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我必须在此告知,那就是,你或许已察觉也未可知,有关W家的血统以及其健康状态的秘密,利用书信告诉T子的人就是M氏,原因在于他仍旧深爱T子,以及对于这项研究的不死心。M氏在和W氏分别采取行动之后,考虑到也许有另有他人藏起绘卷,在进行各种搜索之时,从前述村民们的谣传推测T子心理,认为有这种可能而进行此种反间密告,他果然做对了。当然这种行为对W氏来说很卑鄙,更何况M氏还借着这封信再度接近T子,但是,但是……若回顾当时到今日为止,M氏必须因此举而偿还恐怖代价的事实,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有志于研究‘因果报应’的人却受到因果报应,导致下定自杀的决心,让他连笑谈命运的讽刺气力都没有……
“话虽如此,当时M氏又如何能预知未来?他只是受到这项传说所包含的精神科学之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时更坚定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一切都不在乎的最初的盲目意志。不到半年,M氏就和T子同居,没多久,T子怀孕的征兆就明显呈现,在该年进入暑假后不久,已可以感受到明确的胎动。而且,这个胎动应该形容为在日后长达二十年岁月中,彻底掌握W氏和M氏两人命运之命运魔神般的胎动;是焦躁地想取得W氏和M氏两人心脏耍玩的胎儿的暴动;更是让在这出以精神研究为中心的超越血泪、义理、人情之妖邪剧里担任主角的所有演员,全部陷入死亡结局的命运魔神的捉弄。问题是,这出戏开幕时就丢给观众一个疑问:‘我是谁的儿子?’……从那时至今,所得到的回答不管是有形或是无形,全都是否定的。
“当然,W氏和M氏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们的回答是否属于不可摇撼的事实,就算后来成为‘借血型鉴定亲子关系’之方法专家的W氏,同样无法调查,因为他不能随意采取自己和M氏的血液。不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够说明这项事实的胎儿母亲T子,在接受调查前就已‘死无对证’,也未留下丝毫证据。如果她生前有留下胎儿父亲的姓氏或什么其他信息,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只是很遗憾地,她什么也没有留下,申报户籍时也只是简单写上‘父不详——吴一郎’几个字,因此W氏和M氏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与T子的关系,更何况,T子是否曾与W氏和M氏以外的男人扯上关系,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没人知道。这表示,T子腹中胎儿的父亲,除了T子复活明确证言,或者写下某种不动如山的记述,否则绝对永远无法得知。
“命运的魔神——胎儿——出生后,是个如珠玉一般的男孩。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个男孩出生于两人秘密同居的福冈市外松园一位皮革商人家中的别院中。听到男孩的啼哭声后不久,一直忍耐的M氏首次问T子:‘听说有一卷会诅咒吴家男子的绘卷存在……’这时,T子似乎也被为人母亲的爱心打动,终于说出了实情: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和绘画,比三餐吃饭都更重视,所以懂事以后就经常独自前往寺院,观赏或临摹据说是虹汀先祖亲绘的纸门图画或亲自雕刻在栏杆上的仙人画像。来参拜的村人们不知道我在场,总是会谈及各种有关寺院缘起的事迹,我听了非常感动,而且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了有详细写明寺院缘起的文章,是由和尚慎重保管……我很想看,最后趁无人之际,假装观赏绘画或什么的四处搜寻,果然在和尚房间的书箱里找到《缘起》。
见到这个以后,我觉得那卷被烧毁的绘卷未免太可惜了,就前往大殿捧起佛像摇动,却发现很奇怪的事,里面好像有疑似绘卷之物的声响,由于事情出乎意料,我当时吓了一跳,心跳急促。
但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和尚时却被训了一顿,因此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趁着放学回家,我假装至大殿上香,拔下佛像颈部,取出绘卷。
但是,带回绘卷在无人的仓库二楼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尽是意料不到的恐怖、恶心画像,我再度吓了一跳,马上想要送回寺院,但这时忽然见到绘卷裱装非常漂亮,又觉得送回去未免可惜,所以日后每当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我就会一点儿一点儿撕下裱装背面的纸,利用坏掉的幻灯镜头观看丝线的排列,描绘在红色绢布上。不过如果被人发现就糟了,因此制作好以后就全部烧毁,倒入室见川里。
等到终于学会那种刺绣的方法以后,我用撕下来的纸修补回原来的样子,把绘卷送回佛像腹内,当时比偷出来的时候更加害怕……然后没过多久我就来到福冈,所以绘卷应该还在如月寺的弥勒佛像腹内。
可是,如今在儿子出生后,我才真正了解绘卷的可怕!我想,姐姐Y子如果也像我一样生下儿子,又知道那卷绘卷的存在,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开始怨恨虹汀先祖为什么没有将绘卷烧毁了。
话虽如此,没有人知道绘卷的存在,只有我,所以我诚恳地拜托你,我愿把那卷绘卷当作研究学问的材料送给你,不过请你借着科学的力量,让继承我血统的儿子不再受到绘卷恐怖奇妙的魔力诅咒……
“她含泪哽咽地说着。M氏闻言愣住了,却也高兴不已。他心里在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怎么都找不到!我们的搜寻方针和绘卷的藏放处刚好是南辕北辙,找的尽是没有绘卷的地方,想凭借一己之力追寻当然是找不到了。M氏独自窃笑,瞒着T子来到侄之滨,偷偷潜入如月寺,拿下佛像头部一看……
“接下来我就不说明了,因为没必要说明。”
“……”
“一切由‘审判长’你自行判断。”
“……”
“除了借W氏和M氏后来的行动,不,应该是借着今天在这个假设的法庭上,我这位检察官的结辩与M这位被告的陈述来推断绘卷的行踪以外,没有其他方法。”
“……”
“M氏默默回到刮着寒风的福冈市。终有一天会受到绘卷的魔力——六幅腐烂美人画像——诅咒,背负着挂上学术名义的实验十字架的可爱男孩脸庞一直在他眼前打转……同时,他不停思索着当将来面对这对母子必定会遭遇的大悲剧时,自己应该怎么做的方针与觉悟。”
“……”
“当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松园的家中时,面对正在替儿子喂乳的T子,立刻瞎编了一番话。表示绘卷不知被和尚或是什么人取出,已不在弥勒佛像内,可是自己又不能向和尚要求取得,只好失望地回来。不过终有一天,等自己获得学士学位以后,如果能在大学里任职,届时再以大学的权威要求其作为学术研究材料也不迟,所以绘卷的事只好就此告一段落。但是,自己必须在今年岁暮之前回故乡处理财产,所以现在就得赶回去,同时也顺便解决他们母子的户籍问题,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写信寄到某某地址给他……T子不太情愿地同意之后,第三天他连福冈大学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便前往东京,也没有回故乡而将户籍转至东京,迅速办妥护照后出国。这是因为当时在M氏的心中已开始进行面对将来悲剧的第一项准备,这也是只有W氏能够了解的宣战公告。”
