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孟朝夕忽然听到房门传来一阵轻敲。她原本睡眠就浅,听见声音立即坐了起来。原本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个敲门声隔一会儿响一次,相当锲而不舍。
白笑萤睡得正香,只是皱着眉翻了个身。孟朝夕穿上鞋,轻手轻脚走去拉开门,发现门外居然是谢南风,还是精神抖擞的谢南风。
她张口就要骂:“你有病……”
谢南风一把捂住她的嘴。
他压低声音:“换衣服,和我出去。”
孟朝夕板着脸把他挣开了,却不自觉地也放低了音量:“去哪儿啊……”
“别问。就说你双人赛想不想赢棋。”
孟朝夕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问废话?”
“那就跟我走。”
想来,孟朝夕少有的几次清晨外出,似乎都是和谢南风。
谢南风骑了摩托,载着孟朝夕一会儿功夫就飚到了老城区。宁城早先被称作“石城”,又被称作“茶都”。
不同于新城的高楼林立,宁城的老城还有着南方城镇最传统的小桥流水和灰石砌成的低矮老屋。溪边古韵浓香的茶楼,招牌在朝阳和风中轻晃。
头顶错落的电线将澄澈的天空化成大小不一的块儿,而街头巷口的早餐摊,用笼屉间氤氲的热气给所有行人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温暖。
谢南风利落地停了车,摘下头盔扣在车把上。
孟朝夕跳下车,有些犹疑:“你到底带我来干嘛?”
“下棋啊。”谢南风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从路边的早餐摊买了两个包子。他把一个分给孟朝夕,另一个塞进嘴里,瞬间被烫得眯起了眼。
孟朝夕从小不是被关在医院就是被关在棋院,哪里来过这样的市井之地,下意识地跟紧了谢南风,从他手里满腹狐疑地接过包子后,谨慎地咬了一小口。
滚烫的肉汁迸出来,香而不腻。孟朝夕一边皱鼻子一边咽:“好好吃啊。”
谢南风看她跟个小孩子似的,不由也笑起来:“你怎么回事,方圆的伙食有这么差?”
孟朝夕白他一眼,正要回嘴,却被谢南风弯着眼牵过了手腕去:“欸,到了,快来。”
谢南风说“到了”,但孟朝夕环顾四周也只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棋摊。棋局摆在大树下、茶楼边,三三两两的老人或站或坐,快把中间下棋的两人埋得看不见了。
中国象棋原本就是兴盛于市井间的游戏,只是近年来科技发达,老房子也拆迁了大半,这样的景象倒是很少见了。谢南风拉着她走近去,有眼尖的老人看着了他,眉开眼笑地喊:“小风,你小子好久没来玩儿了啊!”
谢南风也跟着笑:“忙忙忙,最近被关起来了。”
“你爷爷呢?那个老东西这两天都没来,快让他来!”
“是是是,我回去就叫他!”
谢南风跟这些人显然很熟,孟朝夕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也不敢插话。还是有个老伯先注意到她,主动问了一句:“今天还带女朋友过来了?女朋友会下棋么?”
孟朝夕涨红了脸:“不是,我……”
谢南风佯怒地把她护到身后:“你们可别欺负她啊,我还在追她呢。”
“哦——”
“谢南风!”
他怎么什么都说啊!
谢南风无所谓,那帮老头儿倒是乐呵呵地揶揄起他来。正好棋盘上一局下完,就有老伯招呼孟朝夕:“来呀小丫头,来下一局试试。”
“不、不了……我……”
其他人起哄:“哎,小姑娘就是不愿意陪我们这些老古董玩儿……唉……”
孟朝夕急了:“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谢南风哭笑不得:“好了,说了别欺负她了。”他拍了拍孟朝夕的肩,凑到她耳边:“就陪老人家玩玩?不然他们该不乐意了。”
孟朝夕听了只得乖乖坐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伯挤出来,声如洪钟:“我来跟你下。”
周围的人笑着挤兑他:“老梁,还喜欢欺负人小姑娘呢,这不得让人家两个子啊?”
“就是就是!”
