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仪说:“没想到你这么想得开。”

“原先也觉得郁闷,后来姐姐开导一番,我便释然了。”提到南河,常莫辞的脸上带上了淡淡的笑容。

娶亲之前,常莫辞去找过南河。南河见他神色不对劲,问他怎么回事,他据实以告,南河却没有惊讶的神色。

“姐,这件事情你知道?”

南河略有愧色:“这件事情原先不应该瞒你的,但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你说。”

她心想,你自己猜到了也好,省得我不告诉你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告诉你了又对不起郭明仪,两头为难。

那一天,南河与常莫辞说了很多。如今想来,一字一句犹在耳边,说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想到南河已经故去,常莫辞的神色有些悲戚。他说:“姐姐告诉我,女子倾慕男子是人之常情。本来十分简单的道理,她看得比我通透。”

郭明仪想起南河,不由有些哀伤。她年少时住在杏山院,整个山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别说朋友了,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她自由自在惯了,和书院学生们相处得挺融洽,也不觉得没有闺中密友有什么不妥,直到南河上了杏山,她才知道,原来有朋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从前唯有南河一个朋友,还因为嫁娶的事情疏远了她。如今看来,她为我打算得远远比我自己要长远。”

常莫辞说:“是啊,姐姐待你确实真心。我从前觉得她离开张府实在太桀骜,后来才渐渐明白,她只是清楚自己要什么,且比大部分人勇敢。”

郭明仪握住了常莫辞的手。

“这些年你待我很好,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年少不懂事,旧事不提了。莫辞,从今往后,我便一心一意待你,不作他想。”

“如此最好。”

【三】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繁华易落,好景难长。

郭明仪去世得很早,在常莫辞当上浙江巡抚的第二年,日子刚刚好起来,她便染了故去了。

常莫辞记得,郭明仪去世之前卧病在床的那四五个月的时间,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般的煎熬。

他每天都要处理各种政务,繁忙之余,还要抽空去拜访各个名医,请他们来给郭明仪治病。

郭明仪自己心里也清楚,来看病的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常莫辞的笑容越来越疲惫,估计自己是治不好了。

为了不想让常莫辞担心,她假装自己不知道,每日听着常莫辞哄她的话,摆出一副“我相信你”的样子。

常莫辞平常不在家的时间多,他便让简欢多来和郭明仪作伴。

简欢是南河的陪嫁丫鬟,南河去世之后,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车邻院也没有女主人替她操持,常莫辞看在旧日情分上便将简欢接回来,由郭明仪做主嫁给了自己家中一个长随。

郭明仪卧病在床的日子里,几乎都是简欢在床前服侍。

奈何,再多的牵挂也没法从阎王手里抢人,郭明仪最终还是去了。

丧事办过之后,常莫辞送郭明仪的灵柩回含州城常家祖宅安葬,忙碌几日,尘埃落定。他这些天一直没时间难过,只是忙完之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睛酸涩难忍。

回浙江之前,他带着果品去祭拜了一趟南河。

南河葬在南郊,坟墓修得蛮好,留了一半的墓室,是将来给张北辰下葬的。

碑前种着两棵月桂树,几年的时间已经长得蛮高大。常莫辞靠在其中一棵月桂树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他小时候不喜欢说话,总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絮絮叨叨的不太好,有什么事情都很少和别人说。他心情不好时,姐姐都能看出来,她也不多问,只是陪着他。

常莫辞每每到了南河墓前都要絮絮叨叨一番,好像要将这些年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补上。

他说起自己考中进士,说起自己升官,说起自己去了浙江。

“简欢我也一同带去了,她嫁给了小宇,就是之前咱们府上那个长随。他们去年生了个儿子,现在蛮好的。苏家小姐也很好,她嫁给了三叔,夫妻二人一起云游天下去了,这几个月大概到了京都。”

南河生前最好的三个朋友,便是简欢、苏灼华和郭明仪了。可是那第三个人,常莫辞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前半生最在乎的人是姐姐,后半生最在乎的人是妻子,如今一个不留,全都离他而去。