“……”
“但是W氏对此的应对态度相当冷静。他穿上了白色研究服留在母校的研究室,虽然洞察了一切,却若无其事地利用显微镜进行研究工作。”
“……”
“W氏和M氏的不同个性之后仍旧持续发挥着。亦即,M氏游学于欧美各大学之间,一方面继续研究心理学和遗传学,以及当时兴起的精神分析学等;另一方面则透过日本国内的官方报道和新闻注意W氏的动静,等待时机来临。这是因为他不想给那男孩冠上自己的姓,也为了逃避T子的追踪。拥有女人中罕见聪慧头脑的T子,如果把M氏的失踪和如月寺绘卷的失踪联想在一起,迟早会产生可怕的怀疑,寻思W氏和M氏为何皆想得到那卷绘卷的各种理由,万一凭着女人的敏感和母爱而归纳出两人真正的用心,那她一定会四处追踪M氏,说不定连出国都不在乎。M氏几乎是过度了解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但是,也不知W氏是否知道这点,他仍旧轻松自在,不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动,还陆续发表《犯罪心理》《双重人格》《心证与物证》之类著名研究心得,声名远播海外。但,这也是W氏惯用且擅长的手法,他认为,只要能被公认为这方面的专家,那么即使将来进行如此恐怖的精神科学实验,非但有了不会受到世间怀疑的一种所谓‘精神性不在场证明’,也能拥有在事件一发生就赶抵现场的理由。不管如何,其大胆且细腻的行动,后来在将恐怖的实验结果报告丢给对手时,终于被察觉。
“就这样,十年的岁月飞逝,到了大正六年,从两三年前起就在英国留学的W氏回国。知道这件事后,M氏也马上紧跟在后地回了国。不过,W氏的留学与回国时机对M氏来说乃是相当重大的问题,原因何在?很简单,T子母子被M氏遗弃后,十之八九应该会搬离松园躲藏在某处,但是不管上天或下地,W氏绝不可能忽略其行踪,同时也能猜测,或许W氏会出国留学,就是因为他确实掌握了T子母子的行踪。换句话说,W氏就是因为能够明确预测T子母子定居何处,而且短期内不会迁移,才会安心留学。这么一来,如果抱着怀疑的眼光看待W氏的回国,难道不能肯定这是意味着W氏对此存有某种担心,或者打算发动某种计划的时机来临?再换另一种角度来看,M氏就是认为可以借着W氏的这种行动轻松找出T子母子的行踪,所以在国外留学期间,才会随时注意内地新闻和官方公报。
“但是,W氏当然不是那种莽撞行事的男人。回国后,除了偶尔出差以外,他几乎没离开过福冈,每天都留在大学里面,没过多久就从助理教授升为教授,陆续解决了各种困难的事件,名气越来越响亮,中间也穿插着气喘发作,可说是相当忙碌……不过其态度依然悠闲,仿佛把一切当作昔日之梦一般忘却了,从早到晚只顾面对试管和血液。
“M氏也不觉困惑。他从W氏回国后的态度已得知,T子母子居住在以福冈市为中心的一日路程之内的地方。不仅这样,T子年龄应该尚未满三十岁,假定她仍美貌如昔,无论居住何处,一定多少会有传闻;而且如果其子男孩I也仍不知父亲是谁地在母亲膝下成长,除非发生特别情况,否则会如M氏所计划地冠上母亲的姓氏,虽然因为是私生子有可能延后申报户籍,不过现在应该是就读小学三四年级,只要有耐性,一定可以查出眉目。于是,他将W氏以福冈为中心的出差地点列为第一目标,进行地毯式调查,果然回国不到半年,在直方小学的七夕发表会展示室里贴出的五年级成绩优秀学生名单中发现男孩I的姓名。当然,当时M氏也因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到男孩I是因为成绩卓越,以十一岁的年龄跳级为五年级学生,所以还曾经怀疑是找错了人。
“但,可能是天意使然吧,不久,一位进入展示室的学生偶然回头,视线与其交会。这时的M氏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逃跑似的出了校门,双手掩面,诅咒身为科学研究者的自己一生。因为那位学生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五官轮廓没有半点儿M氏的模样,同时也丝毫不像W氏。对此,M氏虽然安心吁了一口气,却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安心。再过不久,这个男孩即将背负学术实验的十字架,变成悲惨模样,而这孩子的容貌是那样可爱、清秀,其发育之圆满、举止神态之天真无邪和温柔……应该称之为所谓的菩提心吧?那孩子的澄亮眼神一直在M氏的眼前晃动,无法挥去,M氏只好唱着那孩子将来一定会被送进去的‘疯子地狱’之歌,站立在大马路上,不惧众人讥笑地敲着木鱼,企图弥补自己的罪孽。那孩子就是如此的清秀、俊俏。
“另一边,W氏在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里,一定隔着玻璃窗看穿M氏的这种行动,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贯的冷笑。他很清楚M氏逃到国外的心理,也知道在男孩I到达青春期之前,M氏必定会回到日本,回到九州,而且绝对已完成与这项实验相关的各种研究,持续进行一切准备地等待着。
“这是因为,W氏深知M氏是彻头彻尾的学术奴隶,M氏迫切地想在其视为一生研究目标的‘因果报应’或‘轮回转世’之科学原理——‘心理遗传’——的结论中,得到实验成果的狂热,并不逊于W氏试图在倾注心血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研究上,希望以绘卷魔力的影响作为其实例的狂热。亦即,W氏对于绘卷具有这样的研究价值和魅力一事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氏日后又会如何深刻地一再体验烦闷与苦恼呢?他开始明白下定决心为了学术而牺牲良心,目睹一位无辜的可怜少年成为行尸走肉,自己却对其进行研究,志得意满地发表实验结果是何等困难。然后更发现他大学毕业后十几年间,几近疯狂地研究,只是为了忘记这种良心苛责,这种表现就像是死刑见证人为了忘记痛苦而专注磨利断头刃一般。这项学术研究——断然放弃磨利断头刃——向母校提交的学位论文根本主张,又是什么?那就是‘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
“……”
“然而,M氏个人的烦闷终于输给了学术研究的欲望,他恢复了原先的意志,想借自己学说的力量打破‘疯子的黑暗时代’和即将蔓延的‘疯子地狱’,继而忘掉一切;而且他可能以不输于W氏的冷静和残忍,计算着I的年龄。”
“……”
“T子的命运恰似风中之烛。到了那时,T子应该也已完全看透昔日以自己为中心,与W氏、M氏的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丝毫不再怀疑当时两人对自己的热情纯粹只是为了绘卷的魔力和自己肉体的魅力;更确信夺走绘卷的人如果不是向自己问出绘卷藏处的M氏,就是因为失恋而怀恨的W氏。她也明白两人皆是不惜持刃对付纤弱女子的可怕对手,所以拼命抱紧自己的儿子战栗不已。
“因此,T子在想象深处一定经常描绘着,万一绘卷魔力的实验有朝一日真的针对男孩I进行,凶手绝对就是W氏或M氏……
“所以,T子的死亡乃是准备这项空前绝后实验的第一要件。”
“啊,医生,请等一下,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样恐怖的事……”我忍不住尖叫出声,趴伏在大桌子上。脑海像在沸腾,额头却是冰冷的,手掌则犹如被火烤,激喘不停。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因为你的追问才说明的,不是吗?”正木博士的声音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压落在我头上,但,他马上又改变声调,训示般接着说,“你怎么这么懦弱?会有人答应听有关别人一生浮沉的重大秘密,却在对方叙述的途中要求停止的吗?你试着站在对抗这桩事件的我的立场看看,试着体会我克服所有不利立场的痛苦看看……接下来还将出现更多可怕的事情!”
