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芜, 秦湘便觉得之前在冰岛的种种像是大梦一场。
爷爷去世后,秦盛年知道十九年前的事情已经被揭晓,索性便将阮清接到家里住, 和秦湘一同住在一个卧室内。
阮清原本是一直住在外婆外公家的, 当年大舅妈去世后, 大舅像是变了个人,整日颓废, 阮清便被接到了外婆外公家。
一个埋藏了十九年的秘辛被揭开之后, 生活还得照旧, 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称呼未变, 人未变, 唯一变得是秦湘在那个家里更压抑了。
无数个夜晚,她躺在**,盯着窗外的月亮,喃喃道:“天亮了就好了, 开学后就变好了。”
在家的生活不如意,但......学校有支撑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可是开学后, 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凭空消失了。
起初, 得知周晏生请假后,秦湘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可是都没人接。她想问陈燃,可陈燃也没来学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去了一趟周晏生在平芜的家, 刚巧撞上打扫卫生的阿姨, 那位阿姨只是说业主让她每天按时打扫, 没有交代其他事情。
秦湘走投无路,路过派出所,起了报警的心思。
对,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呢。
秦湘刚一进去,便看到秦盛年穿着一身警服地站在门口,发现秦湘身影后,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秦湘劈头盖脸的一顿乱骂: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女娃,我就不敢打你?小小年纪,过年那几天和谁去鬼混了?你知道吗你!昨晚上我突然接到冀省一个官儿的电话,人家也不暗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让我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你和一个富家子弟搞在了一起。”
他抬手,用力地拍着自己的左脸:“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小小年纪,就用身体勾引人家,你才多大,就学会早恋了!”
“你知不知道人家是谁?后台多大腕儿,背景有多深?就敢招惹人家?!我这身警服迟早得败在你手里!”
秦湘愣在原地,脑子嗡嗡的,五脏六腑都在暗暗叫嚣,她有些听不明白秦盛年的话,刚要抬头问,眼神接触到他那带着极度厌恶的眼神,顿时什么也不想问了。
眼眶里的热泪也由此收住,她平静地面对着秦盛年的盛怒:“我没有。”
秦湘那死犟的态度直接给秦盛年的狂怒添了一把火。
秦盛年想也没想,直接甩手,给了秦湘一巴掌。
“啪”的一声,周遭静了,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脚步声和吵闹声一同消失了。
秦盛年警龄三十年,怒气攻心,力道收不住,那一巴掌几乎是用尽了他的八成力气。
打得秦湘一个踉跄,掖在耳后的头发也胡乱披散开,五个清晰可见的红手印印在那张素净小脸上。
旁边的警察急忙上前劝解,把秦盛年拽去一边,女警察揽着秦湘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递给她一杯热水,还有一袋冰块。
女警察嘴里说着熟练的宽慰人心的话,可话里话外都是让她理解一下秦盛年的行为,毕竟今天上午便有数不清的领导莅临他们这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派出所。
最后一位领导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对秦盛年说:“老秦可是养了个好女儿,以后的仕途必定会步步高升。”
在场都是老警察,都懂领导嘴里的话,等领导上了车看秦盛年的眼神都变了。
秦湘静静地坐在那,微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女警察见她这幅样子,心里发毛,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小声问:“小姑娘,你——”
“警察姐姐,您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秦湘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女警察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低叹了口气,便走了。
乌云压城,天空灰蒙蒙的,找不到太阳,长椅旁是一条幽深的小径,尽头的墙上满是爬山虎的树藤。
秦湘靠着椅背,浑身松懈下来,鼻尖有些凉,嗅到了冬天的气味。
那一巴掌,打醒了她。
她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周晏生的过往,对她来说是空白的。
这个人猝不及防地消失之后,她是没有办法能找到周晏生的,即便是自己到了京北,大概和刚才在他家别墅前的场景没什么差别。
她不了解周晏生,只是知道关于他的皮毛。