可惜,可叹。

都说红颜薄命,偏偏南河与郭明仪都是貌美而有才的女子。也不知道上天到底是惩罚这两个不凡的女子,还是惩罚他。

【四】

三十二岁那年,江姓女子嫁入浙江常府,成为常莫辞的续弦。

江寒竹未嫁之前,听说这一位巡抚虽然是青年才俊,但自己到底是作为续弦嫁过去的,心里便有些不乐意。

江家兄长劝道:“常大人可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他妻子故去多年,一直未曾续弦,深情不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样的男子可不多得啊。”

“再深的情感也不是给我的,他若是一辈子放不下亡妻,我怎么办?”江寒竹嗤之以鼻,“深情不改?不过是一句托词而已,男人都是一边三妻四妾一边说自己深情不改,真可笑。”

江兄笑而不语。

嫁入常府之后,江寒竹意外地发现,常莫辞确实是一位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二人不太熟悉,因此不太亲近,但是常莫辞体贴细心,两个人相处得倒也融洽,渐渐产生了感情。

只是,常府太空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尝到一道白云片,江寒竹说:“我素来不爱吃甜点,若是有个孩子,便不会浪费了。”

常莫辞神色一动,放下筷子,笑问:“寒竹想要个孩子吗?”

江寒竹脸颊飞红,低下头,小声说:“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你有孩子,不妨接进府里来照顾。”

大户人家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娶妻之前,少爷可以在府中找丫鬟“**”,称之为通房丫头,等妻子娶进门了,这些通房丫头可以做姨娘,她们生的孩子便认主母为娘亲。

常府除了下人,便只有常莫辞与江寒竹两人,这太不对劲了。大约是因为怕新进门的妻子善妒,便将妾室和儿女送到别院去养了。

常莫辞对自己不差,江寒竹虽然不喜欢丈夫纳妾,但她毕竟不是妒妇,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没想到常莫辞凄然一笑,说道:“故妻去得早,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他之所以续弦,很大原因便是膝下没有子嗣。

江寒竹问道:“妾室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常莫辞说:“我无妾室。”

江寒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没有妾室!这样大的官员,如此显赫,居然没有纳妾?

她犹豫很久,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为,为什么?”

常莫辞看着桌子上的白云片,神色有些恍惚。

“我有个姐姐,她最爱吃甜点了。”

常莫辞年少时一心读书,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再后来,到了及冠之年,那一年,南河对张北辰说:“你不可纳妾,我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常莫辞那时候觉得姐姐有些善妒,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原来不喜欢张北辰,可是后来,看着车邻院中的种种,他才明白,有一个真心待自己的妻子远比三妻四妾要幸福得多。

江寒竹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姐姐,只好安静听着。

“我姐姐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性格温柔,却不让我姐夫纳妾。他们两个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我娶妻时,姐姐也劝过我不要纳妾。”

江寒竹愣住了,良久,才说:“姐姐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常莫辞笑了。

等他学会站在女子的角度上考虑问题,才明白,但凡是深爱自己丈夫的妻子,哪一个真的会舍得把丈夫分给别人呢?

“故妻自小长在书院,不似寻常女子,敢爱敢恨,可惜福薄。我无儿无女,实在害怕一个人孤单老去,便娶了你。”常莫辞轻轻握住江寒竹的手,“世道艰难,女子尤为不易,我既然娶了你,便会一心一意待你,不会敷衍。”

江寒竹只觉得心中一股热潮涌过,她握住常莫辞的手,笑道:“得夫若此,妻复何求?”

【五】

常莫辞曾经觉得,失去姐姐这样重要的人,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再后来他觉得,失去了郭明仪这样好的妻子,自己可能不会再遇到喜欢的人了。

可是,等他从翩翩少年郎长成中年男子,他才渐渐明白,原来一辈子很长,长到他可以从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走出来,风轻云淡地迎接新的生活;原来一辈子那么长,长到他还可以重新喜欢上一个人。

这世间干净的女子不多,南河是其一,已故;郭明仪是其二,已故。纵然生前如何敢爱敢恨,如何特立独行,如何才华横溢,如何不让须眉,死后黄土一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了。

常莫辞身边,唯有一个江寒竹,他自当珍之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