“……”
“你听明白了吗?T子应该也察觉自己的存在是这桩事件的第一必要条件,从她对男孩I所说的‘等你大学毕业后,如果我还活着,到时候我再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可知T子因为疼爱儿子,费尽心思终于觉察这件事。这段时间,T子一定随时有生命危险,她一方面要极力让儿子远离诅咒,在他能够了解诅咒的真相,也有足够智慧警戒之前,什么都不告诉他,不让他受到绘卷或故事**地静静等待着;另一方面,她则必须继续暗地里搜寻M氏的行踪,确定绘卷的有无,希望凭自己的力量与智慧,接触W氏和M氏,让他们坦白一切,解开这项恐怖的学术研究与爱欲的纠葛。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亲手毁掉绘卷。这是时时缠绕于她脑海里的凄怆母爱。
“但是,T子的昔日情人,W氏和M氏两人二十年来一直是宿命的敌人、人情世界的仇敌、学术界的竞争对手,而且中间还夹着T子母子,到了这时,彼此互相诅咒再诅咒的结果是,两人皆已化身为无可救赎的学术之鬼,除了在精神方面彼此厮杀以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而且,两人皆用尽一切积极和消极力量诅咒对方,一心一意磨利獠牙,企图在应是两人之一的儿子I身上尝试绘卷的魔力,将结果公开于学术界,视为自己名誉的同时,把没有人道的罪责缠勒在对方脖子上。牺牲的到底是谁的儿子?两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两人脑海中所想的只是,只要那孩子确实是延续吴家血统的男儿即可。”
这回,我全身真的涌现完全无法忍耐的战栗,用力抱头,趴在绿色罗纱上,所有神经皆受到正木博士犹如解剖刀般凄怆的声音所威胁……
“结果终于来了,落在M氏二十年前所预测的位置,他受到如恶魔般不可抵抗的力量左右,不得不重新站立在他曾惊恐、战栗、疯狂挣扎想逃避的可怕决胜起点!二十年前驱动M氏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现在借着看不见的宿命力量,硬生生将他拉回原点。”
我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逃到房间外面,但我的身体却很不可思议地密贴在椅子上,不停地颤抖,连想掩住耳朵都没办法。正木博士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楚传入我的耳里。
“就这样,有关这项实验进行的第一个障碍——T子的生命——被完全除去了,她是能够联系男孩I、W氏和M氏的过去之唯一证人,能确实证言男孩I是什么人的儿子,同时只凭一句话就可指证谁是这项恐怖科学实验的‘活生生之证据’,可她在一切事件仍陷在迷宫之时就已消逝于这个世间。接下来的问题是,这项实验的第二个必要条件……亦即,M氏要坐上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授的椅子。换句话说,这是当实验结果万一遭到追究,为了掩饰遂行事件者的行踪,为了完全保护彼此的秘密和绝对安全,也为了在适当时机将凶行推到对方身上,需要谨慎再谨慎进行的必要条件。”
先前一直踱步的正木博士说到这里时,突然停住脚步。虽然我趴伏在桌上,却很清楚他的位置正好是在挂在东侧墙壁上的斋藤博士肖像画和“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历前。而在正木博士的脚步声突然停止的同时,声音也一起中断,房里忽然笼罩着意料之外的静寂,让原本凝神静听的我,感觉正木博士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我这样想着,仔细听了两三秒钟的时间吧,马上开始深深理解这种静寂可怕的意义。
——我脑海里重新掠过自今天早上以来的所有疑问,情不自禁双手紧紧揪住头发,好像站立在针尖上一般,惶恐地等待正木博士继续开口。
——十月十九日的秘密……
——当天被发现的离奇死亡之斋藤博士的尸体的秘密……
——由于斋藤博士离奇死亡,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后秘密……
——以及,一周年后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决心自杀的命运魔手的秘密……
——若林博士明言正木博士已在一个月前自杀的意识混沌心理状态的秘密……
——一切完全是由一个人所安排……
——是W氏,还是M氏?