他家很有钱,他的父亲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投资圈大佬,他的母亲是一位影后,他家在首都京北,他曾休学两年远赴西藏,他是九七年的,比她大两岁。他眼高于顶,曾拒绝过校花学姐。他人缘好,和谁都能成朋友。
这是大众眼里的周晏生。
他在平芜有独栋别墅,两辆价值不菲的车,家里有私人飞机,朋友遍布许多地界。
这是她眼里的周晏生。
所有信息集合在一起,都拼凑不出个完整的他。
周晏生到底是谁,普通的高中生怎么会拥有这些几代人奋斗几辈子都无法拥有的物质,金钱和地位。
她不知道周晏生是谁,但是知道一件事。
周晏生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山间风,不惧世俗。
她是海底月,卑微敏感。
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能用鸿沟来表示,应该是阶级。
阶级的不同,造就了两人身份的悬殊。
那是一种她努力几辈子也跨不过的阶级。
从警局出来之后,天色将黑未黑,街边小贩摆摊营业,人间烟火气堆积到一起,处处都是生活气息,叫喊声和孩童欢笑声此起彼伏。
秦湘看到一个小餐车停靠在路边,车被分成上下两个结构,上面摆着各类小食和饮品,下面则空旷到可以放下一张小型折叠桌,刚读一年级的小女孩坐在上面写作业。
一辆小餐车便能窥探到这小贩的家底。母亲不停地卖小食,给趴在下面学习的小孩赚学费。
有道是,世人皆苦。
不出意外的,让她想到了周晏生。
有人命好,生来便是含着金钥匙的富家子弟。
而她呢,从出生起便被换了家庭。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憎恨。
那无法逃脱的宿命感。
那晚回到家,她忘了细节,只记得脸上的巴掌印,小臂上的红痕。
即便是阮清和阮甄双双替她向秦盛年求情,最后也没逃脱该落在她身上的皮带鞭打。
浴室里,雾气弥漫,水声涓涓。
这一次,秦湘看不清镜中的自己了。
明明两个星期前,她和周晏生之间还不是这样的。
那晚,周晏生吻了她之后是怎么做的?
她心跳得很快,但也没推开他,任由他索取。
男人暴起的青筋,滚动的喉结,克制的声音。
她永远也忘不掉。
暗恋一个人没错,但对方是一个和你有着天差地别的人的话,那就是错。
那晚,他还拿走了她的小皮筋,随意地套在手腕上。
-
那个人曾经在秦湘的青春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外人看了都无法释怀的程度。
现在他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就在秦湘都快要忘了他的时候,一个故人出现了。
秦湘是在校门口看到的王曼雯,她变了个样子,挑染的长发剪短了,染成了全黑,从少管所出来之后便没再继续上学,家里给她找了一所南方的职校,送她去了南方。
最近正是五一放假期间,能在平芜看到她也不算稀奇,不过秦湘没有半点和她打招呼的意思,直接和她擦肩而过。
“喂,”王曼雯嘴角叼着根烟叫住秦湘,“没看见我?”
秦湘装作没听到,直接大步向前走。
王曼雯蹙眉,后退几步,堵住她的去处,脸上挂着不爽:“看不见我?装瞎呢?”
秦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静静地看着她。
王曼雯低头,熟练地拢火点烟,极为恶劣地朝着秦湘脸上吐了个眼圈,眼尾勾的狭长,语气轻佻:“听说周晏生甩了你了?”
秦湘猝不及防地被呛了几口,正狼狈地咳嗽着。
王曼雯看起来很开心,笑着开口:“也是,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周晏生只不过是在警局说了一句话,我们一群人便多关了两个月。”
她看起来并没有发火,嘴角的笑还在朝上扬着:“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周晏生家的背景有多硬吧?啧啧,他可不是你能招惹的,你不过是人家大少爷远在异乡的一个解闷的玩意儿。”
秦湘偏头,不想看她。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王曼雯掏出手机,随意点了几下,微博热搜便跳了出来,她指着那里,“苏禾,周晏生亲妈,死了。”
秦湘猛地抬头,双目瞪圆了看她,声音嘶哑:“什么意思?”
王曼雯轻笑:“还看不出来吗?周晏生他妈是被他爸打死的,家暴致死。”
这个信息对于秦湘来说无疑是个杀伤力巨强的炸.弹。
王曼雯慢慢说出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看看秦湘那种不如意的样子。
“虽说苏禾是被她丈夫打死的,但她丈夫最后也毫发无损,股市照样火热。”
她凑近秦湘,感受着秦湘的瑟瑟发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喜欢这样的人,你真不怕你的家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做掉吗?”
王曼雯拍了拍秦湘的肩,临走前让她看了个视频。
视频大概是三月份拍的,那时刚开学不久,秦湘刚和周晏生失去联系。
秦湘看向视频。
一辆直升飞机悬浮在一片空**的雪地上,出来一人,穿着专业的滑雪服,脚上踩着两只雪板,滑雪的动作帅气潇洒。
最后那人摘下护目镜,是那双秦湘无比熟悉的漆黑的眼睛。
“我都听说了,你苦苦寻找他的时候,人家正在风流快活,指不定怀里抱着几个妞,他们这种富家子弟玩得最开了,你从陈燃身上也能看出来吧。”
王曼雯最后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便潇洒离开了,全然不顾身后的秦湘是死是活。
后来马欣欣知道这件事后,气得不行,借着大课间的二十分钟跑到五楼实验班,安慰秦湘:“靠,算我眼瞎,谁能想到周晏生那么渣啊,你应该不喜欢他吧?之前不都是他勾搭你吗?”
