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夕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治疗的缘故,连昭暂时被留在了医院。虽然她很想帮上忙,但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她显得太过无力。
不论是连昭的病,还是连昭和项旭的关系。
连昭把自己隔绝了出来,也许就像从欣故事里暗指的那样,连昭从来没有相信过项旭和项旭的这个家——他怕被抛弃。而他表达不相信的方式,就是言听计从、把握分寸、冷漠疏离。
孟朝夕有些沮丧。
她走去冰箱拿了瓶牛奶,倚着流理台闷闷地喝,硬是把喝牛奶喝出了借酒消愁的味道。谢南风听见声音走过来,看到的就是孟朝夕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因为连昭吗?
“我第一次见你翘训练。”谢南风平静地说着,从冰箱里倒了柠檬水,“老傅下午训练的时候还问你们方圆人呢。”
孟朝夕低头:“替我和傅院长说句对不起。”
“我不说。你们方圆的事情,你们自己说。”谢南风“咕噜咕噜”地喝水,似乎有点赌气。一转头,却看见孟朝夕的眼睛有点红。
不至于吧?他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了?”
谢南风到底还是把杯子好好放了。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孟朝夕,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显得很认真。
孟朝夕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可一看到谢南风,就好像懈了劲似的,忍不住地鼻酸。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矫情,喉头像被堵住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唤:“谢南风。”
“嗯。”
孟朝夕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好像很固执地继续喊:“谢南风。”
谢南风也不厌其烦地应她:“嗯。”
孟朝夕揉了揉鼻子:“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不会,”谢南风弯起眼,”我喜欢你奇怪。”
孟朝夕张了张口,想跟他说些什么,然而她的电话忽然响了,她接起来听了两句,立马变了神色。
“连昭怎么了?“她又听了一会儿,脸上焦虑更盛,“我马上过去!”
她顾不上谢南风,拽了包就走。谢南风想跟,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公寓的门被重重摔上。
孟朝夕心急火燎地赶回医院的时候,连昭已经在诊疗室内发怒并抗拒所有人靠近了。说到底她也还是个小姑娘,面对这个状况自然手足无措,但还是努力镇定地询问医生:“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原本在考虑心因性失聪的可能性,所以给他做了心理诊疗,没想到引发了他的焦虑症,才会是这个状况。他留的家人电话是您的号码,没办法,我们只能联系您了。”
“您辛苦了。”孟朝夕朝医生鞠了个躬,“让我来吧。”
世界是无声的。
像是坠入了黑暗静默的深海,除了空茫的气泡,连昭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很久远的记忆里,似乎有人拥抱着他,喊他的小名,低声安抚。但很快那个声音就不见了。他看见惨白的灵堂,冰冷的骨灰盒,冷漠的一张张脸。所有色彩都离他而去,而他坠入深渊,毫无凭依。
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连昭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厌恶谢南风。因为谢南风仿佛总是理所当然般地拥有着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美满温馨的家庭,自由进退的前程,健康正常的身体,光辉耀眼的成绩,还有,敢将一切情绪和爱意宣之于口的勇气。
而他不能。他始终不能。
甚至连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象棋天份,在谢南风这里,也显得那么可笑。
倏地,有一双手抓紧了他。那双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温暖、干燥、不容拒绝。它将他牢牢抓紧了。光就随着那只手一起透过来。
“连昭。”
意识逐渐清明,眼前的孟朝夕握住他的肩膀,迭声喊着他的名字。
不是“师兄”,而是“连昭”。
孟朝夕握住他被砸得发红的拳头,像哄孩子一样小声安抚:“没事了。我来啦。”
然后,孟朝夕就看见那个自幼冷静自持到冰冷的连昭忽然哭起来。他没有哭出声音,只是双眼不断地流出泪来。
他低下头抱住孟朝夕,低低地道歉,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疼:“对不起……小夕。”
孟朝夕只是回抱住他。
连昭的眼泪是烫的,打在孟朝夕脖颈边,顺着衣领的缝隙滑下去,逐渐冰凉。
像是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一般,孟朝夕很耐心地和他说话。
“你是优秀的棋手,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方圆棋院的骄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我优秀吗?”连昭苦笑,“我始终是第二。”他顿了一顿,“没有人会记得第二。”
“怎么没有。”
“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有人会记得第二高峰吗?”
孟朝夕应得很快:“第二高峰是乔戈里峰,第三是干城章嘉峰,第四是洛子峰。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背下去。第一固然难能可贵,但只要尽了全力,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连昭红着眼,盯着她。
孟朝夕没有退后,她说:“你只要努力就好。总有人会记住你名字的。”
“那你呢?”连昭问,“你会记住吗?”