——这件事只要借着接下来正木博士说出的一句话,就能够如电光般闪亮,但是,未说之时却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怖、黑暗、沉默、静寂……
不过,正木博士没过多久却又若无其事般开始踱步,仅在短暂的沉默间,略过我所恐惧的说明,接着说:“像这样,M氏继任斋藤博士职位至九州帝国大学上任后不久,立刻决定进行此一学术界空前绝后的实验,而且将实验结果全部丢到我面前。”
“……”
“所以,目前W氏和M氏是同罪,就算不是同罪,也没有证据可以推卸责任。”
“……”
“因此我有了觉悟,打算借着方才你所阅读的心理遗传附录的草案,连直方事件也完全隐瞒,只牵扯出轱辘首和尸鬼,希望即使当作学术研究的参考材料公布,也不会被判有罪。”
“……”
“将背后的内幕视为两人之间的绝对秘密埋葬,忘掉所有怨恨和猜忌,为了学术,也为了人类……”
“……”
“但,或许也能说是菩提心吧!见到那吴一郎狂乱的身影,我竟无法忍受……”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的声音突然带着哽咽,走至趴伏桌上的我的正前方,接着,我听到他坐在旋转椅上的声音。不久,他拿下眼镜放在桌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好像正在擦拭眼泪。
但是,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的战栗忽然完全静止,相对的,随着正木博士的哽咽之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愉快自腹内涌起。尽管还是维持原来趴伏的姿势,却只是一种姿势而已,内心其实很想大叫“别讲那么多了,要哭就哭吧,反正完全与我无关,我只是负责听而已”。日后回想起来,继而发觉这实在是极端不可思议的心理变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可是却还是一动不动,所以正木博士应该不会察觉我有如此的心情变化。
正木博士像是轻咳般哼了一声,转为极端严肃的声调,一字一字地说:“只不过,在此有一个人……也就是你……”
“……”
“你被我和若林挑选成为这项事业的继承者。不,坦白说,若林和我并没有资格向社会公布这项事业的最后成果,但你被挑选来承担这项神圣使命,送至我们面前的唯一至高无上之天使。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何在,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真正的纯真少年。”
“……”
“老实说,我和若林也不希望亲自公布虚假的事件真相,而希望能在我们两人死后,由第三者以真实的方式公布。这是我们两人毕生的愿望,释出至诚无欺的学者良心的希望。所以若林和我默默地同心协力,全力设法想让与这桩事件有重要关系的你恢复正常。你现在如果能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拥有以前的意识状态,应该可以自觉到这项工作的继承者除了你之外并无别人,你在惊人的错愕和感激背后,绝对会担负起公布这项空前绝后大研究的重任,震惊全人类,并借此举,一举照亮自从太古以来疯子的黑暗时代,彻底颠覆全世界的疯子地狱,把唯物科学万能的漆黑世界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时,我相信这不仅将防患于未然地制止绝对会来临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横流,也可以避免让那位可怜的少年吴一郎和其他人变成无谓的牺牲,还可以献给他们全人类的感谢和吊慰。最后……我们两人也将努力把所剩不多的生命终结在那一刻,我们死后,则会在唇际留下如同永远不会融化的极地寒冰般的冷笑……”
“……”
“话虽如此,以你现在的头脑来思考,或许会认为这是极端不合理也不可解的要求,也或许会误会我和若林是利用容貌与吴一郎完全相似的你,来完成虚假的学术研究,又企图以虚假的方法公之于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之灵发誓,尽管我们私人间的竞争包含各种各样的虚伪,可是所进行的学术实验,以及由此证明的学理、原则,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只不过,和内容毫无关系的公布方式中混杂着不得已的虚假,但是我刚才已经将之订正成真实形态向你报告。
“所以,这个时候,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们。你是必须毫不怀疑地用真实形式公布这项实验经过的唯一责任者。亦即,我和若林皆相信,你只要恢复过去的记忆,一定可以了解到,你是把我的遗书和若林的调查报告整理成完整结论后,向学术界公布的独一无二人选。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会大众一旦知道你的名字——已在前述的谈话里多次出现,世人应该会相当有记忆——之后,只要听到这个名字,马上会认定除了你以外,绝对无人适合这项工作。所以我才在得知你即将恢复正常精神状态时,安心地写下这封遗书。
“不过,我决心自杀另有其他理由,并不是因为昨天正午解放治疗场内爆发重大悲惨事件,导致我受到责任感的刺激,也不是由于这一天刚好是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产生一种天意无常的感慨;坦白说,是因为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如果不是要遂行这样的研究,这无处运用头脑的人类世界之肤浅、低级,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还有,若是研究如何利用新发明的火药让这个残缺世界爆炸,或研究让青蛙卵孵化出人类等一类课题还差强人意,可是只为了证明心理遗传这种连三岁小儿都能懂的简单明了的原理,竟要历经双腿犹如木棒、脑浆犹如石头这样的多重辛劳,甚至导致我做出罪恶的行径,几乎坠落地狱深渊……虽然后来好不容易证明真理,可是,报酬呢?别说不能在妻儿的环绕下享受余生,甚至在获得结果的时候,也就是生命即将幻灭的时候,都有可能被认为是无法无天的家伙,受人们拳打脚踢、吐口水,不是吗?”