秦湘动作一顿,慢慢回过神。
是啊,连马欣欣都看不出来自己暗恋周晏生。
王曼雯是怎么看出来的?
马欣欣继续说着:“这个周晏生还是别回来了,我之前还以为他是条汉子,现在一看,还是算了吧,还不上宋北呢。”
最近学校里都在传,实验班有个学霸女神被周晏生甩了。
那天的晚自习结束后,秦湘照常回家。
公交站台起初是一波又一波的学生,渐渐地,只剩下两人。
秦湘坐的公交每晚只有一辆,而且还是雷打不动的十点半,以前都是周晏生送她回家,现在没了那个人之后,秦湘便又重新坐公交回家。
但好像是从她开始坐公交开始,身后便一直有一个人的身影,好像是在跟着她。本来秦湘以为是巧合,但今天马欣欣的话提醒了她。
“宋北家在平芜最东边的一个小镇上,他都是骑电车上下学。你说你经常能在公交上看到他?这不可能吧?你家不是在西边吗?刚好和他家方向相反啊。”
“晚晚,我发现了一件事,好像有你的地方就能看到宋北嗳。他会不会......喜欢你?”
宋北和她是初中同学,小学也做过几天的同学,但后来秦湘去了寄宿小学,如果不是初中开学的自我介绍,她可能还想不起会有这么一个人。
今晚的月亮不见踪影,群星闪烁,街两旁都无比安静,听不到半个人在说话。
秦湘双手拽著书包肩带,快速瞥了一眼和她三米远的宋北,正思索着要不要说些什么,便听到他在问她:“你饿不饿?”
秦湘有点懵,“啊?”
宋北遥遥一指,秦湘的目光顺过去,才发现马路对面竟然还有一个卖烤红薯的大爷。
宋北朝着她走了两步,“你饿吗?”
秦湘回头,双手作势摇了摇,撒了个小谎:“我不饿,我特别讨厌吃那个。”
宋北听到这话,眼睫垂下来,声音有点闷:“嗯。”
秦湘干巴巴地笑了声,没话找话:“你也坐13路?”
宋北顿了两秒才回答:“嗯。”
空气再一次陷入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烤红薯的大爷可能看他们两个学生大晚上的等公交太辛苦,便挑了个个大的烤红薯,穿过马路送了过来。
大爷很热情:“小同学,你俩分着吃哈,学生现在真是太苦了嗳。”
秦湘摆摆手,边道谢边拒绝。
大爷见状直接把红薯塞到宋北怀里,笑容慈祥:“你看这个女同学,太腼腆了。你给她掰一块,记得给女同学大块儿的啊。”
宋北道过谢后,大爷便收摊走了,他看着手里的烤红薯,有些无奈,掰了一块,特地把大块儿的送到秦湘面前,笑着问:“大爷给的,吃不吃?”
秦湘抿了抿唇角,伸手刚接过来,红薯还没完全到她手里,身后便传来一声刺耳突兀的汽车鸣笛声,车灯一同亮了起来,直射公交站台,照亮等车的两个人。
秦湘蹙眉,没去管身后是哪个没素质的市民,还是把红薯接了过来。
烤红薯还冒着热气,软糯糯的红心带着清香,让人看了食指大动,忍不住想咬一口。
倏地,一道喊声打破所有宁静。
“秦湘。”
秦湘后背一僵,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血液瞬间倒流,心脏上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令她无法呼吸。
“啪嗒”一声,红薯没拿稳,掉落在地,红心正面着地,一个好好的红薯便这样被糟蹋了。
秦湘不敢回头看,但骨子里的叫嚣迫使她缓缓地回头。
五米外,停着一辆白色奥迪,一个高大的身影靠着车头,白炽光包裹住他,有些虚幻,不甚真切。
秦湘很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但那人突然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露出那张脸。
是消失了整整三个月的那个人。
周晏生站在那,头微微低着,扬眉看向这边,双眼皮褶皱压得明显,穿着纯白短袖,黑色运动裤,棕色马丁靴。
他下颔微收,脸部线条坚毅冷硬,眼神无比平静,语气笃定:
“过来,站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