

陆由更害怕了。

徒千墨皱了皱眉,“怎么?”

南寄贤后背很直,没有答徒千墨的话,却是望着陆由,“老师命令不许罚你,你自己呢?”

陆由见南寄贤问他,伸手掐住了徒千墨手背,徒千墨知道,陆由这次犯错,于公,缺席开机仪式,那是职业道德有亏,于私,气得自己进了医院,就更加不合规矩,若说不罚,总是难过去的,可这事,到底他自己有责任,更甚至于,听到陆由为了他连《晚照》都不肯去,他知道,陆由一直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成名,如今能做出这样的牺牲,虽然也气,但心底总是有几分气平的。他回转头望了陆由一眼,陆由见徒千墨眸中满是怜爱,一下子就安心了,他伸手握着徒千墨手臂,“小由受罚。”

徒千墨轻轻应了一声,望着南寄贤,“是我糊涂了,你提醒得对。不过,你五师弟明天还要拍戏——”

陆由抱着徒千墨手臂,“小由愿意挨打,只要是您的家法——”

南寄贤看陆由神情,七分如释重负的心安,还有三分,便是撒娇撒痴,他就像一团云一样的跪坐在徒千墨身边,目光全是仰慕和信赖,身体整个贴上去,轻得仿佛一株丁零的紫藤萝。

徒千墨果然心疼了,“不是定要打你,我——”

陆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我知道,老师不会为了我气您就罚我,也不会因为我不去《晚照》,我不该,那时候一时心里难受就撒谎骗您,那些事,怎么能……”

南寄贤已经不想听了,自己默默出门去。出去,看到的就是慕禅,他就在隔壁休息,大概是方便照看徒千墨,晚间睡觉也不着睡衣,“南哥,你脸色很差。”

南寄贤看了他一眼,“我明天还要排练,你不介意的话,替我守一夜吧。”

“正好,我也睡不着。”慕禅笑着答应了。

南寄贤点点头,“老师的**拔掉了,你觉得时间合适,叫护士重换吧。”

慕禅的脸阴了,“他就由着陆由这么闹!”说了这一句,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和南寄贤这么说话,慕禅也有些尴尬。

南寄贤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进隔壁房间了。

病房里,徒千墨坐着,陆由跪着。

南寄贤一出去,徒千墨自己也知道,过分了。只是,他究竟是老师架子拿了很多年的人,也不可能叫南寄贤进来。只是教训陆由道,“《晚照》开机,这也是能随便耽搁的吗?说得好听的,就是一句耍大牌,说得难听的,就说你艺德有亏,这是能任性的事吗?”

陆由低着头,“陆由知错了。”

“知错!每一个人都会说知错,要是有下次呢!”徒千墨脾气并不好。

陆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没脑子,“下次,若是一样,多少次,小由都不会离开!”

“你!”徒千墨扬起手,就想劈给他一巴掌,陆由仰起脸,眼圈红红的,“小由不会走的,我不会!”

徒千墨收起了手,却是气得不停喘气,陆由又担心了,轻轻替徒千墨顺着胸口,“老师别气,小由不是和您怄,只是,只是——”他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小由不争气,父亲也是,被我气过头,晕倒就伤了身体,您又是这样。”陆由说到这里,竟是分外后怕,他紧紧抱着徒千墨,却连眼泪也不敢掉。

徒千墨原本生气,可见他这个样子,又怎么还能端起老师架子,他想到陆由的梦魇,便又心疼了,“怎么了?”

陆由只是不说话,当年,因为孙引弟说出那些不该说的事,陆由的父亲气得拿火碱子打他,陆甲一拦,就昏了过去。那之后,陆由自己也不敢去见父亲,陆甲也正式将他逐了出去,父子三人谁也想不到,原来,挥舞着火碱子大声叫着贱种的父亲,便成了陆由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如今,陆由再一次将徒千墨气到晕厥,他又怎么可能一个人离开呢。

徒千墨抱了他一会,陆由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太不该了,便离开了老师怀抱跪着,徒千墨自昨天陆由说了George,就一直压在心里,他原是不愿意问的,可陆由如今开了这个头,他就不得不说,“你的确不争气,有谁,是明知道这里面不干净,还打定了主意定要往里跳的。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爱惜你的人,谁能不生气!”

陆由好半天都没有吭声,徒千墨这话原是递到陆由口里等着他撒娇认错的,他对徒弟还从来没有这么去下过话,等了一阵,徒千墨的脸色也不好了。

陆由感觉到老师的身子有些僵,他声音很低,“老师觉得,小由愿意跟您,是不爱惜自己吗?”

徒千墨没想到他竟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气得一把推开他,“滚,滚出去!”

陆由胸膛起伏,他紧咬着嘴唇,“是,我叫护士进来,老师的**拔了——”

徒千墨打断他,“我叫你滚出去!”

“我就知道,您迟早有一天,会叫我滚出去的。”陆由又难受了。他恨死自己了,一个男人,这样算是什么呢。

徒千墨实在是骂也不是,哄又没了心情,“我说你什么了!”

陆由只是蹲下穿鞋,徒千墨又吼了一句,“我说你什么了!”

陆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师有一天烦我了,就说吧。我知道自己没有一样好处,到时候,我乖乖地走,不惹老师发脾气。”

他若耍些小心思邀宠,徒千墨虽然心疼,可到底心中还是有几分明白的,可他如今这话真是十足的自伤自怜,徒千墨的心就像是被猫尾巴撩了似的,“抱你哄你,你觉得我贪图你的身子,不抱你不哄你,又说我不要你——”他说到这里,看陆由的神色满是惊恐,仿佛已经觉得自己厌弃他了的样子,徒千墨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上来吧,你要是实在怕,我写个条,你带在身上——”

“真不喜欢了,那又有什么用。”陆由眼睛都迷了,徒千墨原只是打趣他,没想到,这孩子还真当一件正事担心。

徒千墨伸出手来,将陆由拉上床,紧紧抱着他,“那你说——以后别这么傻了,真要欺负你,就算要了你的身子,这个圈子里,谁会当什么事呢。”

陆由靠着徒千墨,“我知道。”他说到这里,突然特别郑重地望着徒千墨,“老师,我犯傻了。以后,我要是再敢说这种话,不,再敢动这种念头,您就把我屁股打烂,打烂了,就没人惦记了。”

徒千墨笑了,“真是孩子话。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

被徒千墨这么一说,陆由才恍然自己说了什么,这样的话,怎么能这么就出口,他的脸再一次红了,只是,陆由这一次,却不肯瞒着,“我昨晚说的话,您——”陆由说到这里,担心了,“就算我解释,您也不会相信的。”

徒千墨知道他说什么,关于George,徒千墨想得到,那是陆由觉得自己不要他故意说出来气自己的,当时,也是这孩子为了挽回些面子,毕竟,那种情况下被拒绝,谁的自尊都受不了的。可是,陆由说过的那一句,“您收我捧我,不就是为了我这个身子吗”却让他心都寒了。难道,自己在他眼里,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陆由轻轻埋着头,“老师,有时候真希望,说错一个字,您打我十板子——”他说到这又摇头,“一百板子”,说到这又摇头,像是一百板子也不够,“说出来的话,总是收不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觉得这样写,是不是比直接的一个倒叙显得好些,稍稍改了下,因为,事件就是这样一个事件,我怕战线拉得太长,大家也厌烦了

小由和小徒,其实,这一章里,我最同情的,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