“……”
“我直到今日为止完全未曾注意到这样的结论,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只希望不要再当人类或所谓的学者专家,而是成为回归到伊甸园的亚当,可以肆无忌惮地击溃一切对手……”
“……”
“我现在的心情当然必须和若林完全相反。若林无论如何都固执地想借着这项实验来和我彻底分出高下,尤其是他受到肺结核侵蚀,自知时间不多,所以今晨获知你,也就是应该继承公布此项实验结果责任的最后责任人可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时,他马上焦躁地做出让你理发、换上大学生的制服、带你与她见面等行动,尽可能让你赶快承认自己是吴一郎,成为他的帮手,依他的意思公布结果。不,甚至现在他都还在你我的四周布下眼睛见不到的天罗地网,企图让一切能随他所愿。”
“……”
“但是,我本来就认为没必要随他起舞。反正我打算在化为电子或什么的游离于彗星之前,将为数不多的财产,连同印章和文件资料等都给若林,等你恢复记忆后,让若林把那些当作公布实验结果的谢礼全都转交给你。我还要告诉他,只要公布的内容与心理遗传相符,那么附录实例中出现的凶手名字为何,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应该称之为前世冤孽吧?见到先前若林用他一贯的手法给予你似催眠术般的暗示,企图诱导你的脑筋转移至对他有利方向的态度,我的牛脾气又被惹出来了,这才决定反击而来到这里。
“不过在这样和你谈话之间,我的心情又有所改变,觉得一切都很麻烦,反正这是得不偿失的工作,日后变成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以致很想一举毁掉一切,因此……
“我决定今天就让你和真代子离开病房,同时烧毁所有的文件和资料。
“我敢肯定,六号房的少女真代子绝对不该成为站在解放治疗场一隅的那位青年的妻子!不论从法律或道德上来说,她都是命中注定该成为你未来妻子的女性。我可以用自己和若林的名誉保证,即使从科学的立场来说,楚楚可怜的她都应该成为你的另一半。
“同时,基于我的立场,我要再下一个断言,若你没这么做,没有和真代子展开婚姻生活,不管若林和我如何努力、费尽苦心,你终究无法脱离‘自我忘失症’的障碍。根据先前各种实验的结果,已可确定那是真代子和你可以得救的唯一最后手段。我这样说绝不是强迫你,为了让你因为坚守童贞导致的自我障碍‘自我忘失症’痊愈,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后的精神科学治疗方法。关于这种治疗法的原理原则,精神分析专家弗洛伊德和性科学专家石垣纳赫也和我有完全相同的论点。
“你马上就能知道,这种最后治疗手段的效果准确至极,甚至超过二加二等于四那样的准确。证据重于理论,我所说的话绝非虚构,证据在于,你和她进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时所恢复的记忆中,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事,使你发现到目前为止所遭遇的极尽神秘怪异事件,与那位站在解放治疗场角落微笑、容貌和你一模一样的美少年毫无关联,而是直接与你本身相关。这一切就和打开电灯开关同样鲜明,原因何在?这是因为你和那位小姐进入新婚生活的同时,现在累积在你的脑海中,造成自我障碍的生理原因将会得到解放,你会恢复目前为止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所有记忆。另外,也能识穿现在让你迷惑、怀疑、苦恼的所有事件真相……亦即,当你进入物质上和精神上都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即使不受他人之托,也能够站在基于自己理智的公平立场,将观察这桩事件所得的真实记录向学术界公布,让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实况诉诸正义的审判,同时成为扭转现代脱轨式的邪恶文化的一大转机。我以专家的立场下此论断……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誉与幸福……”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寻常的力量跳起来,火烧般的激愤令我全身不住发抖。我低头望着正木博士的脸孔,咬牙切齿,嘴唇颤动着说:“不要……我不要!我坚决拒绝!”
“……”
我从方才就极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脱口而出,无法遏制激动的心情说着:“我或许是精神病人,或许是痴呆,可是我仍有自尊心,仍有良心。就算对方是何等美若天仙,就算为了治疗病症,我也绝对不会和他人的恋人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学术上都没有问题,我的良心还是无法同意。纵然那女人认同我为理所当然的丈夫,渴望获得爱情也一样!只要我自己没有那样的记忆……只要那样的记忆没有恢复,我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要公布如此污秽的研究成果……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着不动,脸色苍白,举起双手,“但是为了学术研究……”
“不行,绝对不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因此,正木博士的脸孔和房间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模糊,但我却不想擦拭,继续大叫道:“学术研究算什么?西洋的科学家又如何?我或许是疯子没错,但却是日本人,自觉体内流着日本民族的血,宁死也不愿意从事那样残忍不知羞耻的西洋式学术研究和实验,如果必须为了所谓的学术研究,做出这样污秽不知羞耻的事,而且又与这样的研究脱离不了关系,我宁可把这颗头和过去的记忆一起打破,现在就……”
“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就是……吴一郎……”说着说着,正木博士的态度眨眼间崩溃,一直以为泰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的他,那浅黑脸色霎时转为赤红,又再变成铁青。只见他半站起身子,伸出双手,似乎想打断我的话。那种狼狈态度在我新涌出的泪水中晃动,但是,我完全不想听他说话。
“不、不!不管我是吴一郎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我的身世如何,反正罪恶就是罪恶。”
“……”
“医生们要进行什么样的学术研究,要怎么随意置人生死,那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吴家的人们曾经伤害过你们吗?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之际被你们所骗,或者因你们而变成疯子,不是吗?你们甚至还让吴千世子生下了儿子,目的却是进行世上罕见的恐怖实验,他们难以尽数的怨恨,你们又该如何偿还?刻骨铭心相爱的亲子、恋人却被你们强制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又如何能够恢复原貌?难道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真的就可不管一切地胡作非为?”
“……”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的!难道你以为让别人公布罪恶的真相,就可以抵消一切?就能够只受到自己良心的苛责,洗净所有罪孽?”
“……”
“太过分了……太惨无人道了!”
“……”
“医生……”我叫着,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眼睛因为新涌出的泪水而模糊,呼吸急促。“事到如今,请你接受惩罚吧,只有这样,那些可怜的人才能不算白白牺牲……而到时候,我会很乐意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的。”
“……”
“为了赎罪,首先,我会拉着若林博士来到你面前,让他亲自道歉,自白他所犯下的一切可怕罪行……”
“……”
“然后,你和若林博士两人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于直方的千世子坟前、在真代子与八代子和发狂的吴一郎面前一一忏悔。向他们表示你们是为了学术研究而做出这种事,由衷向他们道歉。”
“……”
“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了……请赎罪吧……”
“……”
“这……这样的话,我自己就算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手脚或生命,我都可奉献出来……就算你要我承接这项研究工作,就算要我承受一切罪名,我……”我无法忍受地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停流下,“这样残酷、冷血的罪恶,啊……我的头……”
我整个人趴在大桌子上,虽然极力不想出声,却没办法控制地从双手底下哽咽出声:“对不起,请让我……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项研究……成为真正神圣的研究。”
“……”
“……”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注意到这声音,慌忙从口袋中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泪水打湿的脸孔,一面抬头望着正木博士的脸,我随即倒吸一口气。那是足可让我攀升至亢奋顶峰的感情霎时萎缩的形貌,如同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像瓷器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苍白的汗珠,额头的皱纹倒吊,青筋暴窜,两眼紧闭,假牙紧咬,博士双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头、手肘和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还没停。
我颓然萎坐在旋转椅上。
那声音仿佛在宣告什么,也好像是来自地狱的信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睥睨门后,听着似乎直接触及我心脏的敲门声,内心如聋哑者般挣扎,努力想透视站立门外之人的身影,却无法得逞,想呼救又发不出声音……
咚、咚、咚。
不久,正木博士似乎压制住全身的战栗,但紧跟着又出现更剧烈的战栗,然后又开始更努力地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无力睁开,灰色的嘴唇发抖,回头,好像想回答,声音却像被痰哽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下后,声音却消失了。然后,他低垂着头,仿佛死人般地倒在椅子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这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感觉到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室内回**,同时觉得头发一根根地往上蹿,而在往上蹿的感觉犹未消失之际,房门半开,转动的合金门把手侧面出现一颗红褐色的圆形物体——是先前送蛋糕进来的老人的秃头。
“嘿、嘿,对不起,茶应该冷掉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换热茶,嘿、嘿、嘿。”
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茶壶置于大桌子上。然后,原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他眨着泛白的眼睛,伸直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地望着正木博士的脸。
“嘿、嘿、嘿,太慢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同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借着最后的微弱气力,从椅子上摇摇晃晃站起,用死人般无力的表情回头望着我,牵动嘴皮好似要说些什么,然后轻轻摇头,泪水沿着两腮而下。他点点头后,再度低垂着头,抓住老人开着的房门门框,步履不稳地走出门外,脚步踉跄得差点儿倒下,他慌忙扶住门柱,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站稳,立刻用力紧闭房门,门板发出像是裂开的巨大声响,室内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的震动、鸣响、颤抖。
回头望着他的老人,不久又怯怯地转过脸来,愣愣地望着我:“医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可说是最后的力气,勉强挤出像是在哭的笑声:“哈、哈、哈、哈,没事,只不过刚刚我们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气。别担心,很快就好啦!”