孟朝夕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要让我的。”
那老梁坐下来,健壮的马步状坐定,显得有那么点自得的傲慢。
“小姑娘,下输了不要哭鼻子哦。”他看了谢南风一眼,“大不了,让小风帮你下回来。”
谢南风笑而不语,抱着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这老梁显然是以前被谢南风在棋场上揍过好几回,打不过谢南风又心有不甘,现在倒想拿孟朝夕来出气了。
孟朝夕的神色还是温温软软的,眉眼低垂,看着安然无害。只是当她摸上棋子的一瞬间,听到老梁的话,她的眼神便如出了鞘的刀那般利起来。谢南风几乎都能听见那声尖锐的拔刀蜂鸣声。
“嗯,请伯伯多多指教。”
很多人总会觉得,孟朝夕似乎是一个不那么有威胁力的棋手。即便她常年拿下各大女子象棋赛榜首,也能在男女混赛中打到不错的名次,依然会有许多人认为,相比谢南风、连昭、从欣等人,她的棋实在是太过朴实无华了。朴实无华到许多人输给她都不服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步开始输的。
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她的棋总是能让人放松警惕。等到对方意识到的时候,败局就已经难以挽回了。
非要说的话,她的棋像水,悄无声息、暗流汹涌,一步一步没过对手的头顶,然后让对方无法挣扎地被溺毙。如果有人闲着没事儿分析一下孟朝夕棋赛的各项数据,就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孟朝夕的被翻盘率,是目前棋坛所有棋手中最低的。
也就是说,只要让她拿到胜势,她就决不会因为失误和冒进断送胜局。
她确实喜欢打防守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刀不利。
老梁显然不知道这一点。他的子落得很轻慢,急切地想要从孟朝夕那里攫取一些实际的子力。而孟朝夕很快地支起士象,筑严了防守阵型,得到了老梁轻蔑的一嘁:“小姑娘,你这么下棋,没意思啊。”
孟朝夕笑得很无辜:“我不太会下嘛。”
老梁碰了个软钉子,没话说,更着急地调动子力想要冲破防守阵。但孟朝夕的阵型严丝合缝,跟铁板一块似的,老梁左右开弓,硬是没讨着半点便宜,反倒被孟朝夕一招“丝线牵牛”,控得两个大子动弹不得,大为被动。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意,他笑了笑:“有点东西。”
孟朝夕坦然受之:“运气好而已。”
当然不是运气好。
谢南风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她好胜的气劲儿上来了。在孟朝夕这里,只要下棋就没有随便玩玩的,她都会拿出十成十的认真下。
下棋,对她来说是战争,也是骄傲。
旁观有的老棋客看出味儿来了,点了点谢南风:“你带的这小丫头,有两下子啊。”
谢南风与有荣焉,笑了笑没说话,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
见老梁落了下风,周围人也没放过奚落他的机会:“老梁你不行啊,被一个小姑娘欺负成这样,认输吧!”
“闭嘴!”
更有甚者口无遮拦,开始自顾自地替老梁走棋:“哎你傻啊,这里你跳马啊!跳马!”
硬是把他下错的棋退回去下了步对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教,说话声汇在一起,压得孟朝夕如坐针毡。观棋不语真君子啊!这些人懂不懂规矩?
孟朝夕乱了。她被吵得没法好好思考,一个错神,下错了一步棋。
“哎!吃!”
那边立刻有人把她下错的子吃了。
孟朝夕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和几个人在下棋了。她求助地看向谢南风,想让他帮忙说两句话,然而谢南风却像读不懂她意思那样无动于衷。
局势一点一点被扳了回去,孟朝夕第一次在棋场上感到力不从心的焦灼。
明明只要正常下一定很容易就能赢的,可是那些声音就像泥鳅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她耳朵里钻,干扰她的判断和思考。
老梁狐假虎威,又得意洋洋地开起了嘲讽:“小姑娘还是年纪太轻啊。”
孟朝夕咬牙,忍气吞声地没说话。
冷静。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找到破绽。
孟朝夕瞪大眼,紧盯着棋盘,想要屏蔽一切杂音。然而事与愿违,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替她落了子。扭头一看,是一名好事的大爷。
“想什么啊!就得下这里!”
孟朝夕觉得头痛,心里有火发不出,无奈地说:“您别动我的棋……”
另一边却跟捡到宝一样高兴:“下这里?那你们完啦!”
孟朝夕还没来得及阻止,对面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占了便宜,捏着棋子迭声说:“落子无悔,落子无悔啊!”
这时候倒是讲起规矩来了。
孟朝夕沉默了。
那么,你会怎么办呢?谢南风站在她的身边,不动声色。
孟朝夕抬起眼,沉沉的威压从她瘦弱的身体里一瞬迸发出来。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周围人明显感到了她的不寻常,连老梁都安静了下来。当她素白的手指捏住棋子落下时,众人也都屏息静气地看了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间,孟朝夕得以安静对弈。
是速战速决的。就像一位刀客,忽地抽出了鞘中的另一把刀,开始在战场上旋转、起舞。所过之处,血落如莲花,仿佛蘸血为画。先是车、马、炮,然后是象、士、兵。
既然战场太复杂,那她索性做个减法。杀掉对方的子力,对方想要攻击,那让对方丧失攻击能力就好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士兵的将帅,不过是个空头司令,毫无还手之力。
车炮沉底,将。
黑方落士。
炮一平四,吃士。
黑方支士。
孟朝夕炮四平七,无情重炮利落地一个翻滚,车再将。炮碾丹砂!
红方的炮就像一只灵巧的雨燕,在黑方的九宫两边反复横跳,直至把黑方的防线瓦解殆尽,而黑方毫无办法。
孟朝夕,红胜!