孟朝夕愣了一下,没往别的地方想:“当然会啊。”
连昭似乎是放心了,他注视了孟朝夕很久,然后沉沉地应下一个:“好。”
他说:“我会佩戴助听器。我也会继续下棋。”
于是孟朝夕稚气地笑起来,像一个再好哄不过的小女孩。
连昭也笑。也许是他太过执着,太过骄傲,却又太过平庸。现在的他,守不住自己想要的事物,那至少,得守住她的笑容。
至少,要作为朋友、亲人、搭档,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旁。
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今天被这么一折腾,孟朝夕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力气,到家在玄关换鞋的时候,甚至趔趄了一下。
屋外星星点点的路灯光透进来,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
孟朝夕以为其他人都睡了,也没打算扰民,就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她没把灯打开,走到沙发区却觉得不对,空气里浓重的酒气让她皱了皱眉,再往沙发一看,上边似乎还团着一个人。
她皱眉按亮了夜灯,就看见几个空酒瓶歪在桌上,沙发上那个躺得懒散的,不是谢南风又是能是谁。
她头疼地走过去,蹲下来推了推他:“你疯了?喝这么多酒?他们竟然也由着你喝?”
谢南风半睁了睁眼,又把眼睛合上了,像是怕冷一般往沙发里又缩了缩。
孟朝夕不满地皱了眉,不由得凑上前去,单腿跪在了沙发上:“起来!醉鬼!你怎么能睡这里!”
似乎是被她吵得不耐烦了,谢南风忽然一个扭身,长腿一撑,翻身把孟朝夕锢在了沙发上。
孟朝夕整个人跌进沙发,陷进软榻,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如擂鼓,哪怕她紧紧地按住心口,也抑制不住。
谢南风双手撑在她发间,凑下来低低地说话,柠檬味的鼻息混着酒气,暖暖地呼在孟朝夕脸颊上,温热又亲昵,像只亲近主人的动物。
孟朝夕哑然。
谢南风懒懒地轻笑:“不吵了?”
孟朝夕反应过来,正要厉声呵斥:“你放……”
“我等了你好久。”
谢南风突然很沮丧地放软了声音,像只可怜巴巴的金毛猎犬。他懈了手劲,整个人放松下来,缩在孟朝夕身旁。狭窄的沙发容纳两个人显然有些拥挤了,但谢南风不介意,孟朝夕不敢动。
昏暗的夜灯光线里,谢南风的眼睛带着一点儿光,湿润又哀愁,格外可怜。他揪着孟朝夕的衣服:“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孟朝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看谢南风这样心都颤了两颤,哆嗦着应他:“怎、怎么会呢……”
谢南风静默了一瞬,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他的手箍在她腰间,下巴则在她肩上讨好般地蹭了蹭:“那就好。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会心一击。
孟朝夕浑身都绷紧了,耳根也烫了起来。
这人在发什么疯?
“谢南风,你喝醉了。”
谢南风身上的酒气似有若无地飘过来,仿佛在撩拨着她一般,她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挣脱开去,站起来,深呼了一口气。
谢南风的眼睛迷蒙地睁着,仰起头,在黑夜里无辜地看着她。他长得好看,俊得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不羁少年,平时那双漫不经心的月亮眼此刻看起来也可爱不少。
他皱了皱眉,说:“朝夕,我头好疼。”
孟朝夕立马又蹲了下来,伸手去探谢南风的额头。天气已经转凉了,别是喝酒喝多了,再夜风一吹发烧了吧。
然而谢南风又一把把她拥住了,埋进她松松软软的头发里去。他低低地笑着,眼里有促狭的光。
“骗你的。”
孟朝夕想气又气不起来,只能挣了挣:“别闹了,回房间去。乖。”
“我喜欢你。”谢南风说,“特别喜欢。”他想了想,又补充:“这句不骗你。”
孟朝夕心下一软:“我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喜欢。
她把他的手搭在肩上,起身送他回房间。谢南风乖乖地跟着走,忽然说:“你少看连昭。”
“嗯?”
“多看看我。”谢南风很认真地说,“我也很要人疼的。”
孟朝夕怀疑他在装醉。
她伸手掐他脸:“吃醋?我还没和你在一起呢。”
“那你什么时候,才和我在一起?”
谢南风忽然停了步子。
孟朝夕愣了愣:“你没醉?”
谢南风又开始瞎蹭乱叫:“姐姐,我难受。”
孟朝夕一把把他丢开了,恼羞成怒:“难受你的去吧!我信你个鬼!”
谢南风握住她的手腕跟上去。
“朝夕。”谢南风轻轻喊她。又是那种目光,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孟朝夕就是抵挡不了。她咬了咬唇,脸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算喜欢。”
谢南风笑得无奈,凑过去克制地亲了下她的鼻尖。孟朝夕像个被惊吓到的小仓鼠瞠着眼睛呆在原地,小拳头都捏了起来。
谢南风说:“你知道的。”
他把手松了,孟朝夕仓皇而逃。
她扑进枕头里,半天没抬起头。
她真的喜欢谢南风吗?喜欢那个不可一世的小恶魔?
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