说着,两边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说谎居然是如此难过!
“嘿,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医生那样的脸色……请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个人,难免服务不周到。医生真的是好人呢!虽然常常骂人,不过平时很亲切,而且昨天那个解放治疗场发生严重意外,导致另外一位同事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医生也很可怜的。嘿、嘿,请慢用……”
秃头老人提着冷掉的茶壶,弯着腰蹒跚走出门外。我像是望着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般,目送他的背影。
同事关上房门后,我再度茫然若失。从腹部深处缓缓吐出颤抖的呼吸,双肘拄在大桌子上,双手掩面,指尖用力按住两颗眼球。头脑中似是完全干涸,在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疲劳之同时,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出种种幻象,其中有如电光般纵横、无尽驰骋的问号,然后问号仿佛深入脑中般令我产生焦躁心情。
——解放治疗场的白沙亮光?
——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怔立对面的吴一郎的身影?
——再过去的砖墙上方的屋顶上的两座大烟囱?
——大烟囱吐出的袅袅黑色煤烟和蓝天?
——趴卧在白色床铺上啜泣、穿白色患者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开在绿色桌布上忘记带走的调查报告?
——紫色旋涡状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摇摇头。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成了学术研究之饵,于是紧闭着眼睛挥动双手,似想拂拭掉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网。
以疯子的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着蛛网捕捉我的人,乃是栖息于学术界的两只大毒蛛,旷古绝今的精神科学家M氏,以及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氏。其中,M氏所丢出的蛛网最为可怕,似乎严重打击了我直到目前为止的全力抵抗,我全身血液逆流,耗尽一切冷汗热泪战斗,却惨遭驱逐……但,与此同时,我自己也精疲力竭,别说没有能力判断自己行为的善恶,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不知道精神上和肉体上是否有再次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我背后却还有另一个强敌!这个强敌W氏或许已经预见这样的结果而冷笑。他是如此毫无破绽,张开结实牢固的网等着我陷落,运用着别说是我,就连正木博士也未能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将我牢牢控制住,期待让我成为借着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
如果会被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宁愿不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两人而论,我比较喜欢正木博士,尽管两人皆是想以我为饵食的学术界毒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亲切而容易接近,如果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我错了”,我可能会非常高兴地忘掉一切而成为他的奴隶,还可能会举发若林博士卑劣的行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记录……只是为了不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但是,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到正木博士回来的声音。我虽失去与命运对抗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等待命运!
啊,怎么办?
我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来。
不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身体恍如空洞洞的,只有耳洞里犹如雷鸣……
黑色、黑色,乌黑……
只要吃了乌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洁白……
洁白的眼珠就会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从口中跳出,
从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地滚动,
看不见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爱呢!
可爱呢、可爱呢、可爱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爱呀、可爱呀!
最先前的舞蹈狂少女澄亮的声音透过南侧的玻璃窗传入。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纠缠在我头脑中的无数问号霎时消失无踪。我像机器人般的双手离开脸部,重新在旋转椅上坐正身体,望着正木博士走出的房门,望着正面墙壁上挂着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块匾额,环顾散落眼前的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阳光让弥漫空中的雪茄烟雾看起来蓝白透明,让一切东西都清楚反射着亮光。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双手紧紧按住两边侧腹部,极力抑制忍不住的笑意,持续放声大笑。
白痴、白痴、白痴,真的是最大的笨蛋,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是一样,不,甚至是比我更严重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彼此都互相误解了,这是何等可笑的错误呀!这……
是谁杀害了千世子?是谁把绘卷交给了吴一郎?谁是吴一郎真正的父亲?是W氏吗?或是M氏吗?或者还有另外的人物?这些谜团连一个都未解开,说不定只是第三者随性所为,不,这桩事件本来就没有任何凶手,事件的内容完全只是偶然,只不过是几个原因不明的意外事故所重叠。千世子的缢死,斋藤博士的溺死,吴一郎的发狂,或许皆是独立发生的事故,否则不应该是如此神秘不可解、深不可测的事件。
只不过是两位博士判断错误,硬是将其重叠在一起,想让它成为一个焦点,他们互相害怕对方夺走自己宝贵的研究资料,戴上有色眼镜望着对手,认为一切都是对方所为。
很可怜的,因为自己过度错觉,不,是因为两颗古今无双的脑髓迄今一直未能找到旗鼓相当的对象,在此发现适当对象,而开始发挥本能的战斗欲,全力对抗,结果导致彼此都无法动弹。
哈、哈,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另有像这样愚蠢荒唐的竞争吗?两位博士的研究与争斗比事件本身更严肃、更深刻、更可怕!或许所谓的学者皆是如此,经常为了这样无聊的事情认真竞争也未可知。
但是,仔细想想,也难怪会如此吧?吴一郎和我这般酷似双胞胎,再加上吴真代子和绘卷中的死亡美人画像简直一模一样,在这种地方会发现如此难得的双重偶然,而且是凝结在同一血统中,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进而认为其中绝对隐藏着某种深刻原因,以致一开始就戴上有色眼镜去研究。或许本人没有这样的打算,却因为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研究的心情相同,而不得不变成如此结局。证据是,若是将组合成这次事件的各种事故一一分开来观察,就算两位博士没有插手,它们还是可能随机地发生,只是因为两位博士彼此认定是对方所为,看起来才会变成一种重叠;假定没有两位博士唠叨的说明,也只不过是两宗单纯的离奇死亡事件和一桩发狂事件而已,不是吗?
