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好静。柳眉儿醒来时,真像死而复生那样。他睁开眼,先看见黄黄的松木的房檩和草笆,闪着稻草皮亮光的平光光的土墙,糊着白毛边纸的窗子。窗子给一根树枝子支着,一缕暖烘烘的阳光射进来,正晒着他的脸颊。他的脸又热又舒服。看这房子,他真以为又回到老家,回到师父那房子。师父那房子却没有这么整洁干净。这是哪儿?一下子他想到昏倒之前所有的事。这事却像相隔半个月那么远,又像在眼前一样死死压在他心上。他翻身坐起来,只见一个庄稼人打扮的、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他对面,抽着烟袋瞅着他,见他醒来就深深吐一口气,不再瞅他,“啪啪”磕了烟灰,又往里装烟丝。
“你是谁?”柳眉儿问他。
这人轻淡地说:“救命恩人,你不认得?”
柳眉儿见这人眉目清浅,面色发黄,双手纤细,身子也不健壮,不像救他的大汉,他哪有那么大力气把他扛起来如飞一般地行走?他在船舱见过的大汉也不像这样。可是他在黑乎乎的船舱里并没有看清楚呀……这人瞥他一眼,这一眼仿佛把他的疑惑看穿。便说:“你不信我这相貌平常的人,有能耐把你救出来?这我可就知道你的眼力一般了。怪不得我那师兄……不,你那师父死在黄七把的手里呢!”
“你这是什么话?”柳眉儿顿时说,“别看你救了我,我并不谢你。你把我扛来,叫我把师父撇下。在这儿,你还对我师父不敬,别怪我用话伤你!”
“小子,我挺喜欢你的脾气。咱爷儿俩把话挑明,如果我和你师父没交情,也不会把你弄到这儿来。”
“怎么,你认识我师父?我不信。这是什么地方?你叫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先不能告诉你。你问这是什么地方,离你家可不算近。你家在天津卫南边静海县的双堂,我这儿在天津卫西边霸县的煎茶铺。我怎不认得你师父?你师父姓于,名叫宝鼎,属虎,腊月祭灶那天生日,对不对?他太极、武当、少林各派功夫无所不知,十八般武器——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扒,无所不通。招招都有根有据,有本有源,静海人称他是‘万宝箱’,对不对?”
“不错!”柳眉儿听人用称赞的口气,把他师父的本事说得如此齐全,煞是高兴。
这人见柳眉儿得意的表情,不可捉摸地淡淡一笑,接着说:“这些事许多人都知道,不算什么。我说你和你师父的私事。你师父中年丧妻,膝下无子。七年前,你六岁,静海县发大水,夜里你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倒。你全家——你爹你娘和两个妹妹都给淹死了。当时,你娘把你放在一个瓦缸里。但水流太急,瓦缸被冲翻,你师父站在自家房顶上见了,冒死泅水救了你。他怜惜你无家可归,孤单可怜,就收你为徒,实为养父。你师徒就和亲父子一样无异……”
柳眉儿听了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怎么能撇下师父……你到底是谁?你要真是师父的朋友,就该带我去找师父,把他的尸首埋了,再为他报仇。”
这人忽然站起来说:“你随我来。”就带着柳眉儿走出屋子,穿过一片田地,走上草深石多的山坡,绕过一座破败不堪、断了香火的土地庙,走进一片静静的松树林子。一路上这人没和柳眉儿说一个字儿。一棵参天的大松树下,他指着一堆青草和松枝说:“你和他见一面吧,咱就在这儿把他埋了。”
柳眉儿忙扒开青草和松树枝,下面正是师父的尸体。柳眉儿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不能复生的师父不放。那人连劝带拉,总算把他拉开。然后将旁边的一些松枝搬开,那里早掘好一个土坑,他把师父埋了。
柳眉儿跪在坟前说:“待我把那瘦鬼宰了,再给师父祭坟来!”
那人在一旁鞠三个躬说:“师兄,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叫侄儿亲自给你报了这仇。”
柳眉儿听了一怔,忽问他:“我两次听你称师父为师兄,我怎么不知道师父有你这个师兄弟。”
这人道:“不知道的事,未必没有。”
“你说,你什么时候与我师父做师兄弟的?”
这人道:“你想知道,我未必想告诉你。”
柳眉儿看这人的神情,不可捉摸,又似乎不可怀疑。他想了想又问:“你既然和我师父是师兄弟,那天见我师父失手,为啥不出手相救?”
这人说:“我迟了一步。我看见时,你师父正遭毒手,谁知他才过了一招就失手了!”
“那你为啥不为师父报仇?”
这人瞅了他两眼,说:“你哪里懂得……这我将来会告诉你的。你说吧,你想不想为你师父报仇?”
柳眉儿说:“当下就去?”
这人摇摇头:“谈何容易,你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你?”
“那是瘦鬼使了暗器!”柳眉儿说。
“谁说的?你看见的吗?”
“那么,凭我师父的本事,他哪里是对手?”
这人又瞅了瞅柳眉儿带着孩子气的小脸,叹了口气说:“孩子,你是你师父的义子,也就是我的义子。我不能看你去送死,那黄七把武功你还未必能看懂。天下不是歹人就没本事,也不是自己敬重的人就能耐顶强。你要是真心为你师父报仇,就跟我练三年。三年后我保你打败黄七把,不然你只能是给你师父的冤魂做伴罢了。你想想,我听你的……”
这人把利害都一清二楚摆在柳眉儿面前。柳眉儿冷静一想,自知不是那瘦子的对手,便说:“你先告我,你的称呼,你怎么和我师父为师兄弟的,我不能对你没称呼。”
这人说:“等你为师父报了仇,我再告诉你我和你师父的关系。我名叫管万斤,你称不称师叔都行。”
柳眉儿:“你保我打死仇人?”
管万斤点头不语。
柳眉儿双腿一屈,扑通跪下,叫道:“师叔!”
管万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吟片刻,忽然用十分强硬的口气说:“别看我和你师父是师兄弟,传法可不一样,你必须按我的法子练,错一点儿也不行!”
柳眉儿练武向来不怕苦,却没想到师叔用这种奇怪的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