对、对!一定是这样,是这样没错!一切只是毫无根据的事件之重叠,却因我未曾注意到而饱受骚扰、自寻烦恼,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愚蠢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都是……
搞不好这桩事件的凶手是我也不一定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己的笑声在室内回**,我忽然噤声了,同时发现,不知不觉间双手托腮的我,眼睛被滚在眼前绿色桌布上的绘卷所吸引。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感吧!
我心跳加促,又在旋转椅上重新坐正,全身充满前所未有的神圣心情,伸手拿起绘卷,凝视。
最后剩下的是这卷绘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够否定,但是这卷绘卷的魔力却直到最后仍旧无法否定。
这桩事件从表面上观之,一切都出自无知,可以认为只是几桩无聊的小事件的结合,只不过因为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相互钩心斗角,试图以这卷绘卷的魔力为中心成就奇怪的事业,才导致整体呈现出非常有意义的战栗、紧张气息。但是,退一步从事件的背面来看,两位博士其实都是被绘卷左右了行动,抛弃自己拥有的智慧、胸襟、学问、地位、名誉和生命,在绘卷的魔力之前三跪九叩。万一正木博士的话属实,其他人的生死、流离、烦闷,应该同样都是由绘卷所引起的事件,结果,支配一切不可思议的中心魔力都是显现自这卷绘卷。就算所有现实的事实与一切科学说明皆能被否定,但这卷绘卷的魔力却是不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否定的。
所以……如果这卷绘卷有灵,绝对会知道一切,同时也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经历,也应该完全清楚自己与这桩事件有什么样的关系、自己是如何落入吴一郎手中的全部过程,也应该知道让两位博士苦恼甚至令我饱受折磨的内幕。
这卷绘卷至目前为止,已经让很多人狂乱、迷惑、互相伤害,可是它自己却视若无睹,同样地,今天它又同样故作不知地落入我的掌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大唐唐玄宗的**在青年绅士吴青秀的忠志中得到反映,显现于六幅腐烂美人的画像中,而且笼罩在怪异画像中的奇怪艺术家执念,即使在远渡日本以后,仍旧与吴家血统纠缠在一起,呈现恐怖的因果循环延续了几十代。到了相隔十几个世纪的今日,落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正木和若林博士手上,即使受到科学知识的无上光明所照射,非但未丧失其魔力,反而增加了其怪异作用,从各方面**、嘲弄两位博士的一生。甚至今天处在现代文化权威的九州帝国大学里,才刚接近我的指尖,马上就伸出眼睛看不见的魔手,一把掐住我的心脏,带给我几乎绞尽血汗的痛苦,借着不可解的因缘攀附着我,将我吸入不可思议的命运旋涡,朝事实真相继续喷出白色烟雾,借着烟雾将我玩弄于股掌间,想让我想起记不起来的事情、思考无法思考的事情、看见看不见的东西;要求我记起消失的记忆,想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拼命追寻并不存在的事件真相,迷惘、狂乱、哭泣、大笑,在比疯子地狱更恐怖的疯子地狱中打转。
啊,多么可怕的魔力呀!
我凝视眼前的空间。思索至此,圆睁的空洞眼眸前再度浮现死亡第五十天的芳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可恶,看我如何对付你!
想到这里,我有预感能发现足以一举打破所有神秘和不可解的恐怖秘密之关键,于是用力咬紧下唇。我想,在绘卷某处一定潜藏着足以一举揭发折磨两位博士和我的魔力之真相,以及其他尚未被发现的意料之外的东西。我迅速解开绘卷的绳子。趁这个时候顺便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一点五十分。正面的电子钟指针则指着十一点四十九分,但,或许是长针正好要移动之际吧!
我在绘卷卷轴的绿石上呼了一口气,一看之下,似乎有许多不知身份的指纹重叠,等发觉是我自己刚刚把玩的痕迹时,不禁苦笑,重新拿好绘卷,同时暗骂自己:不能这样大惊小怪……
裱装的刺绣和内部深蓝色纸上粘贴着无数似是细小发光的纤维,应该是以前用棉花或某种东西包裹绘卷的痕迹吧?放在鼻子前闻嗅,有一股霉臭味和轻微的、像是樟脑香气混合的味道,其中仿佛还有某种更深刻的气味,不过仔细冷静重新闻嗅之后,证实那是很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有意思!照这样下去,应该还能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呢!这种霉臭味与似是樟脑的木头香气应该是在弥勒佛像内被渗透而留下,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事,但,香水气味可能无人注意到吧?这一定是暗示着绘卷先前的主人乃是女性。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未曾被发现的什么,就算是一根头发、一丝烟屑也好,就能当作决定凶手的有力材料了。
我一面想象自己成为名侦探,一面更积极地将绘卷从头开始逆卷至《由来记》的文章结束部分,仔细观看正面和背面,却发现方才无法正视的死亡美人腐烂画像此时只能看到颜料的排列,心中非常吃惊。那绝对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特别注意到,从芳黛夫人腐烂的嘴唇可透见的美丽牙齿部分,以及内脏被气体包覆膨胀泛光的部分,但是,怎么也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我不由得为人类神经作用的盲目咋舌了。
但是,继续注意看之后,发现刚开始的地方,纸张质地有几分粗糙,越接近《由来记》结束的部分却越光滑。这也是正常的事,对最初执笔的吴青秀而言,越开头的部分绝对是越常打开又卷起,后来观看绘卷的吴家后代们一定也是相同,对于前面的完整身影画像也会更加仔细地观看,这点说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绘卷背面全部涂满某种闪闪发亮的淡褐色**,上面处处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圆点,可是因为不太平滑的纸下浮现不规则粗纹,很难分辨是什么痕迹。最终,从绘卷上,我只发现先前所述的高级香水味道。
我再度把绘卷移近自己脸孔,反复不断地深吸着像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的香水味道,虽然不知道那香水是叫什么名称,我却发觉那不仅是真正高级、洁净的香气,更含着某种勾起我记忆深处无比怀念、无奈回忆的气味。当然,那是属于女性所散发的气味,但,感觉不像我昔日的恋人或是母亲、姐姐的气味……为求慎重起见,我站起身,从入口门边拿来自己的方帽子,闻嗅着比较两者的气味。我发现帽子内侧只有新布料、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霉臭味,不能证明某人曾使用和绘卷同样的香水。
我把帽子放置一旁,轻轻地叹口气,正想将绘卷卷回时,忽然停止动作,忍不住凝视着虚空……
因为,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掠过意料之外的暗示。
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吴家的老佃农户仓仙五郎发现吴一郎的时候,见到吴一郎凝视的只是绘卷的空白处。现在,我已明白这项不可思议的事实之真正意义。
说起来很简单!
这卷绘卷,一直至最后面用汉字所写的《由来记》为止,一定经常被人用手拉开、卷回,所以在这将近一丈长短的卷幅中,有可能掉落观看者身上的某种东西,但是,如果万人之中有一位拉开至接下来的白纸部分观看,则此人的头脑必定和一般人有相当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绝无仅有。话虽如此,假设真的出现这种凭常识无法想象的情形,或者脑筋构造与一般人不同的人,将《由来记》后面的白纸部分拉开至最后面观看,情况又是如何?简单地说,此人一定是认为绘卷的画者吴青秀,绝对会将芳黛夫人的形貌一直画到只剩白骨为止。当然,包括芳黛的妹妹芳芬在内,吴家历代后人和正木博士应该都认定绘卷上只有六幅死人画像,但是,如果有人能够看穿这卷绘卷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而把绘卷展开至最后面,情况又会如何?若有这种情形,能说这一部分不会有什么东西吗?而且如果掉落某种东西,无论何等细微,应该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或许凭此就能指出利用绘卷导致这桩事件产生的凶手之真正身份也未可知,至少,没有调查到那样的程度,如何能说无法由此绘卷中有所发现呢?
吴一郎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专注凝视绘卷的空白处,能够推定当时他的内心已经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吴青秀,虽然不知道他是抱着何种心情这么做,但看他总是看着绘卷最后的空白处,可以推定他在这个部分发现了某人掉落的某种东西。
证据是,吴一郎告诉仙五郎老人说“我知道交给我绘卷之人的真正身份”。
为什么?我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未曾注意到这点?
这样想着的瞬间,我脑海里掠过又被某人紧追般的预感。瞄了一眼手表和电子钟,两边都是差四分就十二点。
我的手再度反射般地拿起绘卷,开始拉开至空白处。在最初的约莫一分钟,我极力抱持着冷静调查的念头,可是面对怎么看都毫无变化的白纸,没多久,我就产生了好像在无涯的白色沙漠里独自旅行般焦躁与愚蠢的感觉,对自己急于当名侦探的心思感到可笑,好不容易才前进了三尺左右的长度。
这时,我开始怀疑吴青秀确实只画了那六幅画像。
假定吴青秀陷入痴呆状态,应该也是在听了妻妹芳芬的说明,想到自己乃是古今罕有的大白痴,为了毫无用处的忠义而害死最深爱的妻子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茫然若失以后吧!这么一来,在那数分钟,不,数秒钟之前,他应该还是正常的。如果没有忘,那他一定会说明自己最后是画到什么内容。而芳芬也是一样,一面看着自己恋慕的男人牺牲最宝贵的姐姐所完成的伟大事业,一面绝对不可能放过绘卷上出现的任何事物……想到这儿,我整颗心都凉了。
不过,基于一种似是习惯性尽义务的心情,混杂着迄今为止的疲倦,此时我感到昏昏欲睡,我用双手一口气拉开大约还有一丈长的空白部分,聚精会神看着,好不容易展开约莫三丈的绘卷最后的空白部分,意外发现黑渍般的东西,我不禁瞠目。
仔细一看,那是距离最后深蓝色的纸上、用金色颜料画有波纹处稍远的位置,有着五行纤细、娟秀的女子字迹,应该是属于小野鹅堂书法流派的字迹。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开放世间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 阁下
我的头发倒竖,慌忙将绘卷往回卷,但是我双手发抖,绘卷因而掉落……
绘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开,从大桌子上滑落到地板上,逐渐伸展,我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怎么开的门,更不记得何时跑过走廊,冲下楼梯,从玄关跑到外面。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好像追赶我似的响彻整个九州帝国大学的校园。
是午炮的声音!
只能认为那是一项奇迹。恰似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伟大力量,从空中伸手拖着我旋转一样不可思议!
我跑出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正门后,完全记不得自己绕过什么地方,也丝毫不知道为了何种目的又回到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
背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眼前紧急刹车的电车呼啸声,脚踏车铃的聒噪声以及叱骂的人声和狗叫声。我见到团团转的太阳、吹向前后左右的风,还有仿佛战争般相互追逐的沙尘;见到云中垂下的电线杆;见到滴血至檐下的图画招牌;眺望地平线对面透明山峦绵延的宽阔平原;迷失于不知几千、几万、几亿块的红砖堆里;看见在紫色阴影中伸出手脚挣扎的婴儿幻影;仰望澄蓝色天空中闪动黄色光影而逝的飞机……之后,看见六幅排列整齐、只剩白色轮廓的死亡美人**画像。
我看着恍若人头,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种形状的白色流云、黑云、黄云,云缝间是如药水般苦涩又澄清的蓝天……我乱扯乱抓自己的头发,头发底下包裹着清醒的神经和散乱的感情;前额时而痛楚不堪,令人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线和沙尘飞入而疼痛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只是踉跄前行。
河川、桥梁、铁道、寺院红色的山门,站立在山门左右两侧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极力抑制想要狂奔的冲动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实,并非虚假的学术研究,也不是捏造的自白,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个人自导自演,亲自执行。
若林博士什么也没有做,他从一开始就毫无所知地被利用来遂行正木博士的研究。而在受到正木博士极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动进行调查之间,不知不觉地接受收集研究材料的工作,并提供给正木博士发表。他掉入正木博士布置好的陷阱,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从结论来说,若林博士却发现了千世子留在绘卷最后部分的笔迹,和我一样历经重重疑问,发现了最后的唯一焦点,也和我同样在瞬间解决一切,明白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为。
但是,若林博士采取的态度却非常可贵!若林博士在识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时,决定基于同乡同学的立场,对正木博士传达身为学者的无限同情与敬意,只解开事件内容的重点,而把正确的调查报告交给正木博士,不管是烧毁或丢弃皆随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点进来,不动声色地点明“我已经离开很远,别担心,请随意自由地说话”。他之所以会说“正木博士已经在一个月前自杀”,同样是带着此种意义的关切心理,让正在一旁偷听的正木博士不会在那种情况下出来,陷入那样痛苦的局面,当然,同时也是防范我即将恢复记忆的头脑又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反正,就算日后的我知道那些话是谎言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